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年末,日军攻占了南京。民国二十七年的春天,日本人的大部队要入城的消息,时起时伏。襄城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开始与自己休戚相关。报纸上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临沂大捷”。委员长亲自致电嘉勉,李宗仁通电全国告捷。这让人们松下了一口气。然而,四月底,日军集中火力,临沂终于城陷。

多年后,文笙再次看到“屠城”二字的时候,脑海中闪现的,是云嫂哭得死去活来的身影。她在临沂的十三口老家人,死于日本人的枪口之下。其中包括她刚刚成年的大儿子。

这件事让卢家人紧张起来。云嫂的哭声,令一种与死亡相关的钝痛,变得切身而切肤。

出了门去,周遭的人,似乎更平添了一分惊恐。然而这惊恐中又含有迷茫。他们看到了街面上的日本街坊,依然如前。礼节周到,似与他们之间并无间隙。但是,他们还是在内心退后了一步。因为,这时彼此各自的同胞,正在不远处的台儿庄血战。

终于有一日,在文笙第一个本命年的记忆中,响起了空袭警报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一个叫作“玉仔坊”的地方,尖厉而悠长,响彻全城。人们开始没命地奔跑,拖家带口。他们知道,政府军先前建造的防空洞终于派上了用场。开始,他们抱着惶惶不安的心情,躲在漆黑的洞穴里,屏息等待。但是,这种警报变得越来越频繁,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呈现出了麻木,警报响起,他们有条不紊地带上了蜡烛和食物,将防空洞进行了适当的布置。在微弱的光线中,女人做起了针线活,男人则百无聊赖间,开始了争论。关于这场战争会打多久,关于未来会否有新的总统,甚至所谓“共和”,会不会为中国带来一个新的皇帝,等等。孩子们在大人之间穿梭,吵闹,哭泣,口中唱着一支童谣:玉仔坊,拉警报,日本飞机要来到。先炸般若山,后炸津浦道。

就在这怠惰的童音中,人们突然感受到地面震颤了一下,同时听到远处的巨响。这巨响,一点点地扩散开来,氤氲回荡。

许多人暂时失去了听觉,昭如是他们中的一个。她的耳鼓疼痛了一下,同时,感受到大地再次的颤抖。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周围的人,有的站起来,开始惊慌地向出口奔跑,却踩到了躺在地上的人。情势变得有些混乱。她看见人们激烈的动作、表情,然而,在双唇开合间,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文笙,向她身边靠一靠,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神态严肃。她努力地辨认,然而,什么也没有听见。

日军的炸弹,终于降落襄城。在这一天,牛奶厂、鼓楼与火车南站成为了废墟。

从防空洞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西天的云霞,出乎意料的美,红得滴血一样。昭如牵着笙哥儿的手,揉一揉酸胀的双膝,这时才看见,这红色是来自于远方的大火。火光如此的旺盛,映红了周遭每个人的脸庞。他们不知道,就在这观望的须臾,襄城最大的百货店“锦福”和它的仓库,被烧了一个干净。

以后,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色朦胧间,文笙会看见黑色的飞机在天际出现。他与其他的孩童一起往家里跑。他的同伴叫着“红月姥娘”来了,大人们就匆促地牵着他们跑向防空洞。他们看着飞机一栽头,撂下一颗炸弹,在巨响间平飞向远方。

“红月姥娘”是指日本国旗上的红日。长大以后,文笙遇见当年的伙伴,说起为何在惊惧间,将这优美而温柔的称呼送给血腥的红,彼此都摇摇头,或许,只是出于孩童一瞬间的良善。

空袭频仍。人们惊奇地发现,襄城里的人并没有减少,反而多了起来。有一些是山东与河南逃荒而来的难民。在城隍庙,文笙看见一对父女,他们趴在地上,将柳条上新生的嫩芽撸下来,和着地上的泥土,一口口地往嘴里揞。那个小姑娘抬起头,木然地看他一眼,擦了一下嘴上的血迹。文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馒头,递向她,迅即间被一只黑瘦的大手夺去。

许多外地口音的年轻人,据说是北方的流亡学生,他们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政府军即将弃城而退,在日本的大部队到来的时候,城中将只有手无寸铁的平民。

而又有了一些谣言,说襄城已经出现了日军板垣、矶谷两师团的中低级将领,便衣混迹于侨民当中。破城是指日之事。甚嚣尘上。

众心异动中,襄城中人开始外逃。所谓“跑反”,如同倒下的骨牌,弹指间瞬息成潮。开始是往近处跑,清修垣偖四县,兴河,柳新两乡。当北地来的外乡人多起来,也传来了更多令人惶恐的消息。襄城人便也跟随着,向更南的方向远逃。开着工厂的,撤到了西南皖、湘、赣、川等地。有的行业股东把工厂、商店关闭后,携款西去郑州、西安、四川。职员为了谋生也只好抛家跟随而去。“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更多的百姓随着跑反人群,长途跋涉,无目的地逃亡。

齐鲁商会的同仁,起初众志成城,要留在襄城。然而信心终于瓦解于五月初的一次集会。会长李樊川说,家大业大如冯家,都不曾有动静,我们又何须一惊一乍。就有人冷笑一声回他,会长是真不知道吗,冯明耀文亭街有一半的房子租给了日侨。近来一个叫北羽的布商正忙着要租他四民街的铺面做生意。冯家可走得掉,又何须走?

老六家逸从集会上回来,对昭如说,嫂嫂,我们也走吧。他媳妇荣芝抢过话去,走?走到哪里去?这两个店,一个厂,还有三个仓库的货。就这么丢下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家逸的口气,难得如此坚定。

踌躇间,昭如收到了天津“丽昌”郁掌柜的一封快信。寥寥数字:太太大安,速弃店西走成都。忌北上,倭人来。

昭如一家在西去的火车上。

车厢里拥促不堪,间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一阵隐隐的腥臭味漫溢开。昭如打开车窗,初夏的阳光猛然涌了进来,带着净澈的热力。

文笙将胳膊支撑在窗户上,风将这少年的头发吹动。昭如看见光线将儿子脸部的影投射在壁板上,已依稀有了成人的轮廓,硬朗了一些。

姐姐昭德安静地坐在文笙的近旁,手里执着一只苹果,轻轻咬一口。一时间,不再有动作。她用孩童一样的眼神,盯着对面女孩。女孩正将一支麻花咀嚼得脆响,并发出满足的吞咽声。昭德对女孩伸出手去,然后看着昭如,说,娘。女孩愣住。昭如抱歉地对女孩的母亲笑,将手在昭德的手背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食指,将昭德一缕花白的鬓发撩到耳后。昭德恢复了沉默,仍然紧紧捧着那只苹果。苹果上的牙印,暴露在空气中,渐渐显出了不新鲜的铁锈色。

车靠近修县的时候,人们都看见了大片的麦田。青黄的麦田随风起伏,浪一样,十分的好看。田间看不到劳作的景象。小麦已灌浆多日,有些已经脱粒,却无人收割。

远远的城门人眼。出城的道路上,是络绎的人群,扶老携幼,肩挑背扛着大小包裹,匆匆奔走。扬起的尘土,遮没了他们的步伐。昭如叹了一口气,将车窗又关上了。

火车无分昼夜,一天一夜后,进入了河南境内。人们已经疲惫。许多人彻夜地站着,这时唯有依靠在陌生人的身上。人们听着彼此的呼吸,渐渐融人了各种气味的蒸腾。因为疲惫与无聊,情绪也随之松懈。当夜色低垂,邻座的妇人,在哄女孩睡着之后,对昭如开了口,您这一家子,是往哪里去?

她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昭如有些意外。她忙先回了一个礼,说,成都。

妇人笑笑,说,那路上便有个照应了,我们往重庆去。

她说的是襄城话,但夹杂着浓重的西南口音。昭如看她气度与言谈不俗,便问,您府上是?

女人说,我是自贡人。

昭如便说,自贡是个好地方,小时候过年总要买一盏自贡的花灯,才算尽兴。

女人谦虚道,比起襄城来,始终是个小地方。

昭如想一想,帮她辩白似的说,千年盐都,并不是随口说的。

妇人的脸色就亮了一下,夫人倒是很了解。

昭如说,我有个哥哥,曾经在天津办过盐务。耳濡目染,略知一二。那这一回,您算是返乡了。

女人愣了一下,低声说,家是回不去了,投奔男人才是真的。

昭如听见,有些无措。妇人的话,为她们的客套打开了一道缺口,是要交心的开始。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响应,只是说,一家团聚就好了。

女人垂下了头,忽而抬起面庞,对着窗外密集辽远的黑暗,以更低沉的声音说,团聚?到了那边,还不是一样寄人篱下。

昭如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原本清秀的剪影变得坚硬。这其实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虽已梳起了头,昭如看见她的颈窝里,还有浅浅的毛发。更多的年纪在她的声音里。那是有了经历的人,才会有的声音。

她看一看熟睡的女儿,将这女孩的领口掖掖实。然后说,这孩子,自打生下来,只见过当爹的两面。军中的人,自己是个泥菩萨。若是作了孽,就更没有了盼头。这回如果去得了重庆,便是乱世成全了我们娘儿俩。我死也甘心了。

听到这句话,昭如脑中突然出现了“小湘琴”这个名字。然而,眼前的人,口气虽烈了一下,眼神却还是一脉温柔,让人分外地疼。昭如便说,这时节,按说谁又能顾得上谁。他肯让你去,便是心里有你,是一个大的指望。旁的都别想,这一路上,我就是你的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蝶。妇人回她。

昭如心想,又是个纸般薄的名字。便说,小蝶,将来到了四川,成都与重庆,走动的日子还多着呢。我们有一大家子,你便当我这是娘家。

小蝶感激地看她一眼。两个人便又近了些。

车厢里的灯,忽然灭了。然而两个人却都没有睡意,虽然谁都看不见谁。但有彼此的声音,反觉得更近了些。两个人就絮絮地说着话。多半是一个人说,一个人听。然后换了另一个人说。久了,也都像是自言自语。听小蝶说一段,昭如便在心中叹一口气,想自己估得不错,是个苦命的孩子。前半辈子是一连串的错,终于遇到一个对的人,却又碰上错的时世。终究还是个错。

他说要效忠党国,不能带着两个女人颠沛流离。我又有什么办法。小蝶说,听说他家里的那个,是个通情理的人。我不怕见她,将心比心,两下就有了余地。以前他在南京,见不到。如今撤去了重庆,说不定倒能见上了。

在这憧憬中,小蝶又说了许多话,渐渐乏了,声音越来越弱,睡去了。这时候,天已经有些发白。昭如向窗外望去,望见了一颗启明星,闪了一下,便隐入灰色的云层里了。

正在蒙咙间,火车突然停了。一车子人都醒了过来。有人就问,到了哪里了。有人答,快到郑州了吧。又有人说,郑州还早着呢,看样子是到了兰封县境。车怎么没到站就停了。

昭如看外面,沿着铁道坐卧着许多的人。偶有一两个抬起头来,都是漠然的脸色。这样停了半个时辰,人们开始抱怨,有人干脆骂骂咧咧。说都是逃命,靠这破火车,还不如一双腿。他对面的人就冷笑地说,那你就下去,靠你这两条腿吧。腾了个空出来,也让别人将息些。

这时候,有个列车员慌慌张张地进来,说,下车,都下车。

人们终于炸开了锅,问怎么了,火车真的坏了吗?

列车员擦一把汗,说,赶紧下车,再不下可不晓得往后的情形。日本人把前面的铁路给掐了,火车过不去了。一车人都沉默了,谁也没有动。

列车员脸色黑下来,说,祖宗们……没待他说完,一个沉闷的男声响起来,我日他奶奶的,都还愣着干什么,等小日本打过来吗?

人们才醒过了神,开始匆促地收拾行李,然后挤挤挨挨地拥向了车门。车门很快被堵上了,骂娘声,哭泣声响成了一片。有的人没站稳,跌落到了车下。还没爬起来,便被后面的人潮踩在了脚底下。更多的人打开了车窗,跳了出去。

秦世雄有一把蛮气力,一个人拎起两只大皮箱,沿着通风窗攀上了火车顶。一跃而下,却崴了脚。他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拍打着车窗,冲昭如喊着什么。昭如正不知所措。小蝶挤过身子,说,让孩子们先出去。说着将车窗呼啦一下打开了。秦世雄刚抬起胳膊,就见左右许多只黑漆漆的手,伸进了车窗,将昭如面前桌上的食物抢了个干净。

文笙、家逸的一双闺女,还有小蝶的孩子一个个地抱了出去。小蝶将旗袍撩起来,打上了一个结,就跨出了车窗。秦世雄接住她的手,钻出了车去。昭如看见她的大腿在眼前晃了一下,心里一颤。到了自己,却捏住了裙子,死活不肯动了。秦世雄说,姥姥,快点吧。等会人多起来,更挪不动了。小蝶也急得一跺脚,大姐,命都悬在颈子上了,还讲什么授受不亲。昭如心一横,眼睛一闭,也跨出了车窗去。

待他们都站到了车下,才发觉身前身后,是望不到头的人群。刚从车上下来的,还在惶惶不安着。更多的,则是以一种机械的步伐慢慢行进。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与对话,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一个很小的孩子,光着身体,扯着大人褴褛的衣襟。他抬起头和昭如对视了一下,便低下头去,将肮脏的手指放进嘴里。

人群的力量,也推涌着昭如一家向前走。也有一些人坐在路边,多半是年迈的,或者身上看得见伤势。一个年轻人小声地呻吟着。他小腿上的痈疽已经溃烂,发着紫污的颜色。一些苍蝇围着他呜呜地飞。他的身体战栗了一下,任由它们叮在伤口上。在某一处,人群停下来。他们看见一个妇人躺在地面上,面色灰黄,已经死去。然而,一个很小的婴孩却还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已干瘪的乳房,或许已经吮吸不到任何汁水。人们只是摇头,互相耳语唏嘘。就在这时,尸体的近旁,走过来两只野狗,它们试探着舔了一下那婴儿。婴儿动了一动。其中一只一口咬了上去,将婴儿拖走了,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一幕太突然,昭如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拉过身旁的笙哥儿,遮住他的眼睛。小蝶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男孩子,就让他看,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道。

再往前走,小蝶问身边的人,是从哪里来。那人说,我们是从牟县。前面是郑县的,死的人比我们还多。这沿着贾鲁河,一路上,人越走越少。小蝶转过脸看一眼昭如,低下头,好像自言自语说,看来是真的了。

昭如茫然看她。她便轻声说,听说中央下了命令,要在花园口炸黄河,挡住日本人。这些逃荒的,都是那一片来的。

昭如听了,捉住了小蝶的胳膊,有些激动。黄河决了口,老百姓怎么办,那还得死多少人。

小蝶似乎没有听见她说话,她想一想,终于停下了脚步,说,不能再往西去了,我们得回头。

没待小蝶解释,突然身后的人群拥了上来。他们被人群猛然挟裹着,往前踉跄地走。原来前面是有一个赈济的粥棚,乡民们争先恐后地拥挤过去。

昭如闻着令人窒息的汗味,觉得身体像被席卷一样。她微微弓着腰,尽力保护着身旁的笙哥儿,在推搡间无力地挣扎了许久,总算挤出了人群。她撩了一下额角纷乱的头发。这时候,看见小蝶也挤了出来,脸色煞白。她引长了颈子,向人潮中望去,目光焦灼。她大声喊着,芽子,芽子……那是她女儿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应。她回头看了昭如一眼,眼神是无望的惊恐。

昭如张了张嘴巴,正要说什么。小蝶已经奋力地拨开人群,将自己重又挤了进去。昭如看银色的旗袍闪动了一下,被灰扑扑的背景湮没了。她愣一愣神,感觉儿子的手,紧紧捉住了自己。家人三三两两地汇聚到了身边。同车的人,抱怨与咒骂的声音,渐渐稀薄,变得蚊嘤一样。她一动不动,看着那银色旗袍消失的地方。

待人群散去。她走向那个地方,左右张望。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小蝶,也没有看到小蝶的女儿。她颓然地退后一步,坐在了身边的一口皮箱上。老六家的小闺女,突然无缘由地哭起来。荣芝不耐烦地拍打孩子,说,你娘老子都还没死,哭什么。哭卢家的列祖列宗,可轮到你这个丫头子。

她用胳膊碰一下家逸,对昭如努努嘴,说,当家的,现时只有你来想个办法。西边被鬼子截了,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去。

家逸走到昭如跟前,说,嫂嫂,此地不宜久留。要不然,我们往南去,我们鹿县倒还算有门亲戚。大舅爷家,鬼子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过去。若是能快些,三四天便也到了。到了那边,我们再从长计议。

昭如看着他,眼里空得很。她说,我们现在走了,那娘儿俩天可怜见,真不知怎么办了。这才一会儿就都不知去处了。

荣芝干笑,嫂嫂,现在不是太平盛世。我们一个个的泥菩萨,自己尚不知道过不过得江去。萍水相逢一场,怕是得收收您的慈悲心。

这时候,远远过来一架牛车。秦世雄从车上下来,说将将拿粮食跟老乡换了这架车。如今现大洋是换不到东西了。老乡说,这自家养的老牛,不忍宰,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秦世雄对昭如说,姥姥,眼下要紧的是一家大小平安。行李多,有了辆车,路上就稳当些。

昭如仍然没有动。一只田鼠,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冒冒失失地跑到脚边上。昭如将脚收一收,站起身说,人总讲个仁义。

秦世雄叹口气,说,姥姥说的是。我跟老乡打听了,前面的五里地有个大兴庄,看这天色,少不了要在那过夜了。要不六爷先带着姥姥走。世雄在这再等上一个时辰,回头追上你们便是。

牛车在路上颠颠簸簸地走。这头牛是很老了,走起路来,听得见粗重的喘息声音。又瘦,背脊上突起了尖利的骨头。两片皮肉在肋间垂挂着,随着走动一摇一晃。

渐渐行到了人少的地方。一条土坷垃路,两边都是麦田。风吹过来,簌簌地响。满心满眼的波动,闻得见丰熟的麦香。因为地势的坎坷,牛走着,腿别楞一些,渐渐走偏了。

云嫂手里执着鞭子,在牛背上轻轻打一下。不忍用力似的,一点一点,将牛赶上了正途。

家逸便说,云嫂,看不出,你还是赶车的里手。云嫂低垂了头,轻轻说,六爷笑话了。我随太太在城里住得久,到底还是庄户人家,哪有不会赶车的理儿。这牛是俺们乡下人的衣食父母,驮物犁田,操劳一辈子,最后剩下一副骨架子。

昭如在后面,看她的身形比以往单薄了不少。许久也不听见云嫂说话了。原本是热火火的性子,家里忽然没了十三口人,按说铁打的人都塌了。云嫂哭了三天,病了一场,滴米不进。可一天夜里,颤巍巍地起来,给自己打了一碗疙瘩汤喝了下去。第二天,就又见她爽利利地在家里忙活。昭如让她多歇着些。她不听,不说话,只管连轴转地干活。昭如心里佩服,又心疼,也没有个办法。

这时候,黄昏的阳光,渐渐铺洒了过来。笼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层金,好看得有些不真实。昭如便叫云嫂停下车,让牛也歇一歇。

云嫂就下了麦田,坐在田埂上。手里拔起两根麦秸,捋一捋,默默地动作着。渐渐地,嘴里就唱起了一支旋律。风又吹过来,吹得麦浪起伏,也将云嫂的歌声吹过来。昭如听了,心里也动一动。这首《绣荷包》是鲁地的姑娘们唱的歌,云嫂的声音,也还是甜美得很。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一绣一只船,船上张着帆,里面的意思情郎你去猜。二绣鸳鸯鸟,栖息在河边,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三绣南来雁,飞过千重山,你与我那情郎哥把呀把信传。郎是年轻汉,妹是花初开,收到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来。

文笙听她唱着,就走到她跟前,偎着她。云嫂将那麦秸,编成了一顶皇帝帽,戴在文笙的头上。她愣愣地看着文笙,喃喃地说,眼下我活着,还盼个啥,还图个啥?就想着咱笙哥儿快点儿长起来,往后能有个大出息。

说着说着,就将文笙搂在怀里头,脸紧紧贴着这孩子的脸。文笙感到有一道滚热的水,从云嫂的眼角里流出来,又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淌到下巴上了。

到了大兴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可进了村子,到处是黑黢黢的。敲了几家的门,只是听到狗吠的声音,也没有人应。一家子人就赶着车,在村子里转悠。眼见着黑得要瞧不见道了,才看见一个人家有隐隐的灯火泄出来。

昭如去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个老人,将他们迎进来。进了屋子,才看老人须发皆白,身体却挺得笔直,是个硬朗朗的样子。家逸便作一作揖,说,老人家,叨扰了。老人说,哪里,要说我一个人也闷得慌。说完便大笑,笑声如同洪钟,中气十足。

老人说,看各位的模样,都是贵客。我这里只有粗茶淡饭。说完拿出一箩山芋,稍稍淘洗一下,放在蒸笼里。又在墙角里拎出一只斑斓的大鸟,说,你们算有口福,今儿清早打了一只山鸡,等会儿一并炖了下酒。

昭如看这屋里的陈设,十分简朴,倒也归置得干干净净。老人的短衫,缀着补丁,也洗得发白了。墙上挂着一把猎枪,几张兽皮,还有些不知名的工具。空气中有淡淡的腥膻味,却并不难闻。老人麻利利地起火,就着锅灶收拾那只山鸡,云嫂便帮他打下手。昭如问,老人家,这家里只您一个人?

老人没抬头,又笑一笑,说,可不,漫说是家里,这整个村子,怕现时也只我一个人住。

家逸说,这其他人,都去了哪里。我们在村里兜了这大半天,确也没有见上一个。也真是奇了。

老人说,哪里去了?都跑了。说小日本快来了,都来不及地躲。有钱的,便躲得远些,出了县城去。没钱的,就往后山上跑。山坳里头,搭上个堰屋,十天半个月不回来。经常露一脸,看鬼子来没来。

荣芝就有些发慌,说,这地方,也不稳当啊。他们都跑了,你怎么不走。

老人就哈哈一笑说,我走了,你们这一来,倒是找谁去。前年老伴儿死了,我得看着这个家。我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到山西去了。俩小子几年没见着了,一个人了国民党,一个投了共产党。我是个粗人,不管这党那党,就知道都是打鬼子的。儿子去打鬼子,我做老子的,倒躲起鬼子来,像个什么话。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脸上都有些发烫。家逸就打着哈哈说,老人家的精神头这么好,今年高寿啊。

老人说,七十六咯。都说七十三,阎王不请自己去。我这条老命硬得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躲什么,逃什么。小日本要是真来了,我一枪撂一个够本儿,撂两个赚一个。

他举起饭勺,对着笙哥儿,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嘴里发出啪的一声响。一屋子的人,心里都觉得松快了许多。

炖野鸡的香味从锅里蹿出来,丝线似的,在每个人身边缠绕。大大小小,都才发现已经饥得发慌。这时候,却听门又响了。进来的是秦世雄,说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看村里一片漆黑,心里想着可坏了。瞧见这光亮,才松下口气。

昭如看他一脸的灰暗,知道小蝶母女到底没寻着,眼光也黯然下来。老人听了来历,便说,这世道,处处都是乱离人。一家子还在一起,已经是造化了,可喜可贺才对。

说完,就走到了床跟前,弓下腰,一使力,抱出一个黑陶坛子,说,兄弟,看你样子是个爽气人。这是我自家酿的酒,老高粱底子,后劲儿可大。今儿你得陪我喝上一杯。一醉千坎过。

他倒满了两大碗。正要举起来,却看见笙哥儿低下头,呼啦就着碗喝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昭如一见不好,赶紧上前制止。老人却拦住她,说,太太,这位小兄弟喝上这一口,是个汉儿。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我们家俩小子,不喝我还要逼他们喝。我再去拿上一只碗,这屋里的爷们儿,不论老少,一醉方休。

天快亮的时候,卢家人向老人道别。文笙的酒劲还未醒过来。秦世雄将他扛在肩膀上,对老人抱一抱拳,说,后会有期。老人回礼,好,我备好了酒水等着你。临走的时候,家逸在锅灶上放了三块现大洋。

还没到村口,听见后面嗒嗒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回过头,正看见老人翻身下马。老人从怀里掏出大洋,塞到家逸手中,厉声说,这位兄弟。事这么做,你有你的对,是为了两不拖欠。可眼下这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晚上的缘分,就值这么多?你合该是在寒碜我。

不等家逸说些歉疚的话,他早已上马,一蹬马肚子,飞奔而去。众人愣愣地看他的身影,一点点地小了,消失在了灰扑扑的树林子里头。这才醒过来,继续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