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二小姐通共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襄城。

人心惶惶间,渐有些草木皆兵。

这一日云嫂从外面回来,嘴里说,我的主,冯家在四民街的房子,进进出出都是日本兵。门口还有两个小鬼子站岗。

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见他们家的老三,戴了维持会的臂章,低眉顺眼。净头净脸一个年轻人,这造的是个什么孽。

说完了,云嫂就阖了双眼,在胸前画十字。自打在叶师娘那里受洗,云嫂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在胸前不停画十字。

昭如叹口气说,这四民街的房子,原先不是说赁给日本人开店的吗?怎么就住上了兵。

秦世雄恰好进来,手里拿了新的货样,要给昭如过目。听了这话,便说,这开店当初也恐怕只是个幌子。依冯家的气势,可是容易就范的?如今把柄落在人手里,也只有听任摆布了。先毁了他的头面,杀一儆百。

昭如站起来,走出去。看见两只燕子,正衔了泥,在屋檐底下筑巢。瞅见了她,先停下来,打量一下,啾啾地叫了两声。便又上下翻飞,兀自忙活起来,不再理会。

这年的春天来得迟。说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后院的柳树发了新芽,嫩黄里头已泛绿,摆动成了一片。街上的人,还都捂着灰扑扑的老棉袄,舍不得脱下来。

卢家上下,日子虽过得不轻省,但总算又有了些气象。盛浔写信来,说开了春,想接文笙到天津上学去。如今的教会学校办得都不错,他三丫头刚考进了津西女中去。笙哥儿也大了,男孩子的眼界,更要开阔些。

昭如便覆信说,眼看着就到了清明,算下来,是家睦的十年祭。等事情办完了,笙儿再去不迟。她也琢磨着,要将姐姐的衣物,迁去梁荫与石玉璞合葬,也让两口子囫囵团聚。姐姐无儿无女,到时还是由笙儿送灵罢。

清明这日,太阳莫名地烈。昭如一家坐在马车里,都热得不想言语。到了城门口,又给日本人盘查了许久。装了金箔元宝的包袱,生生用刺刀给挑开了,散落了一地。

到了罗熙山,已经临近中午,却又无端地阴了下来,冷飕飕的。家逸便说,天有异象,这世道,是祖宗都看不过眼了。

说起来,这里并无卢家人的远祖,至多是卢老太爷和他的堂弟,因此坟地并无太大规模。鲁地人安土重迁,讲究落叶归根,再如何漂泊,身后是要回原籍入祖坟的。也不知何时开始,襄城里的山东人,立下了一个规矩。既来之,则安之,出来的子弟,百年后就此入土。是落地生根,也是为老家开枝散叶的意思。最初是由几个开明的商贾人家发起。久了,约定俗成,这罗熙山下渐渐聚集了几个鲁籍望族的私陵。为解同乡生老后顾之忧,齐鲁会馆后又在附近置办了两处义地。卢家因是后之来者,坟墓正在这义地附近,是有些边远了。

待走到家睦的坟前,却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默然立着。昭如认出是吴清舫吴先生,便轻轻唤一声。吴先生回转了身,对昭如拱一拱手。

昭如行了个蹲安,说道,真难为先生,年年来看望先夫。

吴先生看见昭如身边的文笙,捻一捻胡须,微笑道,笙哥儿长成大小伙子了。卢兄应安慰得很。

昭如端详吴先生,还是以往泰然的神色。人却见老了不少,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蒙上霜雪一般。身上是件颜色不甚洁净的旧长袍。颀长的身体,因为瘦,竟有些撑不起衣服,虚虚地搭在了肩膀上。

说起来,许久不见,这其间彼此的颠沛,尽在不言中。昭如听说,吴先生这段日子,也很不好过。一来为人性情澹和,自比槛内人中的槛外人,名士气是颇重的。世道治乱,便都不在话下。年初城中盛传,他为了看一个新造的园子,赴了冯府的茶会,多少令人不解。却不知日本人慕其名,五次三番上门索画,吃了闭门羹。而后日人以非法集会为由,关了他的私学。虽知何患无辞,吴先生设帐十年,心中实在不忍。闻说冯明耀是个在城中说得上话的人,欲央他调停。然而一见之下,便明其心志。道不同,不相言语。

家睦坟前摆着一壶“花雕”。吴先生躬下身,倒了一杯,洒在地上。又给自己斟满,说道:这一年一节,我与卢兄小酌,说说话。原本是我看他,到头来却成了他劝我。人如蝼蚁,是说给自己听的,终还是有些不甘心。最后都是黄土一抔,这才是根本。

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方作揖道,耽搁夫人了,老夫告退。

昭如为家睦摆了供,烧了纸。让文笙跪在坟前。想起这一年的过往,临来以为自己会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此境,张一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跟文笙说,给爹磕头。

文笙便老老实实地磕头,一个接一个。昭如眼神木着,竟忘了让他停下来。半晌,云嫂在旁拉住了文笙,说,我的主,太太,这么磕下去,哥儿可要磕坏了。老爷九泉底下,也要心疼。

昭如这才醒过神,一遍遍抚弄着儿子发红的额头,眼底酸得发痛。

待要走了,昭如站起身,看天上的乌云已散去,暮色却重了。她看着秦世雄道,去看看你叔叔和婶婶吧。今年,也不知有没有人给他们烧纸了。

秦世雄眼睛一红,对着她跪下。

秦家去年为避乱迁到了贵阳去,怕也是回不来了。昭如记挂着秀娥两口子。

秦家的坟地在西边,又是一番奔波。据说这西麓的风水是极好的,因此坟墓便更为拥促些。

回来的时候,途经一处,却豁然开朗。这家的坟茔整饬阔大,面南背北,建造成了陵园的样式。迎面立了汉白玉牌坊,青砖甬道的两边,跪着石头的马和羊。甬道一径通到最高大的坟冢前。后面的坟墓以扇状排开,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家逸便说,这祖坟,将千秋万代的穴位都留好了。八字陇,怀抱孙。再挑剔的堪舆,都看不出毛病来。冯家如今再不济,这排场可是他人能有的。

文笙却在一个小土堆前停住。这土堆并不在冯家众多的坟墓中,靠边上孤零零的。他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孩跪在土堆前,正喃喃地说话。她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脸上的凄楚,却是他这个年纪还看不懂的。

女孩捧起一把土,缓缓地撒在坟头上,站起来。

她看见他,愣了一愣。

文笙觉得她似曾相识。一股力量让他开了口,你是冯家的人?

女孩点点头,望着他。

文笙的眼神不禁有些躲闪,目光转向了坟堆。女孩昂起头,说,这是我二姐。

他觉出她的口气中,有一些勇敢的东西,破碎了表情的凄楚。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姐的坟为什么不和家里人的在一起?

女孩说,她没有出嫁。按礼她应该埋在婆家的坟地里,可她没有婆家,只好埋在娘家边上。

这时候,一个中年的男人走过来,说,桢儿,走了。

女孩埋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脸,对文笙说,你还放风筝么?

风驰电掣一般,他想起了她来。他在城头上放着一只墨蓝色的“凤头鸦”。她静静地看,她对他说,我认得你。

是那个女孩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长大了,苍白的脸色,柔美却黯然的声线,都是陌生的。可是,声音里的勇敢还是她的。

女孩回过头去。他看见她粗黑的发辫,在月白色的背影中跳动了一下,很快地远去了。

多年以后,谈起这次与文笙的偶遇,仁桢总是有些失神。

她说,那天家里人都已经下山去,只有她一个,执拗地要留下来,想多陪陪她的二姐。当她看到文笙,一时间,觉得有许多的话,想说给他听。待要说出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对面前的人几乎一无所知。在此之前,她在这个家里,已经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明焕牵了仁桢的手,往山下走去。他觉出女儿的手,有些凉,不禁握得紧了些。在某一个当下,父女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他们看着西方通红的夕阳,慢慢地下坠。所经之处,将云彩烧成火一样的颜色。堆栈映照,浮游生姿。这景象美得炫目而不真实。他们都没有挪动步子,敛声屏息。似乎一点点的声响,都会将这美在顷刻间击碎。

仁桢终于侧过脸去,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生长,与这个男人久未有如此亲密与默契。她很小声地说,爹。

明焕也看着她,不同于平素神色的游离,目光十分专注。他看到小女儿的面庞笼罩在霞光中,清晰明澈,已脱去了孩子相。而眼睛中倏然而生的,是他所未知的东西。他心里一阵发空,嘴巴动一动,说,走吧。

父女两个进了城,暮色苍茫。他们在老城墙根儿的一个豆腐脑摊子坐下来。原本是要收摊儿了。摊主是对夫妇,看这一老一少,坐定了,并未有要离开的意思。大人说,两碗豆腐脑,葱花,腌白菜末,多香油少辣。小的没有说话,只是端坐着,形容是让他们喜爱的,神色却戚然。女的悄悄说,你看这孩子穿的衣裳,料子真好,怎么这么素?男的说,开门做生意,管这些干嘛呢?女的就又问,你说,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还是城东书寓的小先生呢?男的便说,闭嘴。

豆腐脑上来,两个人默默地吃。吃着吃着,仁桢拈起小勺,舀了一勺辣子,搁进碗里。吃了一口,再吃一口,终于辣得合不上嘴。汗也淌下来了。父亲摇一摇头,唉,跟这儿发什么狠。

就跟摊主说重新上一碗。

新的上来了,仁桢却不吃了。她说,爹,我不想回家。

明焕听了,愣一愣,半晌才出了声,咱不回去。

父女两个坐着人力车。车夫是个身形长大的中年人,拉得并不快,又似乎不很熟悉路。每到一个路口,总有些犹犹豫豫的。终于在一处停下来,鞠一躬说,这位先生,实在对不住,你这地儿我真是没去过。要不请您换辆车,这车钱我不收了。

明焕并无怨言,只是说,兄弟,干这行不久吧。

车夫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搁以前我也是个坐车的,跑反把家给跑没了。孩子丢了,老婆疯了。我现在拉车,就图流个畅快汗。累饱了,晚上啥也来不及想,睡个踏实觉。

明焕塞给他一块大洋。他推托了一番,收下了。

换了一辆车,快得多,也稳得多。仁桢偎着父亲,渐渐有些发困。高门小户,华灯初上。在她眼里,那繁星般的灯火,撩乱了,连缀起来,如同昏黄的曲线,在她眼前荡漾,若隐若现。转过一处街角,光线忽而亮了,像是锋利的刀,将黑夜切割了开来。

昏沉中,她问,爹,我们去哪儿?明焕直视前方,轻轻说,看戏。

待车停下来了,仁桢依稀间睁开了眼睛,发觉面前并不是熟悉的“容声”大舞台。一股湿霉气扑面而来。待清晰了些,看到阔大的门廊轮廓阴沉。四周笼罩在夜色里,间或有一两声凄黯的鸟鸣。她突然惊醒了,并不怕,只是隐隐有些不安。看看父亲,神情也被夜模糊了,不见一些究竟。父亲下了车,她也跟着走下去。

她跟着父亲登上台阶。脚踩到了石阶上的青苔,险些滑倒。她的目力似乎渐渐适应了黑暗,打量出面前是个大而旧的建筑。父亲拍一拍门环。过了一会儿,有人应门。大门吱呀地开了一条缝隙,有光流泻出来。光恰斜斜打在了门廊前的雕像上,竟是端着金刚杵的韦驮。双手合十,眼睛却被蚀得只剩下了两个空洞,非但不狰狞,竟有些狼狈。借着光,仁桢辨出头顶的匾额上有“万年寺”的字迹,也已经斑驳得很。

她顿时明白这是一间庙宇。且“万年寺”三个字,觉得很耳熟。在心里念了几遍,突然想起了。听老辈人讲,当年二爷爷百年,无人安葬,正是将灵柩“丘”在这间寺庙里。

父亲与里面人的说着话,用很轻细的声音。说了一会儿,门才打开。父亲牵了她的手进去。

来人举着油灯在前面引路。刚才的光正是这盏灯发出的。这庙并不小,只是看得出已经十分破败,院中生着半人多高的蒿草。空气里闻得出雨后的尘土和腐败的木料味道,眼见是一间多年无人照拂的废寺了。突然一道黑影刷地从面前掠过,停在墙根儿。仁桢吓得紧紧扯住父亲的长衫。引路的人,迅速将灯举起,警惕地张望一下,然后笑笑说,小姑娘,别怕,黄大仙罢了。

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来人一抬手,对父亲说,冯先生,这边请。便推开了门。一进去,仁桢不禁一惊。偌大的殿堂,里面竟然坐满了人。佛像的位置,是最亮的地方,四周燃起了几只煤气灯。中间拉起了一丈高的白布。门上糊了厚厚的报纸,从里面竟透不出一丝光去。这白布大约是舞台的布景,但是并不见“出将”与“入相”的字样。而是用很粗疏的笔画,画了一些家具,一个洋人用的壁炉。还有,一扇窗户。这窗户打开着,看得见外面的景物,墨绿线条勾画的树,伴着几只鸟。这鸟,正以飞翔的姿态,静止在空中。

她正看得入神,却有人引他们走到了舞台跟前,端来一只长条板凳,让他们坐下来。刚刚坐定,几只煤气灯突然灭了。黑暗中,便听见台上隐约传来了音乐声。这声音低沉厚实,却在她心头猛然击打了一下。她认出是手风琴的声音 。她想起听到这种乐器拉的第一支乐曲,叫《起锚歌》。她想起了拉琴的人。

这时候,台上出现了一个人,穿着宽大的长衣,手里举着一支蜡烛。在烛光中,辨出是个女人。她发出了声音,声音还算动听,并不是襄城话,而是标准的国语。在仁桢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讲如此标准的国语。她这样想着,心又黯淡下去。

这女人和一个看不见的男人,一言一语地说话。女人的话很多,而男人则言语精简。她终于听出,这是一对夫妇,也听出了男人的厌倦。他们两个,并不和睦。

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仁桢小声地问父亲,他们为什么还不唱戏。

明焕轻声回答,这是外国人的戏。外国人的戏,有的唱,有的不唱。这出是不唱的。

仁桢又问,外国人的戏,为什么说的是中国话。

明焕说,因为是中国人演的。

台上的女人问男人,为什么你不说话?

男人沉闷的声音传来:没什么,我在想心思……再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仁桢想,外国人的戏,是多么啰嗦啊。

这时候,灯却亮了。走上来一男一女,并不是先前那个女人。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穿着蓝色丝绒的裙子,金黄色的头发,眼睛却是黑的。她的眉目里,有一种清淡的哀愁。而男人,穿着军装,姿态很挺拔,却看得出是有些年纪的。他长着修长白皙的手。或许是很年轻的人扮的,就像京戏里的老生。仁桢想。他表达年纪的方式是在额头上用黑墨画出皱纹,有一道墨,没有描好,似乎流到了眉毛上。

女人坐下来,说起了自己的丈夫,是个教员。她说起早年对她的敬意,觉得他非常有学问,聪明,了不起。 但是,一切都变了。她哀愁地一笑。仁桢的心揪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这出戏的主角。她的父亲死了,终日面对一个窝囊的兄弟。她与姐妹们在这个小城里相依为命,过着平淡而消沉的生活。她们所有的信念,就是回到家乡莫斯科去。

那个小妹妹喃喃地说,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所有的人静止在了台上,一幕结束了。如同一个亮相。

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叫好与喝采。只听得见整齐的掌声。

仁桢看到脚边有一张纸,捡起来,就着灯光看。纸上有一个外国男人的相片。照片印得十分粗糙。男人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戴着一副夹鼻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木讷的。眼神里头,有一些哀伤的东西。

仁桢问他是谁?父亲看一看说,是写戏的人。

下一幕开始的时候,有个人走过来,和父亲耳语。父亲轻声对仁桢说,让她坐好。他很快就会回来。

仁桢看着台上的老奶妈,她白发苍苍,戴着面具。面具上画着一张慈祥而僵硬的脸。她正在呵斥中坐立不安。势利的兄弟媳妇要将她赶回乡下去。她用老迈的声音说,我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啊。

父亲回来,无声地坐下。上了年纪的男主角正要离开。他指着窗户上的飞鸟对女主角说,当您自由了,就看不见这些鸟了。同样,等您住在莫斯科,您也就不会注意它了。我们没有幸福,也不会有,我们只是盼望它罢了。

仁桢想,他说出这些话,是多么狠心啊。他走了,这个姑娘怎么办啊。她过日子唯有的盼头,就是莫斯科啊。

但他终于还是走了。离开了这个小城,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奔赴他的大前程了。

这出戏在军乐中结束。仁桢心里一片怅然。看演员出来谢幕,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戏中的角色了。

突然,有人向空中散发了一把传单。有一张落在仁桢的肩头,上面写着“还我山河”。撒传单的是那个男主角,他卸了妆,净头净脸的一个年轻人。眉宇间还有许多稚气。

人们沉默地往外面走。有些人捡起了传单,回过身体,捏紧拳头高高地挥动了一下,同时口中似乎吶喊了一声。依然是无声的,只有口型。

仁桢也要站起来,但是听到父亲说,我们等一等再走。

她便安静地端坐着。舞台上的年轻人开始收拾道具,其实都是很简陋的东西。煤气灯也慢慢地熄灭了。仁桢才看见,背景的白布是挂在大佛的指尖上。大佛金身黯淡,面容慈济。

她看不到,在这幕布背后,一个女人,正摘下面具,定定地望着她。当滚热的感觉在眼底激荡的时候,女人险些发出了声音。但很及时地回转了身去,深吸了一口气。

父女两个,走在深夜的街头。仁桢抬起眼睛,看见在浓密的云中,散落了一两颗极亮的星星。

她牵住父亲的手,问,爹,莫斯科离他们有多远呢?

父亲想一想,说,就像北平离咱们一样远。

她又问,北平有多远呢?

父亲说,等你长大去了北平,就知道了。

父亲突然停住,他看见自己小女儿,肩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仁桢抬起头,泪流满面。

父亲蹲下身,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你这孩子,憋了太久了,是同自己拧着劲呢。

他终于站起身,紧紧牵住女儿的手,继续往前面走。他昂起头。一滴清凛的泪,生生地流了回去。

突然间,仁桢听见父亲鼻音浓重的京腔念白:桢儿,记牢了,今儿个清明,跟爹看了一出《逍遥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