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谢绝。

想到心理大夫一般不和他的咨询者同餐的。

不很例外吗?同餐和私人接触反正不同,饭店里大部分人在这儿共用午餐大概都是来以此避免私人接触的。

波莉失踪有多少天了?昨晚我看了电视。天天有寻找她的进展,或者无进展。

一开始我看,那时我还存希望。其实早就不存希望了。怎么可能把她找回来?一个那么理想的女孩儿,十一岁,父母、亲戚、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会找回什么。

你这样想吗?

十一岁,聪明美丽。像是容不得美丽的理想的事物。起码拐带她的那个人容不得。那么长时间他在暗地里看她,越发现她完美无缺、无瑕,越容不得她。他一天一天跟踪她,把她从卧室掳走。

没跟踪这个新闻?是,很多人放弃了,跟你一样。不愿看它的结局。

大家都知道了。一份完美和纯洁从萌发的一刻,结局就有了。大家都明白。拼命地找,要替自己赎罪。

没有想过吗?人们隐约地有种赎罪感。那个罪恶是从他们这个群落中发展出去的一个极端,而波莉是发展出去的另一极端;邪恶和完美都需要被纠正。

的确。

我承认。

一个健全的充满生存生机的群体,完美和邪恶必须相互征服,相互抵消。你笑了!

偏执吗?

那是什么?

谢谢谅解!不然我去哪里发奇想!

的确。天气也好哇!看这些人,都从办公楼里出来晒太阳。都要发芽了!

整个密歇根大街成了海滩。人人都有海滩上的表情和姿态。这些人伸展出两个支端:波莉和神秘的绑架者。

的确。你情绪也好!

有没有想过?原谅我荒诞不经——绑架者一直秘密跟踪波莉,从学校到家,每天。因为他着迷了。在半夜爬进波莉卧室的窗子,堵住她的嘴,把她抱出去。其实是出于一份凶蛮的爱。如此的爱只能是恨了。恨她的美丽皎洁,一尘不染。她天蓝的眼睛粉红的嘴唇金黄的头发。似乎每毁掉一分美丽,他的丑恶便少一分威胁,多一分公平。他太爱这十一岁的天使,除了消除她,他没法与她融洽,没法变她为他。如果我越来越离谱,别告诉我。把她塞进汽车,看她的恐惧在两眼蓝色中变深。看她挣扎、绝望,他把她拖进密林,如同那些怪癖的孩子糟践他们最爱的玩具。除了让她化为乌有,他无法保持这份美丽,不能让她长大成为群体的一员,理想就在那健全中萎缩了。波莉渐渐没力气了,呜呜哀求他,满脸是泪。他感到自己是另一个上帝。这美丽是上帝造的,他却可以抹杀。

多理智。

你们心理学家可以这样一言以蔽之。

看着屏幕上的每个面孔,全国人的面孔,都在呼唤波莉。替犯罪者向牺牲者忏悔,为牺牲者向犯罪者讨伐,我们知道两者都属于这群体。是我们自身。

我关了电视,给舒茨打了个电话。这个时段他一般守在电话机附近,怕电话给他妻子接去。他说他一会儿给我打回来,因为他在听警方发言人对波莉绑架案的分析。他是想到他自己的书房去跟我通话。我问他:你知道我在十一岁时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兴趣,草草挂了电话。

马上,教授打电话回来,问我是不是独自。我笑了,问他:你要怎样?他说:我可以现在开车过去看你吗?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他来看我,没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

不,我一般只往他办公室打电话。

他说:我要过去看你,决定了。我说:我知道你决定了。

可能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告了晚安;他马上说,别把我挂断!我说,那行,早上好,可以了吧?他听出我困倦得与世无争了,也听出我笑眯眯的,可能他还听出我可以在不爱中爱他。

你说得很逗。细想是很有趣的,你看,我可以很不爱地爱这老人。我可以很爱地不爱年轻男性。在年轻男人那儿的失望让我感到老人的温暖。跟一个老年男性,你不会失望,因为你是以失望开始接近他的。

谁也没告诉,每天从公寓邮箱里拿出一沓回绝信,偶尔有一两封说:可能。我在加紧行动。

不知道。不过他最终会知道。早早发警报会怎样?可能会激化我们关系的进展,若被彻底回绝,我还得与他共饮一江水。那时拿激进后的关系怎么办?也许我最终不想走,不想要那份永诀后的一股股油然想念,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

好的,我们在游湖,和几个博士生谈天的时候,我注意到舒茨夫人来了。在这之前我竟没有意识到他们是一块儿来的。教授刚才还和我们一起胡扯,这时回到夫人身旁,成了一形一影。素来要好的夫妇显出了那种对称。他们俩的衣服色彩和式样上都有一番商讨协议。干脆是同一个牌子,运动绒衣胸前都有细小的“卡尔文·克莱恩”,背后是大的“CK”。

教授夫人跟谁都慢条斯理地谈卡尔怎样,琳达怎样,凯瑟琳怎样。凯瑟琳今天要和爷爷换帽子。卡尔是个没话的父亲。从来没见过像琳达这样易相处的儿媳。她随随便便就把这样一次社交活动变得极其非社交,甜蜜而琐碎,可以活在丈夫的和孩子的生活里,可以把公众生活变成她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让公众去过她的日子。半个小时我们吃她自制的螃蟹沙拉,都活在她的生活里。她对我格外照料,常说着说着,转向我:你知道的啊。

风在湖心加强了,船颠起来。有几个人开始晕船,我是头一个开始吐的。开始我背着人吐,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谁发现了,把门弄开,我的一部分知觉已飘走。只记得给人搬到甲板上,躺平。舒茨不知从哪里冲到我身边,我睁开眼,看见他平常所有对我的思虑和疼爱此刻都集中在脸上,仿佛只有他和我,其他三十来个人不存在了。他跪在那儿,把我上半身抱起。他夫人和同事、下属全失了语地看着他。这个一向正确、把人的敬意看得比爱戴重要的老人,什么也不要了。惊讶也好,鄙薄也好。他没有感觉了:随三十几个人纷纷对我和他的关系急速分析,纷纷想拿分析结果去做各种用途。

他夫人在事发的头一秒就找到了她与他长久为之咨询的解释。她却是个善良的女人,先吞咽下去。我想她一定含着泪。我看见教授白色的头发被风吹乱,显得那样稀薄。他的灰眼睛离我很近。他窃窃私语地说:多少次我叫你别乱吃安眠药。

把我俩间的一个秘密招认了。所有人,他的妻子顿时明白他与我有过如此的气氛去讲如此的窃窃私语。一点隐瞒也没有了。明天就会有人去他办公室讨价还价,工资、教时或论文,以这一刻得到的供认。

我为他难过。他已把一切都搭上了。

他曾说老年在逼近,只有爱情能安慰。它远比权力和威信根本。

他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想到。

他这六十八岁的男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公布了他的感情和肉体的秘密活动。

他的妻子越来越感到吞咽的艰难。她仍细声细语,说外面太冷,应该进去休息。

她的丈夫反驳:外面的冷风会让她好受。

他明显地让人们知道:他有权代我决定,并惯于把握我的感受。他了解他自己的孩子,这了解有他长期花费的心血。

其实只有十来分钟,对我像是许多年,被人这样盯着。

我爬起来,说已经没事了。想把舒茨推回原位,却知道他已不能真正回到原位了。我拉住一个年轻的女孩东拉西扯。她是一群人中唯一不管系主任舒茨是否给人落下把柄这样的事的人。她不介意我刚得到的新身份。

事后人们对我依旧,但对舒茨夫人,添了些安慰和赞赏。

我在那一刻爱上了教授,他一直离我不远,每次回头,他都在看我。他有种骄傲在脸上。什么都显得那么庄严。他当然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正在产生后果。那个礼拜六的下午一点四十分,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你看,中文说,爱上了;英文说:堕入、沦入爱情。一是上升,一是坠落。

每一个上升或坠落都要背叛那么多东西。那些人和事被留在原地,建立起一片生活,你和他们都怀着美好的情谊相望,却再不能走到一起,像阳界和阴界相互会心于对方的存在。

后来船靠岸了,舒茨走过来对我说: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学;健康也是要学的,你要学会它。

是,我从那一刻开始,爱上了他。

谢谢。

是,心情很好。也许我和他去做一次短暂旅行。下礼拜我或许会取消就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