到二十六这日晚上,本非节庆,孟家却摆了一桌宴席。文笙见盛浔脸上少见的有生气。崔氏便笑说,快恭喜你舅舅去。全家都在讨他的好呢。

盛浔面有喜色,问道,笙哥儿,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文笙认真想一想,摇摇头。

盛浔佯嗔道:咱们家的人怎可忘了本,后天是孔诞。要在文庙祭典大礼。“中堂严肃素王尊”,袁大头别的不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自日本人来了后,可有日子没好好办过了。往年的春丁秋丁,府县两祀,就没有了着落。我还记得,最后那一次,府庙还是张自忠主祭的。说起来都过去四年了。

崔氏便说,怎么没有,日本人倒是年年祭,你年年骂不是?今年好了,恢复了乡祭,推选了你舅舅做耆绅代表主祭,说起来咱们家也真的许久没这样的大事了。

盛浔便哈哈一笑,说,可不是嘛,也不枉我身为“亚圣”后代。

吃完饭,盛浔兴致勃勃地将准备好的祭服穿上。簇新的对襟马褂,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将主祭辞郑重其事地念一遍,又念一遍。一家子人都陪着他演习,就差三叩六拜。崔氏便说,瞧,老小孩儿似的,这会子可知道体面了。往日要让他把那骆驼鞍的“大云儿”脱下来,跟要了命似的。如今也知道暖靴的好了。

第二日晚上盛浔回来,满脸的倦容。温仪迎上去说,我们都等着看《益世报》了,看我爹爹怎样神气。

盛浔将自己瘫在太师椅里,眼光里头,莫名黯然。半晌才说,日本人到底还是来了。

崔氏愣一愣,便说,来就来了吧。就当没看见可不成了。

盛浔忿然道,中国人自家的事,怎么哪里都有他们。

停一停又说,今天我看见咱们的亲戚了。几年未见,人老了许多。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崔氏说,哪门子亲戚,还有闲心陪你去祭孔?

盛浔说,孟养辉。他还说过些天来看看咱们。

隔天的代数课,凌佐出了糗。众目睽睽之下,一问三不知,这让文笙很有些意外。凌佐平日里的机灵,应付这些是绰绰有余的。他自己倒是不在乎的神情。

散了学,他追上了文笙,说,方才课上,我读了一篇文章,写得太好。走了神。说罢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印刷得不很好,字迹模糊。报题用的是斗大的隶书,三个字倒十分醒目,《新津报》。

文笙便说,哪里出的报纸,我怎么没听过。

凌佐搔了搔头发,说,我也不知道。我路过南市的时候,有人塞给我的。可是这篇文章写得真的好。这个河子玉,说的尽是我心里的话。

文笙就接过报纸翻开,凌佐点了一下。他就看到一篇文章《再告救亡同胞书》。他阖上了报纸,四望了一下。

凌佐说,你看一看,写得很好的。特别是“百团大战”那一段。依我看,如今日本人有了真正的对手。

文笙听到,不禁心里一动,他想起了襄城一时间甚嚣尘上的,正是冯家二小姐通共的事。于是对凌佐说,我们做学生的,尽到本分就好,这些本不是我们能管的。

凌佐说,怎么不是我们的事?

文笙想一想,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凌佐于是有些恼怒,说,卢文笙,你别和我文诌诌的。汪精卫的所为,你我都知道。事不关己,将来天津就是第二个南京。

这一夜,文笙睡得很不踏实。朦胧间,出现了母亲的脸,这张脸又变成了大姨的脸,叶师娘的脸。慢慢地,这脸愈加清晰,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坐在一座土堆前,沉默不语。那座土堆突然裂开,里面是一具惨白的尸骨,瞬时便立在了他眼前。

他惊醒了。外头是一枚下弦月。月亮的光线微弱,但如刀镰般锋利,将云霾裁开,且隐且行。

重在课堂上出现的克俞,已不复以往的精神。青白着脸色,下巴上可见浅浅的胡碴。但他仍是一个尽职的教师。一如他的艺术观念,不太存在中西的界线。因此,他讲课的方式,也无所偏重,甚至有些信手拈来。刚刚还在分析西洋画的线条勾勒至散点透视,一忽间就拿出李唐的“万壑松风”,讲起了“钩、皴、染、点”。只一块石头,洋洋洒洒许久,半堂课也就过去了。

到了上素描课的时候,桌上摆着伏尔泰的石膏头像。不知为何耳垂上缺了一块,整张面容立时有些残败。文笙原不认识,以为是个西洋的老妪,笑得很不由衷,显出了愁苦相。他们画的时候,克俞在旁边走动,略略指点。然后便自己坐下来,目光有些失神。长衫穿在身上,肩膀支起来,更显尖削,竟有了嶙峋之感。

上课间隙,有时会出现一个面目可疑的人。这人并没有十分显著的特征。因此,文笙也仅仅记得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立在窗边,或者门口,看一会儿,便走了。当然,这个人并不只出现在美术课上。但他似乎对克俞的课程十分感兴趣。后来有一日,消息传过来,说这个人是日本派驻在耀先的督导,负责监督老师的教学。而他曾通过校方要求克俞反省。理由很简单,他认为克俞对日本文化抱有成见,在课上援引的画例,从古至今,西洋到中国,甚而印度,竟完全与大日本无涉,无视中日共荣源远流长。他说,该让这个年轻人清醒一下,德川时代狩野探幽画得出《中国七十圣贤图》。如今不向日本的艺术致敬,便是中国人自己数典忘祖。

如此,克俞讲版画一堂,选了一个日本画家。并未从祖宗讲起,督导皱一皱眉头,也就放他过去。即使是学生,都对他在这时选择蕗谷虹儿感到莫名。画上净是伤春悲秋的年轻女郎。寂寞怅然,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都有一双神经易感的眼睛,嘴角间或是一抹意味情色的暧昧微笑。以往对于画风格局的开阖,克俞是颇为注重的,但却不作解释。在课堂结束时,他终于说,以目下的形势,这些画未免不合时宜。这画家是鲁迅爱过的。那时我不爱他,如今却爱,就爱他的不应景。想一想,不过十年的光景,他便是个被抛弃的角色。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退出国联,二十六年这场战争打起来。日本人是不要他的,嫌弃他颓废、萎靡,没有精神。中国人也不爱,因为他是个日本人。谁都认为他多余和碍眼,他便索性放下画笔,归隐到乡下去,扛起了锄头把。如此一来,却是让人羡慕。

他说完这些,眼神里十分落寞。但却笑一笑说,这世上尽是多余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傍晚的时候,文笙去了藏书楼,将风筝的图册还给克俞。之前他描画了一些图样,想着回襄城的时候,带给龙师傅去。因为颇为费时,一来二去,也耽搁了不少时日。

到了万象楼,却发现忠叔和忠婶不在了。连同满地跑的鸡和鹅,也不见了踪影。后来才知道,因为教工宿舍多了一间房,老两口就搬了过去,只是间或过来照顾克俞。这院子于是寥落了许多。篱笆上的丝瓜藤,已经在秋日里发了黄。一个未曾收获的老丝瓜,已经风干了,孤零零地悬在藤上。

院里倒多了一些木板,一字排开,整齐地靠墙摆着。这些木板,有的已不怎么新鲜,看得见木纹间的水渍,和经年风蚀的痕迹。文笙走进去,先看见的,是克俞瘦削的肩背。肩胛骨在汗衫底下隆起着,他正在努力地动作。夕阳的光线下,整个人的形状格外的清晰。听见唤他,这才回过头。看见是文笙,便笑了,同时从一旁抓起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擦一把。文笙有些意外的是,这笑容与此前不同,是有些昂扬和明亮的。

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说罢,便又弓下长大的身体,在一块木板上一前一后地使起劲来。一些刨花翻卷着,堆栈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略有些朽腐的木头的清香。

他终于停下来,将木板侧过来,瞇着眼睛看一看,又笑了,说,好了,我们上楼去。然后将汗衫脱下来,拧一拧,又穿上。

几天未来,楼上的景象竟充塞了许多。地上堆了木板与画纸,散落着木屑,不复往日的整饬。克俞刨开桌面上一角,给文笙沏了杯茶,一边说,对不住,太乱了。一面将刚才那块木板小心地倚墙搁好,说,认不得了吧。忠叔给我找来的门板,总算排上了用场。只是老木头旧了,潮气太重,洇纸。这不,晾上一晾,刨了又刨,勉强可以用。

文笙见一块木板上刻好的图案,已刷上了一层墨蓝色,便知道克俞正在做版画。克俞循他的目光望过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从桌上拣起一把很小的刻刀,在木板上细细地顿挫了几刀。又瞇起眼睛,左右看一看。

桌子摆着几本画册,被翻得卷了页,其中一本上课讲过,是比亚词侣。墙上的多了数张,竟是杨柳青年画。都是喜闻乐见的题目,刘海戏金蟾,三英战吕布,年年有鱼之类。克俞便说,讲好东西在民间,真是着实不错。就这几块木板,分版尚嫌奢侈,想要做套色几乎不可能。还好看了这年画,有个“半印半画”的办法。做两版单色,勾勒线条,然后直管用水粉的法子画上去。既有木味,又有水气,实在是好得很。

那块上过色的版,纹理凸起间并不繁复。眉目清楚,是一个人形。周边的枝叶花卉,轮廓也是极其茂盛的。

再到上课的时候,克俞夹了一卷纸,微笑地走进来。他说,同学们,眼下忌讳多,西洋画讲不得,中国画也讲不得,那么我就讲讲我自己的画。昨儿刚画好,没容细琢磨,见笑了。

学生们看他展开画幅,原本眼睛都有些怠惰,这时却发亮了。原来克俞画的,正是“耀先”的校园风光。且地分四季,一时一景。西澄春晓,夏至烟波,弘毅秋色。笔意时而柔曼,时而刚劲,轻描喻于重写。最后一张是他自己的住处。颜色顿时萧索了很多,题为“万象入冬”。学生们传看间,一面赞叹,一面竟有些唏嘘。一个男生说,老师画得好,如今入了冬的,岂止是咱们的校园。大家听了,就都安静下去。

这时克俞向外看了看,笑一笑说,诸位同学,还有一张。大家看了后,定心有戚戚。

他将这幅版画慢慢展开来,空气顿然凝滞。文笙见旁边的男生,已经露出瞠目的模样。不同于之前几张的简劲,这张画笔意的明艳华丽,显然可见画者的心力投入。画面上是一男一女,神情亲密。女的是着旗袍的中国少女,修身玉立,手中捧着一株盛放的莲花。文笙见她,面目清丽幽婉,不期然想到了“思阅”这个名字。然而她身边的男子,却是个着和服的青年,眉宇英武,手中执一株樱花,正将一朵摘下,别在女孩的发髻上。女孩垂首,看得见喜悦的颜色。他们的周边,天地间绘着百鸟朝凤,松鹤延年,这正是中国年画的气派了。

克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学生们的迷惑,甚至于不明就里的忿然。他的目光望着教室的门口。这时响起了掌声,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学生们看着传说中的督导先生,用激赏的眼神望着克俞。他用十分流利的中文说,画得好!中日亲善,正如这画上男女的琴瑟龢同。言未尽,意已达。变通则久。若时下中国的青年艺术家,皆是如毛老师这般识时务的俊杰,支那有望,大东亚共荣指日可待。

克俞点点头,说道:先生,这画并没有你说得这样好,不过是些心里的想法而已。

督导摆摆手,说,过谦了,过谦了。一边走出门去,临走站定,向克俞鞠了个躬。

待他走远了,克俞淡淡一笑,将画幅慢慢翻转过来。

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忽然间如被凝固了一般。文笙定睛一看,也不禁屏住了呼吸。这幅亲善主题的版画,乾坤颠倒后,是另一幅图景。一个面目狰狞的日本兵,正举着刺刀,站在中国的地图上。他的脚下,是无数愤怒的拳头。而那跃飞而起的凤凰,是一句用花体写成的英文:Get out of China!滚出中国。

教室里,响起了嘹亮而由衷的掌声。文笙想,督导先生或许听不见了。

凌佐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

文笙想起,他说过自己住在折耳胡同。放了学后,便一路打听。这胡同在城西,偏僻得很。七弯八绕,总算是找到了。巷口有些窄,地上铺着青石板。踩上去,噗哧一声,陈年的污水冒了出来。

有个老人猫在墙根儿,袖着手打盹儿。这时候天已经半黑,文笙就问他,附近有没有一家姓凌的。老人耳朵不大好使,努力地望一望他。他便放大声量,又问,家里有个孩子,跟我般大的。老人摆摆手,将眼睛阖上了。走过来一个卖糖葫芦的胖子,听了便说,你是说金太监家吧?就在前头。

文笙谢过他。胖子又追了句,他们家出事了,唱大鼓的女人死了。

文笙停住步子。胖子叹一口气,病了这几年,拖得久。活够了,一根绫子结了自己个儿。只苦了这孩子,将来怎么成。

说完又叹一口气。文笙心里抖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脚底下急了些。到了巷子中段,看见一个人家,屋檐底下挂着个白灯笼。灯笼上写着“奠”字。门紧紧闭着。文笙犹豫了一下,敲一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女人,一袭白衣,面相很老。她打量了一下文笙,问找谁。文笙说,找凌佐。说自己是凌佐的同学。女人赶忙将门打开了。

文笙走进去。这是个两进的院子,不小,空落落的。正中间摆了个灵堂,搁着些纸糊的牛羊。文笙便对着灵堂鞠了一躬。女人燃了三支香,递过来。文笙拜一拜,插到了香炉里。他听到抽噎的声音,回过身,看女人正抬起袖口擦眼泪,一时间也乱了心神。女人说,我这个妹子。小先生,你可知道,除了些老邻居,亲戚朋友里头,你倒是第一个上门的。都怕沾了晦气。

想想,又说,按规矩,谢仪却不能少。我就叫他去。

女人便掀开布帘,轻轻地唤,妥儿,妥儿。

文笙便看见,穿着孝衣的凌佐,靠着一口薄棺,已经睡着了。孝衣过于大,包裹了他瘦小的身体,像是一只口袋。他煞白着脸,眉毛紧蹙着。

文笙便止住她,说,别叫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女人便抱歉地说,这孩子,给他娘守铺,守了五天五夜。中间也没个替换,怕是一个囫囵觉都没有过。

她就搬过一只小马扎,让文笙坐下。文笙看见东边墙上有一个缺口,是一棵杨树,艰难地从砖缝里生长出来,硬是将围墙撑开了一条裂缝。枝叶寥落。他问,您是凌佐的姨?

女人愣一愣,说,我算是什么姨呢,不过是一样苦命的人。我是他娘一块儿学唱大鼓的姐妹,跟同一个师傅。当年他娘要嫁给凌先生,我们都羡慕红了眼。没成想,人说没便没了,只留下了这么个种。可说起来,这一病四年,全指望着孩子前前后后地伺候,还得顾着那右厢房里的半个人。本来这家还有个样子,自打这位爷抽上了大烟,哪还有他们娘儿俩的日子过。一嫁是福,二嫁如虎。大凡家里能有个主事的人,怎么就能让自个儿的闺女行出了这一步去。

说到这里,她便又哭了,拿出一方手帕揩眼睛。手帕已经洗污了,上面绣着陈旧的花鸟。这时候布帘子动一动,凌佐走了出来。女人站起来,说,妥儿,你同学看你来了。

凌佐也看见了文笙。面色青了一下,点点头。文笙觉得他脸上,并未有许多悲戚的颜色,眼睛里只看得到漠然。

他依着规矩,在蒲团上跪下,给文笙磕了一个头。头抬起来,却已泪流满面。

文笙慌了,将他扶起来。两个人就坐在台阶上,谁也没有说话。文笙看着他,目光远远的,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他脸上的线条这时候也硬了一些,不大像个孩子了。遥遥地有鸽哨的声音传过来。一群鸽子擦着黑,在天空中掠过,一忽儿便消失了。

这时候,西厢房响起了剧烈的咳嗽声,伴着急促而无力的呼吸。一顿一挫,几乎让人心悸。文笙说,你去看看吧。

凌佐面无表情,摇摇头,说,我只想他死。不是他,我娘不会死。

又过了一周,凌佐回来上学了。人比以往又沉默了许多。到了放学的时候,他与文笙两个走了一程,才说,我娘没了,我想要搬出去。

文笙站定,看着他。凌佐说,这房子是他的,我住得不踏实。

文笙说,你们家原先的屋子呢。

凌佐苦苦地笑一下,说,我娘跟他时,只一条心思,没放在别处。他也没什么积蓄,娘就将我们的房子典了出去。换了钱,给我交学费,全贴补了生活。后来我娘病了,这些钱花完了,才花他的。开头两年还好,可大烟瘾是没个头儿。就这么点家底,哪禁得起折腾。他往年私藏些从宫里带出的东西,让我拿到黑市上去卖。说好了,这钱只能给他买烟土。我背着他,偷偷给我娘买了贵些的药。发现了,他就往死里打,还当着我娘的面,骂我是贼子。我娘是给他憋死的。那房子,我是不要再回去了。

文笙说,可你不回家,能去哪儿呢。

凌佐说,我想好了,旭街上有一家漆器店。过了年,我就去店里做学徒去,管吃管住。这个学期我还是上完它,善始善终。

文笙想一想,说,我跟我舅舅说说,你到我们家去住一阵儿。

凌佐说,不了,高门大户我住不惯。我再想想办法。

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文笙突然停住,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兴许帮得上你。

文笙再见到克俞,在图书馆后面的银杏林子。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落叶,金灿灿的。克俞坐在石头凳子上,正在读一封信。他抬眼看见文笙,眼睛里有些光芒,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与你说。

他将信递到文笙手里,说,你看看,原来思阅并未去了法国。她现在人在昆明。

见文笙迷惑,他便说,这信里说,陆师弟一个人先去了巴黎报到。她取道香港,那班船却取消了。正好遇到两个西南联大的学生,便随他们过海防,由滇越路到了昆明。你看这一句,“及至入滇,身处联大,方知此处气象,远非北地碌碌之日可及。赴法之心,亦渐淡薄。”

文笙问,她是说,她要留在中国了?

克俞说,我看,是要在昆明待些日子。她说那边很需要文科的师资。她已取得一个助教的职位。自平津失守,三校合并迁湘。这些年我屡屡听人提及联大的好处。但竟然让思阅留了下来,还是意想不到。

他愣一愣又说,对了,上次那幅版画,我寄给往年艺术院同门的学长。他推荐给上海一家杂志,给登了出来。我今天收到了稿费,我们出去小酌几杯。

文笙便说,我来,也是央你一件事。我有个同学,家里的老人去世了,眼下没有住处,可否借你这里住些日子。

克俞笑一笑,说,那好得很。这里夜阑寂静人伴鬼,我是惟恐闹出些聊斋的故事来,多个人也壮壮阳气。自忠叔忠婶搬走后,楼下的房子一直空着,搬进来就能住。

两个人就沿着林中的小径往外走,踩得满地的树叶簌簌的响。克俞突然回转了身说,其实,思阅没有走得成,于她的前途,我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可是,我竟然莫名的高兴。

当晚回去,文笙看到家里来了一位客。

客人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微胖。站起身来,才看得见身材的高大。穿着合体的西装,很见风度。

看见文笙,男人致意说,这就是小姑家的表弟吧。数年未见,长成俊小伙子了。

文笙见他这样说,一时不很自在。

崔氏便道,笙哥儿小孩子家,也不出趟的。谁叫这是长在了辈儿上呢。快来见过你们孟家的大表哥,咱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儒商。

文笙便知道,这就是前几日说到的孟养辉了。便对他鞠了一个躬。

几个人坐定。孟养辉说,叔,方才说到的这件事,还是劳您三思。日本人现在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天津商界,怕是半壁江山都要落在了他们的手里。此次我发起联署,便是要他们知道,咱中国人的骨气。士绅这一层,若得您意,他人定马首是瞻。

盛浔摆摆手,我一个窝在家里的老头子,能有什么用。这下了野,便什么都不是,谁能听我的。你们生意人的事,我也不懂。

孟养辉便道,我斗胆提一句,听说您在本地的几个企业里都有股份。这生意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日本人是“军事管理”、“委任”、“合办”、“租赁”几管齐下。当年周学熙何等威风。可现如今,启新和开滦矿务被“军管”;华新纺织下属天津、唐山两个纱厂和耀华玻璃公司尽数“合办”。“华北纤维统制协会”刚建起来,华新就被拍卖给了东洋拓殖会社。这些可都是前车之鉴。

盛浔一个眼色,让底下人给他加了茶,说,我看你的“谦祥益”,并未受到什么波及,生意还好得很。他们要卖洋布,就让他们卖些去。九牛一毛罢了。

孟养辉皱一下眉头,还是温声慢语地说,说起纺织业,有个唇亡齿寒的道理。三井,三菱两家洋行的倾轧,敦义、天义丰、同聚和三十多家染整厂关了门。日本人的心思,可没有人能说得准。

盛浔坐定了,转起手里的核桃,说,穷则独善其身,尽让他们折腾去吧。总能给我留下个棺材本儿。

孟养辉的声音,终于利了一些,叔,这本不是一个人的事。除你我之外,普天下还有千万的中国人。上次祭孔大典,这受的屈还不够吗?

盛浔眼皮抖动了一下,阖上眼睛,轻轻说,送客。

房间里头的气氛,瞬间便僵了。

不知何时,可滢进来。可滢说,爸爸,你可记得“万新印染”的陈叔叔。他们家小意总上咱们家玩儿的。他爸前些天给日本人捉去宪兵队,到现在人还没放出来。这日本人,咱让着他,他可是得寸进尺。

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盛浔沉下脸,口气却软和了些,大人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道理。就是你娘平日太娇纵你。

崔氏端出一盆哈密瓜,说,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都是自家人,往后再商量,从长计议。

转眼又快到了年关,文笙要回襄城过年。临走前,来向克俞辞行。

走进了万象楼的小院,见院落里之前的破败样子,竟然有了许多的变化。篱笆上陈年的丝瓜老藤,收拾得干干净净。篱笆亦用铁丝一一紧过,站得稳了,便精神了许多。沿着窗子底下,支起了一张石桌。文笙认出来,桌面是这院子里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碑材。许是当年为了给藏书楼立碑,终究没了结果。后来给忠叔拾掇出来垒了鸡圈,以为物尽其用。这一回的用处,到底是合适了些。文笙摸一摸这块青石,触手的凉,似乎还余存了经年青苔的滑腻。

远远飘来一阵清香气,内里有膏腴的味道。文笙看厅堂里头,一个瘦瘦的背影。凌佐正在炉边忙碌着,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说,你来得正好。我昨天在后山掘出一颗冬笋,正好和忠叔送来的腊肉烩了一锅。这炖了一个时辰,该有的味都有了,算你有口福。

这时候克俞走下楼,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嗅一嗅鼻子,说,文笙,是该谢谢你。我留下一个人,却得了个好厨子。凌佐窝在我这里,真真是屈才了。该到“登瀛楼”做红案才是正经。

凌佐给文笙盛了一碗烩菜,说,你们这些做少爷的,自然不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什么都要会的。到了毛先生这儿,真是满眼都是活儿。你看我沿着西墙脚,还开了一方田。土都松好了,到明年开春,点些瓜豆种子,便一年都不要再到集上去。

文笙喝了一口汤,品一品说,味道真不错。看不出,凌佐是个多才多艺之人。克俞说,可不是嘛,我在杭州最爱吃一道“腌笃鲜”,也不过如此。

凌佐摆摆手说,什么多才多艺,生活所迫罢了。然后站起身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再炒个菜来下酒。

文笙说,不了,我也该走了。我是要回襄城去,跟你们说声,也带了些年货来。

凌佐愣一愣,半晌才说,多好。有个家能回去总是好的。

这刚下了火车,远远看见秦世雄和云嫂。还未站稳,云嫂已经将文笙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儿地叫。

回到家,昭如已在前厅里候着。文笙见了,先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说,这些时日,孩儿未在母亲身边行孝,还望母亲大人恕罪。

昭如扶他起来,抚摸着他的额头、脸庞、肩膀,竟说不出话来。

云嫂说,您瞧瞧,前些天三不五时地念叨。好了,我来替太太说,我们家笙哥儿,去了趟天津卫。这才大半年,人长高了,俊了,也洋气了。你写来的那些信,太太是整日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裱起来。

昭如这才拉着文笙坐下,先问起舅舅家里可好。文笙说,都很好。舅舅说,多时未走动了,过些日子,怕是也要到襄城来看看。昭如说,那敢情好,我心里也念得慌。

又问起学校的功课。文笙也一五一十地讲了。昭如认真地听了,然后笑笑说,罢了,洋学堂里的这些,我这个做娘的,竟已经听不懂了。

说起学生意的事,免不了提起“丽昌”和郁掌柜。昭如叹一口气,说,这事原是咱们对不住人家。郁掌柜告老,就在襄城西边的修县,不远。年前还专程过来看咱们。没有了主佣的这层关系,反倒更亲密了些。他也说,平津一带的生意,现在是难做了许多。“大丰”听说也是在撑持。

文笙便说,咱们要不也试试别的生意。

昭如说,“生行莫入,熟行莫出”,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守业是要花些气力的。你且在“大丰”学着。要出来独当一面,少不了要多穿几年“木头裙子”。

文笙应了一声,并未告诉昭如,如今的“大丰”掌柜易主,作风也变了许多。将柜上的事多交给了几个熟事的“门屋徒”。情面上的事,自然也就淡了。天津的老字号向有不用“三爷”之说。所谓的“少爷”、“姑爷”、“舅爷”,总被视为任人惟亲的祸根儿。哪怕他这个外来学生意的少爷,除了些日常的事务,也是让他能不插手,便无须插手。这学到的东西,便很有限了。

在家千日好。临近了开学,还是要回天津去。正月十五,文笙便拎了一只礼盒子,去看龙师傅。龙师傅见到他,分外高兴,说自己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难得有笙哥儿还挂记着。听说少爷是去了天津读书,这在大地方待久了,再回来相貌和精气神儿,都不同以往了。

文笙见店里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儿,眉目颇像当年的龙宝,年纪自然是小了很多。龙师傅叹一口气,说,就是这对儿双生,他们娘当年才难产死了。都是个命。吃风喝雨,居然也都长大了,如今能帮忙打个浆糊啥。

问起龙宝,龙师傅倒欣慰地笑了,出门儿送货去了。小子长得比我都高了,一把子力气。往后我防老送终,可就指望他了。

文笙这才掏出那本图谱的描样。龙师傅戴上花镜,细细地看,看过后赞叹,说,这是好东西呀,打哪儿弄来的。

文笙就将来历跟他说了。龙师傅点点头,说,恐怕得是个世家的藏物。你看这个大帽翅,是干嘉宫廷里的制样,用湘妃竹返青的幼节做骨,岂是寻常人家能见得着的。

这么着,龙师傅想起来,走进里屋,执了一只风筝出来,说,照例儿,我去年秋天,给你做了只虎头。只是,竟遇见了异人。

文笙听了,也好奇,等他讲下去。

龙师傅说,我做好这只虎头,上了彩,挂在墙上阴干。这时候,店里来了个道士,说要跟我买两只大鹞子。扬脸看见了墙上挂的,眼睛就离不开了,定定地要买了走。我说不成,这是老主顾订下的。年年一只,规矩雷打不动,不可再与他人。道士便又看了看,说,真是个好东西。也罢,我来个锦上添花。不等我看清楚,他从袖里掏出一枝朱笔,在虎头上龙飞凤舞,画了一道符。我就急了,说,你这是干啥,画的这是什么来路?

道士倒是平心静气,口中念念,在那符上一点说,保平安。

龙师傅说,我琢磨着,倒是不像个心地不正的人。少爷若嫌弃,我便重给你做一只。

文笙见那道血红的符,正画在老虎的印堂上,密密地缠绕住“王”字。他用手摸一摸,沿着那笔路描画了一番,说,不用,就它吧。

文笙回到天津,正值春寒。

晚上到了舅舅家,他便觉出气氛的不对。晚饭时,一家子人,各怀心事的模样。姨舅母崔氏,本是个心宽的人,见他回来,真的欢喜,笑得却勉强。

大表姐温仪也在,抱着新生的儿子,坐在一旁,愣愣地不作声。

文笙跟她问好,又带了一句,姐夫没有来?

盛浔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一拍桌子,一声断喝:他若来了,我就打断他的腿。

桌上的茶盖碗,被震得“咣当”一声。在座的,个个都如惊醒一般。

阿弥陀佛。崔氏上前抚着他的胸口,你这是发的哪门子脾气,这个女婿,可是你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我当初就说,洋派的人,总是不可靠。

这时候,温仪怀里的孩子,“呜啦”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震天响。温仪一边哄着,默默地站起来,往屋里走去了。

崔氏看着温仪,紧紧地跟了几步,却又回过身,不放心地看了盛浔一眼。终于还是赶上前去,抱过温仪的孩子,也进去了。

盛浔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以为他是谁,欺负到我孟家人头上来了。没有王法了。

可滢拉一拉文笙的袖子,让他跟她回屋去。文笙见舅舅定定地坐着,颓然。两眼浑浊,老意丛生。

可滢关上门,说,幸好你不在,这两天家里天翻地覆了。查理要和大姐离婚。

文笙心下一惊,问,为什么?

可滢犹豫了一下,说,自然是有了别的人。

文笙想一想,终于说,或者他是一时间胡涂,总还有挽回的余地。念到孩子才半岁,做大人的也不能不顾。

可滢叹口气说,若只是儿女私情,倒好办了。他要娶的是钟渊会社社长的女儿。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文笙也有些瞠目,你是说,他要娶日本人?

可滢恨恨地说,我只是揪心,这么长时间,大姐居然一无所知。查理和日本人走得近,不怕瓜田李下也就罢了。听说这回是和三间洋行在中国的代理权有关系。

文笙终于忍不住,说,那他就是要为虎作伥了!

可滢说,爹火的是,自己看错了人。当年吃了日本银行的亏,只说要大姐嫁一个能替咱们长眼的人。如今可好,这眼睛却是替日本人长的。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个男人是可以不要,只是往后,可让大姐怎么办。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房间里头一片静寂,只听得见自鸣钟的钟摆摆动的声音。突然“当”的一声响,惊心动魄。

第二日早饭。温仪喂过了孩子,搁下碗,说,爹,上次沈伯伯说他那里缺个会计,让咱们荐个人去。我想去试试。

她说得轻描淡写,一家人却都停止了动作。盛浔苦笑一下,说,儿啊,你这是何苦。你在外面受再大委屈,回来就是爹的掌上珠。怎么着,我们孟家会缺了你一口饭吃?

温仪摇摇头,慢慢说,我想通了。我和查理的事情,是覆水难收。我劝不转这个男人,是我没本事,眼界窄。当年我高中毕业,您就说要把我养在家里,不要出去,孟家总要有个称得上闺秀的女子。嫁给查理,我就安心当个贤妻,只盼将来还能做个良母。可事与愿违,查理想要的,恰不是这样的女人。他要去过他的新生活,这事情我原本想不通。可现在他离开我,是为投靠日本人。纵然你们想留他,我却心意已决,今天就上律师楼去。我世面见得少,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可滢走过去,紧紧握住温仪的手,说,爹,我们担心了几天,这个扣儿,到底还是姐自己解开了。我是从未这样佩服过姐姐。

盛浔呆呆地看着温仪怀里的孩子,半晌说,孩子这么小,只怕将来,是很难的了。

温仪眼睛里的光,突然强壮了。她说,孩子是小,与其有这么个爹,不如我一个人让他干干净净地长大。

崔氏终于哽咽了,她将温仪的头揽过来,紧紧搂在自己怀里,说,儿啊,疼人的儿啊。

又对文笙说,笙哥儿,你可知道你舅舅,见了你,总抱怨我跟你大舅母,未曾给他生一个小子。可你们看看,我们养出的孩子,心性哪里比小子差上一分半厘。

盛浔摆一摆手,道,都别说了。笙儿,你在襄城的时候,你娘给我来了信。说今年清明,一同去山东,看看你大姨和你姨夫去。数年前事,犹在眼前。若不是日本人,你们全家又何须跑反,颠沛流离,又怎么会落在土匪手里,你大姨……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以为做舅舅的,心里都没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