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柯氏委实不知该咋着对付大少爷和刘玉薇,既往的经验全用不上,大少爷和刘玉薇的姓名又不在《子女功过簿》上,她找不到地方记他们的账——就算能找到地方记也没用,这一对逆种根本不认账,眼里任啥规矩都没有,就像两个脑袋乱动的猴头,手里纵有千百个紧箍咒,也难往他们头上套。

套不了这一对小猴子,郝柯氏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套二太太这只老猴子。二太太是大少爷的亲娘,应该对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非礼言行负责。因而,大少爷、大少奶奶这日在后花园凉亭上和南如琳说话的当儿,郝柯氏已让房中伺候的老妈子叫了二太太来问话。

二太太被郝柯氏治了二十八年,早被治倒了。一听说郝柯氏叫,就知是为了儿子媳妇的事,怕得不行,走在院里就问那个老妈子:“大太太该不是生气了吧?”

老妈子安慰说:“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只是有些闷。”

进屋一看,郝柯氏果然是有些闷。二太太怯怯地立了好半天,老妈子已退去了,郝柯氏仍是紧绷着黄脸皮不说话。二太太便壮着胆子问:“姐姐找我可有啥事么?”

郝柯氏眼皮一翻:“没事就敢叫你啦?”

二太太想缓和一下气氛,强笑道:“瞧姐姐说的,倒好像我真的像个人了似的。”

郝柯氏哼了一声:“你可不就像个人了么?大少爷回来了,你看看你美的,只怕都忘了姓啥了!”

二太太又笑:“哪里话呀!”

郝柯氏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拍,“你笑,你还敢笑!给我跪下!”

二太太觉着自己儿子回来了,怕被自己儿子、媳妇看见了丢颜面,便求道:“姐姐,待……待大少爷他们走后,我……我给姐姐好好跪,就是跪三天也行,只是今日……”

郝柯氏一向驯得最服的就是二太太了,听二太太这么说,就以为二太太也要反抗她,起身想去揪二太太的头发。二太太看出了郝柯氏不良的意图,未待郝柯氏冲到面前,两腿一软,习惯地跪下了。

郝柯氏仍是不依不饶,揪着二太太的头发说:“你给我狂,再给我狂!莫说是一个大少爷回来了,就是有三个大少爷一起回来,你还是得给我跪!”

二太太头发被郝柯氏揪着,脸仰得很高。郝柯氏又往二太太脸上吐唾沫:“你看看你那贱样,也敢狂!”

二太太眼里泪水直流,却不敢哭出声。

郝柯氏这才有了些满意,松了二太太的头发,重坐到椅子上说:“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太不像话!见了他们的九娘、十娘不磕头,还说什么七少爷的娘多,这是啥意思?你给我说说!”

二太太抽泣着道:“为……为这我已说过他们,你……你是他们大娘,和……和我这娘是一样的,也能说他们……”

郝柯氏一味冷笑,“我敢么?有人说我这一辈子连个老鼠都没下过,我就敢说人家的儿子媳妇了?”

二太太说:“我是从未说过你啥的!”

郝柯氏道:“谅你也不敢!”停了一下,又说,“这两天更是益发不像活,大少奶奶竟敢喊她九娘、十娘的名字!九娘、十娘的名字是她这小蹄子能喊的么?还有没有家法了!”

二太太说:“这我不知道。”

郝柯氏道:“就算你不知道,现在总知道了吧?”

二太太笔直地跪着,点点头。

郝柯氏手一挥,“你去告诉那个小蹄子,再敢这么无法无天,老娘就让她吃家法!”

二太太说:“我能给她说,你也是能说的……”

郝柯氏道:“我不说,只要你说。再这么样,我就惟你是问!”

二太太又哭:“我拿他们这对小祖宗也是无法呀!当年老爷拿大少爷都没办法,今天,我……我又有啥办法?”

郝柯氏火了:“你,你又敢犟嘴!”说着便从椅子上弹起来,跳到二太太面前,抓起二太太的头发打耳光,还拧二太太糊着眼泪鼻涕的嘴……

偏在这时,刘玉薇去给南如琳送书,从郝柯氏门前走过,看见了,便站住脚,冲着门里的郝柯氏叫了声:“不准打人!”

郝柯氏打得手疼,本来不想再打,可一听刘玉薇的叫声,偏就起了兴。冷冷看了刘玉薇一眼,对着二太太乌青的脸又是极响的一巴掌,打得二太太跪都跪不住,竟仰脸倒下了。

直到这时,刘玉薇才看清,挨打的是自己的婆婆。

刘玉薇把手上的书一扔,跳进了屋,手指指着郝柯氏的鼻尖说:“你敢再打我婆婆一下,我就替婆婆打你!”

二太太忙从地上爬起来,流着泪拦住刘玉薇,道:“玉薇,你……你走,这……这里没你的事……”

刘玉薇不走,定定地看着郝柯氏,又说:“你这老妖婆,简直是条疯母狗!”

郝柯氏从未被人这么当面骂过,只一怔,便扑过去要打刘玉薇。二太太把刘玉薇往门外推,郝柯氏又打二太太。

刘玉薇实在无可忍耐,迎面给了郝柯氏两个大巴掌,而后,狠命一用力,把郝柯氏推倒在地上,指着郝柯氏的脸说:“我和郝德仁连总长都打过,还怕你这老妖婆么!”说罢,把二太太的手一扯:“娘,咱走!”

然而,这还如何走得了?郝柯氏躺在地上又哭又骂,说是反了,被小蹄子打死了。二太太也不敢离窝,挣脱了刘玉薇的拉扯,跪在郝柯氏面前求郝柯氏起来。郝柯氏哪里肯起,益发骂得凶,直到惊动四个院里的太太子女和护兵队的王队长。

王队长一进门,郝柯氏也从地上坐起来,哆嗦着手指着刘玉薇,对王队长命令道:“你……你给我把这小蹄子捆起来!她骂我是疯母狗,还打我!”

王队长很为难,看看郝柯氏,又看看刘玉薇,迟疑着。

郝柯氏见王队长不动手,便盯着王队长骂:“你个混账东西,倒是给我捆呀!老娘就算养条狗,当紧当忙时也能唤得动呢!”

王队长仍是不动,口中讷讷着:“大……大少奶奶终是难得来一回的客人,使……使不得家法的……”

这时,大少爷从人丛中挤进来了,一脸惊恐地看着刘玉薇说:“你……你不是给十娘拿书的么?咋跑到大娘这儿胡闹!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把大娘扶起来!”

大少爷说着,自己上前去扶郝柯氏。刘玉薇傲然立着并不动。

郝柯氏仍是不起,围拢来的太太们便帮着大少爷一起劝。做好做歹劝了半天,郝柯氏才又坐到了椅子上。

在椅子上一坐稳,郝柯氏便问大少爷:“德仁,你可还是郝家的人?”

大少爷赔着笑脸道:“看大娘说的,我咋不是郝家的人呢?”

郝柯氏又问:“你带进门的这个女人是不是你媳妇?”

大少爷点点头:“是哩。”

郝柯氏不再问大少爷了,脸一转,对王队长道:“你听到大少爷的话了么?这小蹄子是郝家的媳妇,就得尝尝郝家的家法!给我把她捆起来,在柴房吊三天!”

大少爷一惊,“扑通”一声在郝柯氏面前跪下了,央求道:“大娘,玉薇头回进门,并不懂咱郝家的规矩,我们又是新式的婚姻……”

郝柯氏冷冷道:“新式婚姻还回来干啥呀?”

大少爷说:“回来看看大娘您,看看家人,也……也是人之常情。”

南如琳和蕊芳也赔着笑,一前一后地插话,蕊芳说:“是哩,大少爷能回来看看,就说明心里还有您,还有这个家。”

“可不是么?大少爷、大少奶奶回来总是一番好意。”南如琳一边说着,一边竟向刘玉薇面前走,给刘玉薇使着眼色说,“还不快走,老站在这儿干啥?”

刘玉薇这才推开南如琳,走到大少爷面前,对大少爷说:“郝德仁,你给我起来!咱走,今日就回汉口,郝公馆这活棺材咱再也不来了!”

大少爷跪在郝柯氏面前不敢动。

刘玉薇伸手抓住大少爷的衣领,把大少爷往起提,“你这人咋这么软?不是说定了么?从今往后啥人不跪,咋又跪上了?真是劣根难改!”

这明目张胆的猖狂进一步激怒了郝柯氏,郝柯氏又对王队长吼:“你给我捆,倒是给我捆呀!”

刘玉薇也火了,脚一跺:“我看谁敢!你们郝家有家法,中华民国还有国法呢!”

王队长不高兴了,对刘玉薇说:“你说走就走也就算了,倒还敢横!中华民国的国法在咱省都行不通,更甭说在郝公馆了!”

刘玉薇嘴一撇:“那好呀,你就把我捆起来吊上三天试试!”

王队长再顾不得给大少爷留面子,喊了两个护兵过来,扭住刘玉薇就往外拖。刘玉薇一边挣,一边对大少爷喊:“郝德仁,你要还有一点骨气,就今晚跟我回汉口,要不咱就登报离婚!”

大少爷跪不住了,忙往门外跑。到门外喝住了那两个护兵,随着气呼呼的刘玉薇回了自己房。聚在郝柯氏屋里的太太们一见唱主角的大少爷和大少奶奶都走了,也大都散了。

当晚,刘玉薇真就决定离开郝公馆,让七少爷和两个家里的下人护送着回汉口。南如琳听说后赶到二太太房里去送,见二太太正扯着刘玉薇的手哭,大少爷也在一旁落泪。大少爷不敢走,南如琳听见大少爷流着泪对刘玉薇说,他一走他母亲的日子就难过了,搞不好会被郝柯氏逼死。刘玉薇不理大少爷。只在南如琳进门时把自己的手从二太太手里抽回来,转身拿过桌上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娜拉》,递到南如琳面前况:“这两本书就送你吧!”

南如琳心头一热,搂住刘玉薇哭了。

刘玉薇说:“妹妹,你别哭,日后想我了,就到汉口来找我。咱刚认识,好多话还没说呢!”

南如琳噙着泪点点头。

刘玉薇又对二太太说:“娘,日后你也得硬气点!佛争一炉香,人活一口气呀!这不是新思想,这可是句老话!”

二太太睁着哭得红肿了的眼,很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后来,刘玉薇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房门,与七少爷和两个护送的下人一起,在公馆大门口上了家里的包车。到车上坐稳了,刘玉薇才扭过头对大少爷说了句:“郝德仁,我说话是算数的。我只在汉口等你十天,你到时不来,我就登报和你离婚。”

大少爷呆呆看着刘玉薇,于阵阵秋风中讷讷着:“我……我要回的。玉薇,你放心,我……我会回的……”

这时,两辆包车的车轮都动了,两个下人坐的那辆车在前,刘玉薇和七少爷坐的那辆车在后,相跟着上了同仁里的士敏土大街。后来,两辆车在街上走得越来越远,渐渐变作一团晃动的影子,大少爷、南如琳和那相送的众人才回转身进了郝公馆的朱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