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多我就走出门去。早晨的上海让我自新,该看到的美景和苦难你都看得到。搬运工瘦瘦小小的,在年轻的太阳里哼着号子,行走在码头和巨轮之间的独木桥上,一大群没被雇用的搬运工缩在一起,等待下一个好运。

我穿着白帆布力士鞋,步行到了十六铺。我找到了菲利普介绍给我的一位老板,他在澳门、南洋以及中国大陆之间走私烟土、妓女、劳工、猴子,还有就是马戏团用的驼背和侏儒。此人有个嗜好,再忙都会到粤剧团票戏。所以我按照菲利普的建议,背熟了粤剧名角们的身世和唱腔特色,跟他聊了十多分钟。菲利普告诉我,粤剧对于这位老板就像老酒,十分钟就把他聊醉了,然后什么都好说。我厚了厚脸皮,问他能否在把彼得和我走私到澳门去的价钱上给个折扣。他果真醉了,手指头捻了捻我的脸蛋,说可惜我不上台,否则他可以把我捧成个角儿。

那一阵我随身带有一张备忘录,上面记着逃离上海前必办的事务。当我从人口走私贩的办公室出来,成功地把价钱杀下去三成,我用笔在备忘录上又画了一道。太阳把白纸照得晃眼,最后一项该办的事是给彼得染头发。一个自称法国混血的俄国犹太女人在南京东路开了个理发沙龙,她会把什么颜色的头发都染成金色。把彼得的一头黑发染成杰克布的深栗色,太不在她的话下了。

快离开董家渡时,我突然觉得肚子饿得作痛,昨天夜里溜冰,彼得和我都没吃什么东西。我们心照不宣,我们要为未知的彼岸生活做准备,能少吃一口就少吃一口。我走到一个卖水果的摊子边,买了几个浑身创伤的桃子当午饭,然后借了果贩的刀,打算剜下溃烂的桃肉。有个人在叫我的名字,一扭头,看见一个穿油污工装的男人。

至少花了几十秒钟,我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日本人的桥头大厦几乎给罗恩伯格造了另一张脸:额头到鼻梁再到颧骨,一道大疤斜劈过来,疤痂刚刚脱落,露出鲜嫩粉红的新皮。

我跟他握手时说,要是在晚上,我恐怕得花十分钟才能认出他来。

花了我母亲十五分钟!他笑呵呵地说。

他那脸一笑更烂。

他跟我说杰克布刚刚走,假如我不是弯着腰挑水果的话,说不定杰克布会看见我。我问杰克布来这里做什么。罗恩伯格说是来他们公司谈生意的。菲利普投资的燃气基本上可以投产了。

罗恩伯格说他要去吃午饭,问我愿不愿意带他去个好吃而便宜的中国餐馆,我说我很乐意做饮食向导,说着我悄悄地把千疮百孔的桃子丢在水果车下面的地上。我跟我的小继母学得很好,吃一肚皮糠,面子还是光溜的。我的白力士鞋底子磨得纸一样薄,面子却给鞋粉涂得雪白无瑕。顾妈涂的鞋粉比老日本歌伎脸上涂的妆粉还厚,脚步重一点,粉白的表层就龟裂出旱田般的口子。

我们吃的是上海最便宜的馆子,罗恩伯格也不讲究了,鸡也好,鸭也好,不按犹太教规宰法,他都只管吃。食物的紧缺在哪里都看得到,馆子的小二端来的米饭全是碎米粒,用硫黄熏过,白得瘆人。

我们就着两个菜和两碗碎米饭谈罗恩伯格的第二百零九项发明。因为燃气公司涉及的技术程度很高,菲利普又在犹太难民中招聘了二十名化工学科的大学生。现在温家的产业亏空是休想堵上了,菲利普索性撒开手让罗恩伯格去经营。盈也好,亏也好,就是挣扎不好,菲利普停止了力扳亏局的挣扎,反而舒服了。

杰克布要买的,是他的另一项发明,一种膏状燃烧剂。

跟罗恩伯格谈到杰克布时,我觉得那是个不同的杰克布·艾德勒。我根本不认识罗恩伯格嘴里的杰克布·艾德勒。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讲起来比较抽象,比较造作,但实际上他确实是有一层抽象人格的。那个杰克布渴望大动作,不放在大动作中他反而是假象。他的父母、两个哥哥、我、他自己,看到他足够的假象。你必须给他行动,否则他那种攻击力和毁坏力,他那躁动不安、神经质的能量就会毁坏他自己和他周围的人。所谓大动作,就是硬碰硬的对抗冲突:生对死,善对恶,我对敌。他的家庭带着他在1933年离开德国,错过了“水晶之夜”那样硬碰硬的对抗冲突,而在上海,他心里一定常常呐喊:啊哈,我可没白来,我可终于没白活!

这个1942年8月下旬的晚上,当我见到杰克布的时候,我就试图把罗恩伯格描述的杰克布和我认识的他交叠,但是办不到。他这人和我有同样的毛病,自我厌恶。谈着谈着,他就嬉皮笑脸,恶嘲那个庄重的自己;他对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那个杰克布是自我厌恶的,而他对嬉皮笑脸、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的那个杰克布也是自我厌恶的,因此他在说“我太想你”的时候,一个哂笑马上冒出来,表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呢,信不信都行。

我从渡船上走下来,他迎着我站着,早就等烦了的样子。我想他千万别动,别当着挑菜担子或者独轮车上装满鸡笼子的人群冲上来,把我一抱什么的。这件尴尬事总算没出现,看来杰克布挺尊重中国国情。他现在学会悄悄把你的手一捏,或在你脸蛋上飞快拍一下之类的偷袭式亲昵。偷袭式亲昵适合这个人口密集的国家,尤其上海。

他的伤还没有痊愈,脸上的血肿褪了,但还有些柠檬黄和淡紫的淤块,看上去还是斑斓无比。

他告诉我,从此他不能再回我家了,因为他在从事的活动会给我们带来危险。他那危险人物的目光雪亮地照射我一下,又照射一下前后左右。上海浦东的傍晚已是夜深人静,灯火阑珊。不久我们就坐在渡口的一家小吃铺里,等着大锅里的阳春面。

我情不自禁看一眼他的衣服。他穿着不太干净的衬衫,裤子的大腿上两摊油亮,是磨损和污垢造成的。就这样一身,那把银行保险箱的钥匙藏在哪里……

杰克布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是否参加过舞会或酒会,还问我是否碰到了犹太难民中的熟人,他担心那些熟人们是否还活着。自从太平洋战争打起来,难民们虽然每天仍旧得到一顿救济餐,但分量和油水减了许多。

我随口应答着他,心里有九只猫在抓搔,什么样的机遇可以让我取出那把钥匙。我得像身手不凡的扒手那样两根手指一钳,从他深深的裤子口袋里钳出那一整串钥匙。

我想,你还是回美国吧,他说,你有美国护照,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很麻烦。

我没有听见他在此之前的话,所以朝他笑了一下。我的笑在他看是相当纯情的。

想法先去澳门,我可以给你找到路子。到了澳门再去葡萄牙,葡萄牙现在成了欧洲去美国的唯一后门了。别担心钱。

那你呢?我说。

我必须在这里,他说。

你到底在做什么?我问他。

他看着我,把我的手捏紧。他眼睛大了,又大又黑,成了彼得的眼睛。我撬不开他的嘴,正如日本人的刑具也撬不开。但那眼睛里的恐怖是足够的,足够让他突然崩溃,秘密像血一样被喷出来。

小吃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一看就是几年前从浙江跑来的难民。他们照应着十几个顾客,但还是给我们额外款待。老板娘从后面拿来长长一条蛇形蚊香,放在桌下。后面一定是他们的住房,大概孩子们刚才还借蚊烟屏障在温习功课。

我跟老板娘说:请烫半斤加饭酒。

杰克布加了一句:煮花生和茴香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的上海话土头土脑,浦东味十足,并且吃懂了土头土脑的小菜。

其实烫酒是我的计谋。杰克布喝不惯黄酒,半斤酒就能醉倒他,然后我将闪电似的朝他口袋里的钥匙下手。

一杯黄酒喝下去,杰克布用手掌横抹额头和脖子上的汗。他受不了黄酒的味道,喝得龇牙咧嘴,我不住地笑。

我说:热的话就把衬衫脱了吧。

他站起来脱衬衫,短汗衫的袖口露出他胳膊上的淤血,颜色也正是青黄交错。我朝他的两个裤兜扫一眼,初步的侦察完成了。右边那个口袋看起来沉些,钥匙一定装在那里面。我从鞋匠补好的小包里拿出手绢,站起身,走到他旁边。做扒手是要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的,否则就不可能在一秒钟里做完一整套动作。你得把钥匙掏出来,再把它藏进小皮包。在我的手指向杰克布的右边裤兜伸手时,馆子里七八个人同时停止了“呼啦呼啦”吸面条、喝汤、抽鼻涕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我的心跳像是一座巨大的老爷钟,所有人都听得见。

当然,你肯定猜到了,我什么也没做。一切都是错觉。

我刚张口想说什么,喘乱了的气息让我喉咙一阵痉挛。扒手是令人恶心的行当,自我厌恶使我一杯杯地猛喝酒,这也是我重复干的蠢事:为了舒缓自我厌恶而灌自己酒,又因为酒醉而加倍地厌恶自己。

杰克布笑着说:上海是个好地方,容纳了多少像你这样看起来不到二十一岁的酒鬼。美国法律禁止年轻人在二十一岁之前喝酒。

脸上的伤疤使他成了个丑汉。他端起酒盅,传递着丑汉的风情目光。

我举起杯子说:为我远行美国,为我们在美国重逢!

他端起豁了口子的土瓷酒盅说:这就好,你是听话的好孩子。

黄酒有一股泥腥味,喝到嘴里就满口混浊。杰克布一口干了他的酒。他酒醉的第一个迹象是不再喝得出酒好酒歹,什么酒他都喝得兴高采烈。

我说:亲爱的,我在旧金山等你。

喝了酒扯谎一点都不难受。

又一壶热酒上来了。我和杰克布瞪着对方,却不记得谁又点了半斤污泥浊水般的酒。

我脑子只有一条思路非常清晰,那就是,等酒把杰克布放倒,我可以从容行窃。等我拿到杰克布的护照后,马上带彼得去染头发。最迟三天,我们就在驶往澳门的船上了。

杰克布现在是七分醉,正是醉得花好月圆。泥汤般的黄酒盛在豁了一块瓷的酒盅里,跟“Remy Martin”白兰地毫无区别。酒盅上烧了青花图案:三根兰草叶片,一枝兰花。乡村粗工匠描画同样的三叶一花,描了一辈子,企图把几十万只杯子描得一模一样,而正因为他失败的复制,酒杯才有了一点偶然性,才有了一点看头。

偶然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

我跟彼得、杰克布的相遇都是偶然。眼下,我必须把偶然变成必然,变成万无一失,让杰克布按照我暗地里严密安排的必然一步步走下去。与此同时,彼得和我自己,都必须严防偶然,因为偶然对我不利,偶然太叵测了。我的性格瑕疵比较多,所以常常被偶然裹带到未知中去。

杰克布大汗淋漓,讲着国际战局的戏剧性,我偶然往墙上一靠。这一靠坏了,我是没有这种自制力让自己再振作起来的。酒足饭饱,软绵绵的身体,我怎么能抵制这样的舒适?所以你知道,我蓄意让杰克布走进我安排的“必然”,结果是“偶然”安排了我。

我感觉自己被搀扶起来,往馆子门口走,这时所有的吸面条、抽鼻涕、喝面汤的声音倒是真静下来了(这是杰克布后来告诉我的,所有人都静悄悄看他扶着年轻的女醉鬼走出门),担心我别一脚踩空,跌进门口那比浴盆还大的面锅里。杰克布搀扶得很紧,几乎把我搀得双脚悬离地面。

别搀我,我又没醉……我说。

对的,没醉,杰克布说。

人家会笑的,我说。

不会,人家都怕死了,他说。

怕什么呀?我说。

怕一个醉鬼,万一她撒酒疯就糟了,他说,同时手一挡,几块被我撞得摇晃起来的门板给他挡住了。

这段对话和动作我一点也不记得,是杰克布事后告诉我的。

我在他床上醒了酒。那是个什么床啊,就是个牲口圈、人圈。一条光秃秃的棉花胎铺在一摊新麦秸上,算作褥子,上面放了条草席,一条带红十字的灰色毯子盖在我身上。

几点了?我问那个煤油灯光里的人影。

十点了,人影说,小声点,隔壁有人睡觉。

两小时前,我以为他被我灌醉了,现在我怀疑是他把我灌醉了。

我想起身,但那麦秸把我深深地陷在里面。这是工棚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墙只砌了一大半,离天花板还有两尺多距离,所以只要你站在凳子上,就能看到墙那边熟睡的工友们。

在哪里上厕所?我问道。

他指指门外说:除了这里,哪里都行。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人半年多以前还没见识过抽水马桶以外的如厕工具。

他做向导,把我带到工棚外一块菜地里。跟他回到工棚时,我想,今天晚上是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轮渡已经停了,我只能留下来过夜。

那时候一男一女在一块过夜,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假如我当时不是对杰克布心怀图谋,我是一定不会让这件大事发生的。看看那泥土的地面,就够受了。泥土地在搭这个工棚前一定长过白菜萝卜,施过上海弄堂来的粪肥,夜里返潮,一股悠久的臭气。我站在灯光里,似乎随时会有蚯蚓在我脚边拱出,或从角落跑出一只还未来得及搬家的田鼠。太奇怪了,这个除了席梦思没睡过其他床的杰克布,居然能在这里读书、工作、安睡。

我也奇怪我自己。这个一塌糊涂的生活环境让我对杰克布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柔情。

他关上门,熄了灯。这些动作一做,我就没路可逃了。我认了。要牺牲他,首先让他牺牲我,我是替彼得牺牲我。这个一报还一报的环链我已经想了很多次,我已经把自己准备成了一具完好的牺牲品。

可再充分的准备也会有意外。意外的是那疼痛,我没想到会疼得那么尖锐,于是我的身体起义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当时的委屈和仇恨。我简直是委屈冲天,怒不可遏,张开嘴就咬在杰克布的肩头上。他一声没出,事后他告诉我,因为半堵墙一点声音也隔不断,他怕断墙那边的工友们听见,所以忍住了。

我一边咬,眼泪一边往下流。仇恨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彼得报仇,因为他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抢先占有了。或者是为了杰克布而仇恨:这个女人欺骗你呀,骗了你的真情,还要骗你的护照,你这蠢蛋还不醒醒,看你快活的!或者为我自己仇恨这两个男人,你怎么斗得过两个男人呢?到末了苦的总归是女人,失去最多的总归是女人,心碎肠断的总归是女人……世道太邪恶太残酷,把一个好好的女人逼得这么邪恶这么残酷!

我感觉杰克布痛得浑身发抖,但他却更猛烈,我也就咬得越发狠,心里对他说:你让我疼,你以为我疼疼就完了?你要为这疼痛付代价的!你从认识我那一天就等着这一刻的快乐,鱼肉我的身体,你可不知道什么在你身后等着你。你以为你时不时提供点钱,就算把我养起来了?我可没那么好养,这时你得到的,我会让你加倍偿还,不止加倍,是双倍。不,是百倍。也许要搭上你的性命去偿还……

他抽了一口冷气,把他的肩头轻轻从我牙关下松出来。他没有说话。假如他说“你激情上来真野”,或者“你好像哭了”,或者什么类似的蠢话,我可能会克制不住自己,站起来穿上衣服就跑。这一跑后果会不太好,也许,我的所有谋略都前功尽弃了。

他就是默默地摸了摸肩头上的深凹的齿痕,躺下了,那只接骨之后短了一点的臂膀从我脖颈下塞过来,把我的脸靠在他胸脯上。他的心跳就跳在我耳鼓上。他在想我那样狠地咬他是怎么回事。一个中国女人,总有足够的神秘让他去猜想。

那堆麦秸铺垫的人圈比猪圈好不了多少,蚊子飞沙走石地打在脸上。杰克布起来点了一盘蚊香,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涂在我的胳膊和脖子上。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我渐渐感到这样一个荒唐夜晚也不失美好。不,是相当美好。杰克布拥抱我的姿势跟彼得完全不同,他虽然不如彼得个头高,但他这时像要用他的形骸围筑一座城堡一样,把我抱得很小、很柔嫩。

人在男女上有了点经历,就免不了做对比,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我。看看这个杰克布,他跟彼得模样相像,可个性那么不同,让我真是没办法,每时每刻都要拿他们俩对比。

一觉醒来,杰克布不见了,和他的钥匙一块不知去向。空气又湿又凉,我成了收获后被落在田里的一棵菜。杰克布似乎把我的体温也带走了。

我迷迷糊糊,醒了一阵又睡了一阵,终于听见门开了。

我哑声说:我醒着呢。

进来的人居然说中文!他说杰克布叫他来通知我,马上离开,赶最早一班轮渡回上海。

这人有二十岁?听上去不比世海大多少。

我光火了。杰克布这混账,把我当福州路上专接洋客的“咸水妹”?一夜过完,就派小厮来轰我走?

我叫小狗腿子滚出门外,我要穿衣服梳头。我本意是要拿到杰克布的保险箱钥匙,现在可好,一无所获,大败而归。

等我大致上把自己收拾停当,走出门,田地边缘升起一块灰白天色。

那个替杰克布承受我恶言恶语的小伙子真的很年轻,比世海还要面嫩。他等我稍一安静,便说因为昨夜有一个工人偷偷跑了。

我瞪着他说:所以?

所以杰克布连夜把工厂的一些产品藏起来了。他和世海还有另外几个人忙了一夜,就怕……

就怕什么?

小伙子不说话了。他们有组织和纪律,纪律让他们常常装聋作哑。

那个偷跑的人可能会去投敌,杰克布防止他把日本人带回来搜查工厂。我这样推测。也许那个人只是个小毛贼,偷了一些打着“Made in USA”的机械零件到外面去零贩,畏罪逃跑。杰克布是不存任何侥幸的,对可能发生的搜查做了缜密准备。

那么他到底在制造什么违禁品?除了制造假冒的“Made in USA”机件,他难道在做更造孽的事?

小伙子用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在菜田里穿行。天还没有完全亮,公鸡打鸣此起彼伏,果林弥漫着水雾,秋季的果实还没有成熟,小女孩般青涩地待在树叶后面。我有一种感觉,可以把它叫做美妙的遗忘,就是一刹那忘了身在何处。我突然好不想离开这里。战争没有触碰到这里,触碰了也没关系,春天多少生命会活回来?活它们的,照样有花有果。一个世纪前上海所受的耻辱也没触碰这里,或者触碰了也没关系,草木和泥土不像人,会学得卑躬屈膝,学得在稀薄的尊严中苟活。

一艘轮渡之遥,那边的上海多么不同,身上同时压着法国、美国、英国、俄国、德国,然后是最肆虐的日本。

因此越是码头在望,我越是不舍得身后的农舍和菜田。又湿又臭的泥土地也是好的,蚯蚓和田鼠都不无善意,一切都是好的,我可以在这里生活。我这个三脚猫一样站不稳坐不住的天生寄居客,居然留恋起一方土地来。在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个爱我的,或我爱的男人共同生活,战争永远在别处。爱我的,如杰克布;我爱的,如彼得。真奇怪,浦东一夜荒唐,让我看到了和杰克布一块生活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