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少爷最尊崇两个人,一个是六年前离家的大少爷德仁,一个便是袁季直。
大少爷德仁离家后进了北京的大学堂,还参加了学生运动,打过京城里的教育总长,让七少爷极为佩服。七少爷老想,他要是也离了家,也进了北京的大学堂,或许也敢拣个无用的总长打打的。大少爷打了教育总长之后,风头出尽,当时省上的三家报纸都登了大少爷的相片,满城的洋学生一提起大少爷就竖大拇指。城里几个学校的学生也学着闹,他们找不到教育总长打,便想打做督军的老头子。老头子火了,桌子一拍,下令抓,一夜抓了三百二。其后但凡和家人谈起德仁便摇头叹气,骂德仁不学好,说是郝家门里出了两个最不可救药的东西——大少爷德仁和七少爷德贤,一个天生的杀材,一个无用的废物。七少爷见老头子把自己和德仁相提并论,心中极为得意,认定德仁是英雄,自己便也是英雄了。
然而,让七少爷颇感伤心的是,大少爷太傲气,自己做着英雄,偏不愿承认别人是英雄。大少爷和七少爷通信时,总要教训七少爷,要七少爷力戒吸大烟的恶习,做个健康向上的新国民。三个月前还在信中说,如果下了决心,便可离了郝公馆这封建的老巢,到他正在谋职的汉口来,他可敦促着他戒烟。
七少爷心中不悦,却还是动了心——不是决心戒烟,却是想到汉口看看风景。就回了大少爷一封信说,秋凉后便去,让大少爷先寄三百块钱的盘缠来。大少爷是何等聪明的人啊,哪会做这样不落实的事呢?理都不理,七少爷就拿着大少爷的信,找自己母亲四太太要了一百块钱。可终是没去汉口,一百块钱照例送给了烟馆,后来便再不敢给大少爷提到汉口戒烟的事了。
七少爷尊崇大少爷,心底下却又有些怕大少爷。好在大少爷总是离得远,那份怕因着距离的关系并不是很迫人的。
袁季直就不同了。袁季直那是真有本事,也不让人看着害怕。袁季直自己不抽大烟,却不反对别人抽。袁季直说,现在这时代好,乱虽是乱点,却讲究自由民主,你想抽大烟就有抽大烟的自由,只要有钱谁也管不着的。可问题是七少爷没有钱,这份自由就经常难以享受到了。
越是没钱,七少爷就越是离不开袁季直——袁季直总有钱,只要袁季直在同仁里这条官街上走一遭,百十块就到手了,让七少爷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少爷开初不知道袁季直这些钱是从哪儿来,到得后来关系处得深了才知道,钱都是各公馆里那些姨太太们送的,对袁季直便益发服气,觉着自己能被袁季直抬举着做个割头不换的好朋友,实是很幸福的。
袁季直勾上十太太南如琳后,七少爷并不觉得吃惊,只是袁季直让他帮忙,他有点为难,心想,帮袁季直搞别的女人不要紧,南如琳好歹总是自己老头子的小妾,自己帮忙去搞很说不过去。袁季直却说,这叫自由恋爱,很正常的,倒是他们家老头子把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姨太太锁在深宅大院里才不正常哩!
七少爷便想起了大少爷德仁的话,德仁说过的,郝公馆这个家是封建的老巢,没落且腐朽,就像一个立马便要倾覆的大厦,有希望的年轻人都要离远些。既然如此,这忙就能帮——帮十娘南如琳离得远一些,十娘也是年轻人嘛!没准十娘把袁季直的心拢住了,日后老头子一死和袁季直白头偕老也未可知。
七少爷便帮了忙,自认为是做了一桩好事。
这一来,袁季直和南如琳就都对七少爷好,都经常给七少爷钱。袁季直有钱,一给总是三十五十,南如琳没钱,十块八块也总给的。七少爷竟也有了些多余的钱,就又想到了以戒烟作由头,到汉口大少爷处去耍。
七少爷的母亲四太太这回不上当了,说去汉口戒烟是好事,只是再要钱是没有的,我只能给你订一张车票。七少爷理亏,手头又有些钱,也就没计较,当下便依着母亲的意思,让护兵队的王队长去订了个头等车厢的座位。
不料,车票刚拿到手,大少爷德仁却带着个女学生回来了。
那日,七少爷正在公馆门口遛鸟,最先看到了大少爷。七少爷先不敢认——大少爷可是比六年前离家时瘦多了,穿得也寒酸,一件蓝夹袍很旧,落了三成色,脚下的白皮鞋开了口,像个孩子的嘴,惟一一件新东西是腋下夹着的那把油纸伞。和大少爷同来的女学生倒比大少爷干净,只是也不阔气,围一条红蓝格子的围巾,穿一件淡绿色布罩袍,罩袍边襟和袖口洗得泛白,且起了毛。大少爷和那女学生往公馆大门里走时,七少爷瞅了他们一眼,问:“你们找谁?”
大少爷笑了:“小七子,我是你大哥呀!”
七少爷定神一看,可不就是大哥么,当下乐了,忙不迭地把大少爷迎进家,四处嚷着大少爷回来了,把一家老小都引到了前院的客厅。
大少爷的母亲二太太见了大少爷搂着就哭,大少爷也抹起了泪珠子。兄弟姐妹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一个个说做梦都梦着大哥回来。原先相熟的各房太太们抢着和大少爷说话,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进门晚,从未见过大少爷,就立在一边看,大太太郝柯氏也阴着脸不做声。
后来,郝柯氏开腔了,指着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说:“德仁呀,这是你九娘、十娘。你们没见过的,今日都在,就一齐见见吧!”
大少爷看看蕊芳,又看看南如琳,笑道:“听七弟在信中说起过你们,好像你们还都念过书的,也有些学问呢,是么?”
蕊芳说:“大少爷,哪比得上你。我们不过在家念过些《女儿经》什么的,如今早不时兴了。”
南如琳亦问候道:“大少爷这一向在外可好?我们没见过大少爷,却总听家里人提起大少爷的事,说大少爷……”
郝柯氏一直阴着脸,南如琳不敢说下去了。
大少爷盯着南如琳的脸偏问:“说我啥?”
南如琳敷衍道:“也……也没说啥哩,只是说大少爷聪明能干……”
七少爷插上来道:“大哥,才不是呢,家里人总骂你是杀材,敢打京城里的总长!”
大少爷哈哈大笑,“那总长实是该打!就是我不去打,别人也要打的!况且打那总长的也不是我一人……”
七少爷跟着叫道:“对,该打便打!若是我和大哥一起去了,也要打的。”
四太太白了七少爷一眼:“要你起啥哄!”
这时,郝柯氏干咳一声,又说话了:“德仁,可见过你九娘、十娘了么?”
二太太最怕郝柯氏,知道郝柯氏怪自己儿子没给蕊芳和南如琳见礼,便也怯怯地偷眼瞅着郝柯氏,对大少爷道:“快给你九娘、十娘磕头!”
大少爷很为难,看看蕊芳,又看看南如琳,踌躇了半天也没将膝头折下来。后来脸一红,拉着带来的那个洋学生,给蕊芳鞠了躬,又给南如琳鞠了躬,且说:“我们同学们离开大学时就约定了,从今往后,再不行封建的磕头礼。九娘、十娘就受我和玉薇这一躬吧!”
九太太蕊芳和十太太南如琳倒没说什么,郝柯氏却恼了,恨恨地看了二太太一眼,二话没说,起身走了。
郝柯氏走后,客厅里反倒更热闹了。大少爷把自己带来的洋学生介绍给众人说:“这位刘玉薇小姐是我自由恋爱的太太,也和我一起打过总长的!”
七少爷上下打量着刘玉薇,满脸惊讶,“大嫂这么厉害呀,大哥要不说还真看不出呢!”
刘玉薇只是笑,不说话。
七少爷又说:“大嫂,到屋里了,咋还围着围巾?快解了吧。”
大少爷忙上前把刘玉薇系着的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解了。
五少爷说:“看呀,大哥对大嫂好也不避人!”
七少爷道:“五哥,你懂啥!这叫自由平等,最时兴的!京城里的先生都替太太洗裤头,倒夜壶——是不是呀,大哥?”
一屋子人先愣了一下,后来都笑了。
南如琳、蕊芳笑得弯了腰。
七少爷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说话是很认真的,便急了,紫涨着脸追问大少爷:“大哥,你倒说一声,是不是呀?”
大少爷搔搔脑门道:“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没给你大嫂洗过裤头,更没倒过夜壶。”
七少爷仍是不服,还想再问下去,四太太却狠狠踩了下他的脚。
后来便谈起了正事。大少爷说,如今在外面混事也不易,托了人情才在汉口铁路上做了个工程师,这次到家来是出差路过,一来看看母亲,二来把七少爷接走,到汉口戒烟。二太太便问,这次能住多久?大少爷说,只要老头子不回来就多住几日,老头子若回来就早走,以免见了面又让老头子生气。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南如琳说:“大少爷难得回来一趟,还是多住些时日才好,就是老爷回来也不怕的。不管闹过啥,也都是这么多年前的事了,老爷哪会再计较呢?”
大少爷叹口气道:“十娘,我和父亲闹出的事你是不知道,他当时是恨不能把我杀了的。我呢,这许多年过后虽也有些悔,却仍是认定自己大路子不错,不愿在他面前服软。”
南如琳又说:“服个软你也不失面子的,他好歹是你爹。”
大少爷这才道:“这事以后再说吧,总不是明天就走的。”
七少爷见大少爷和大嫂这身装束,已知道自家大哥大嫂在外面混得并不如意,去汉口兴致已不大了,便也希望大少爷多在家里呆几天,和大家一起玩玩,便也说:“大哥大嫂就多住几天吧,要不我们这班弟妹记不清你们模样,走到对面又会不认识你们了。”
大少爷笑着在七少爷胸前打了一下:“不认识我们的怕只有你这个小七子。”转过身,又对刘玉薇介绍说,“这小七子起小就是小迷糊,十岁上都认不清他那个八娘,老把八娘当做他二姐。”
八太太脸红了一下:“可不是么,没少挨揍呢!”
刘玉薇却说:“这也怪不得七弟,他的娘也实在太多了。”
这话说得大家都不高兴了,可头一回见面,当着二太太的面又不好闹,几个年长的太太——包括四太太都找着借口走了。
这让二太太很不安,二太太便对刘玉薇道:“姑娘,这里比不得外边,说话可得留神哩!”
刘玉薇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柳叶眉一挑,问大少爷:“德仁,我说错了啥?”
大少爷看看母亲,又看看刘玉薇,很为难地搓着手道:“也、也……也没啥大错。娘说这话是为你好,给你提个醒。”继而,双手一摊,苦笑着对刘玉薇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家,热闹倒是热闹,就是规矩大。”
南如琳和蕊芳注意到,大少爷说这话时,二太太的脸上很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