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萨德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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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信寄去上回的诊费。非常抱歉开的那张支票透支了。是后来才发现账户里没钱了。同时也在此向你道歉,我没打招呼就取消了治疗。

让我告诉你三个星期前那次就诊后发生的事。可怜的是我再也不能看到你那双永不惊讶的黑眼睛的细致反应了。它们唯一的反应是我用词不当。

周末我照例同舒茨约会。我做中国菜给他吃。那是我头一次为他烹饪。他一直感动地看着我飞快地在厨房里乱跑,因为对主妇角色的生疏和心神不宁,使我在狭小的厨房内生出无数多余的往返。他第一次感到有了着落。他早早等在餐桌边,我每上一个菜他就捏捏我的手,无以言喻的幸福。在我闯了不少祸的主妇扮演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份好生活的影子。其实他还是在测验我是否有他妻子那几下子。男人都以为他们寻外遇是为了更新,不久他们就开始在新的女人身上找回一切旧的、他们习惯的东西。

吃晚饭时我们照常有些使气氛活跃的小小争执。也谈到弗洛伊德、荣格。当然还有文学。我说这四十五年中国大陆人的性格相对二十世纪心理学、行为学而言,是个例外。他说无非是另一种偶像崇拜和迷信,另一种暴力形式:六十年代美国的“Beat”,在中国叫红卫兵。我说:你对中国人的友情爱情一切人情大概仍是门外汉。他几乎动怒了,说《三国演义》和《红楼梦》加一块,他难道还不懂吗?我说:我所指的,中国人的这四十五年,相对心理学这门准科学而言,是个秘密。他说:你以为我是谁?我是个准备下半生吃中国菜的人!我笑起来:你以为你吃的是中国菜?

一切都如常。他说他决定提前退休,这样我得到那个职位就不会有太多闲话。我相当吃惊。睡前吃的安眠药完全失效。第二天一早我早早等他醒来,给他打电话,我对他说:你可得想好啊。他说他已想得很好了,再想下去只会想坏——事情不能过分思考。

午后我等他开车来接我,一起去看他分居后打算租的公寓。下起雨来了,他说这场雨过后就是秋天,我们该旅行一趟。他建议去远郊一个小镇,他妹夫在那儿经营一个法国式小客栈。忽然他悟过来,那是他妻子的妹夫。他妻子已懒得同他去婚姻心理调解处了。

雨特别大。他说有次也有这么大的雨,他到我住处去找我,我不在,楼下信箱上放着我三天未取的报纸。他忽然很害怕,觉得我已不声不响离开了。他就在雨里开着车,在城里的每条大路小路上兜,直到路上没几个人了。我问他:你怎么会想到我会那样就走了呢?他说:我不知道。像这样的大雨天,你好像会那么干。我说:太奇怪了!他笑着说:你不知有多可怕,我觉得你要走一定选择这样的雨天。我就那么开着车,在大雨里,开啊开啊,找你,其实也不知找什么。

我不知他夸张了多少,但它似乎比辞去职位、分居,更让我感到真切。我拉拉他的手,让他别自己唬自己。他也觉得在他的年纪有那种想法和行为是很蠢的。他说,干蠢事会让他觉得年轻许多。

我们进了一家便宜餐饮店。我们叫了热巧克力,投了币到音乐箱里,听他年轻时爱听的《让我拉起你的手》。

他有些坐立不安了,我问他是否需要跟他妻子打个电话。他讪讪地走了,去最角落的一部电话旁,用一只手捂住话筒,整个身体都微微蜷缩,尽量圈住那个角落,让各种噪音以及他年轻时代的音乐少进入听筒一些,你从他背上看得出,他陷在一次颇长的谈话中了。

我叫住一个侍应生,对他说,等那位先生回来,你把这个给他。他的眼镜和伞。没留任何永诀性的字条。我付了账,走到门外的雨里,没多久就坐进了一辆计程车。我对司机说:去机场。

雨一直没停。车开过小街大街。望着雨的似乎是他的眼睛,在被雨淋得变形的城市里寻找我。心情也变成了他的心情,茫然而忧伤,但年轻许多。那餐馆的音乐一直在耳朵里。我好像成了他,一直要在这雨里走下去,找下去。

我现在在我一个朋友家。从邮戳上你会知道它多远。

我争取从此做一个正常的人。

感谢你忍受了我一年的用词不当。

别了。

你诚笃的病人

1996年12月29日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