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租界内外办交易所的风潮仍在势头上,虽说已时常有些来历不明的交易所相继垮台,可总还是新开张的多。不断敲响的开张锣鼓,把那些垮台破产者的饮泣和抱怨全遮掩了。失败跳楼的新闻没多少人相信,一夜暴富的传奇故事却在十里洋场的舞厅、酒楼四处传诵。人人都以为这世界上遍地黄金,都把办交易所,炒股票当做发财的捷径。

如此一来,“新远东”的进展便极为顺利,预定100万元的资本总额,一月之间如数收齐,都存进了胡全珍的腾达日夜银行,只等着有关当局验资开张。

与此同时,《华光报》的孙亚先又大造声势,请个叫杰克逊的洋人提起假诉讼,说是自己早在“新远东”筹备之初已从伦敦发了快电,答应认股三万,如今却被别人挤占,没得到应得之股权,要求“新远东”筹备主任何总长做主,归还其三万股权。

继而,孙亚先又假借何总长之名,在报上作公开答辩,声称本筹备主任从未接到过伦敦的快电,斥杰克逊是英伦骗子,看“新远东”资金雄厚,前程不可限量,便要挤进来讨便宜……

报上的假戏演得热闹,私底下的交易便也跟着热闹。

交易所尚未开张,“新远东”的本所股票已被众人炒将起来,一元的票面被炒到了七八元,搞得老谋深算的胡全珍都目瞪口呆,以为这个世界疯了。

这就让于婉真和朱明安都后悔了。

于婉真、朱明安听了胡全珍的话,为保险起见,把半数的股票都以翻倍的价码让给了别人,用人家的钱交了自己应摊的股本,白赚了10万股本所股票。现在一见本所股这么疯长,又觉得吃了大亏,再不听胡全珍的劝阻,倾其所有的现金,以6元的价格吞回了三万股,握在手上再不放了。

白牡丹、许建生等人当初没有胡全珍的点拨,不明就里,全甩了自家的老本加上自己筹来的款交了股金,因此便发了,都赚了三万五万,抑或十万八万。何总长和邢楚之赚得更多——何总长原不想参与集股,后来一看势头好,竟一下子掏出10万认下10万股,转手三下两下一捣腾,便赚了50万。邢楚之则是故技重演,挪用买军火的款子交了股本,又在半月之后以翻了四五倍的价格卖掉了大半股票,既补上窟窿,又腰缠万贯。

“发财真像做梦似的,”“新远东”股东会开会那日,邢楚之又到郑公馆来了,坐在楼上的小客厅里,对于婉真说:“我看我这副官长也别干了,干脆就脱了这身军装和你们一起办交易所得了!”

于婉真没赚多少钱,正觉得亏,便拉着脸,没好气地道:“你要办还是办你的江南去,我和明安是不想和你搅在一起的!”

邢楚之笑道:“八太太还为江南的事生我的气么?这就不应该了嘛,我这不是投到你裙下了么?”

于婉真仍是烦,嘴上却说不出什么。筹办“新远东”这阵子,邢楚之没啥事对不起她,倒是她对不起邢楚之。她怕邢楚之筹不出自己的股金,又打她的主意,老躲着邢楚之,就连胡全珍为她出的主意也没向邢楚之透一点。

邢楚之又说:“八太太,我可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人生在世,图个啥?不就图个财色二事么?我有你这么个美人儿,日后再赚上个百来万,这辈子也就不再想啥了!”

于婉真以为邢楚之又要提纳她为妾的老话题,便冷笑道:“老邢,你以为你碰运气赚了点小钱,就能把我买下了么?”

邢楚之一怔:“啥话呀?八太太!我咋会这么轻狂呢?”

于婉真拧着眉梢问:“那你啥意思?”

邢楚之笑了:“我的意思是说,你看我做咱‘新远东’的理事长咋样?”

于婉真这才悟到,邢楚之这次不是打她的主意,却是打“新远东”的主意。这兵痞明明知道她办起交易所是想帮朱明安做一番事情,却还是硬把手伸过来了,实在是很不像话的。按于婉真的设想,这“新远东”既是她和朱明安起办的,理事长一职就非朱明安莫属。晚上开股东会,想来大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邢楚之似乎看出了于婉真的意思,又说:“我知道你想让外甥朱明安做这理事长,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做比朱明安要好,我终是在这世上多混了几年,经历的事多。再者,我们是谁跟谁呀?还不像一家人似的!我做也就是你做了!”

于婉真强压着满心的不快,勉力笑了笑道:“你做这理事长当然不错,只是你手头的股份并不多,又是行伍出身,终是难以取信于大家,怕是推不上去哩!”

邢楚之头伸老长,定定地看着于婉真:“嘿,这不全靠你么!你要想让我做便做得成!你、我、何总长,还有明安几个朋友的股权加在一起,不就把我推上去了!”

于婉真心中不禁好笑:邢楚之这人就是这般自作聪明,总以为人家傻瓜。于是便不再周旋了,直截了当地说:“老邢,我劝你还是别做梦了!不说推不上你,就算把你推上去了,你也搞不好咱这‘新远东’!你在镇国军里做假账,吃空额行,主持交易所真是不行。到时亏掉了底,你也一样倒霉!”

邢楚之生气了,皮球一样从沙发椅上弹起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叫:“八太太,你就是信不过我!我知道,打从你那外甥回来以后,你的心便全用到了他身上!今日我把话说在这里,你记住了:你总有哭的一天!”

于婉真也唬起了脸:“我就是哭,也不会到你面前哭,你也给我记住了!”

邢楚之很恼火,转身走了,边走边说:“好,好,八太太,我不说了,我还要到办事处开会……”

于婉真突然间有了些不祥的预感,站起来追到楼梯口道:“老邢,你站住,我还有话要说!”邢楚之在楼梯上站住了,回转身:“你说!”

于婉真换了个人似的,微笑着款款走下楼梯,居高临下扶着邢楚之肩头道:“老邢,你看你,气性这么大!你别怨我,我是舍不得你离开镇国军。有层意思我刚才一直没说,怕你又狂。”

邢楚之仰着脸问:“啥意思?”

于婉真在邢楚之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不想想,你还当着你的副官长,对咱交易所能帮多大忙!用你的话说,5万镇国军值多少钱!”

邢楚之愣了一下,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好个八太太,这话你还没忘呀?我他妈的都忘干净了!”

于婉真说:“我日后全靠你呢,这话哪能忘了?”又笑眯眯地推了邢楚之一把:“你走吧,记着晚上准时到摩斯路大华公司四楼开股东会!”

邢楚之出奇不意地在于婉真胸脯上捏了一下:“我要来开会,今夜就不回办事处了,你可得好好陪陪我……”

于婉真连连摆着手道:“哦,不行,不行,晚上这么乱!”

邢楚之只装作没听见,把提在手上的公文包往腋下一夹,昂昂然走了。走到楼下大客厅门口,还回头向于婉真招了招手说:“别送,别送,我晚上总要来的。”

于婉真心恨得很,却也不好说什么了。

当晚的股东会开得不错,起办“新远东”的朋友们,和那些朋友的朋友们都来了,何总长也来了。另外还来了个别号唤作“西湖居士”的大户王先生——谁也没料到这位王先生手里竟握有四万股“新远东”的股票。到会的众人都不说自己高价转让了多少股给王先生。于婉真只知道自己通过胡全珍,以翻了一倍的价钱让了一万股给王先生。王先生拖着细长的辫子,面目慈和,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文绉绉地和大家都拱手点头打招呼,挺招眼的。

到会的起办人和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都成了理事,理事长自然是朱明安。是何总长按着于婉真的意思先提出来的。何总长说,朱明安年轻能干,又到日本学过经济,懂金融商业之经络,最是合适。于婉真知道自己手操胜券,又想堵住邢楚之的嘴,便提议表决,给各位刚当了理事的代表发纸头,叫大家正经推举一下。这就如愿推出了朱明安做理事长。

邢楚之仍不死心,提议再设个副理事长,说是万一理事长不能理事,也可有个替代之人。于婉真反对,说是就算万一理事长无法理事,大家都在租界里住着,也可以一起理事的。

胡全珍却说:“设个副理事长总是好的,还是推举一下吧!”

于是又发了纸,又让众人推举——没推出邢楚之,却推出了胡全珍。

胡全珍忙站起来向大家抱拳作揖道:“诸位,诸位,我在‘新远东’股份并不多,又办着个腾达日夜银行,实是不能再做这副理事长了!诸位对我老朽的一片心意我领了,副理事长么,你们还是另选高明。”

邢楚之说:“珍老实心实意不做副理事长,我们也不能勉强,我看就再推一个吧!”

便重新推了一回——谁也没想到,竟推出了那位西湖居士王先生。

王先生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一边不住地搓手,一边讷讷着:“这……这真是,这真是……”长长叹了口气,看看众人,又咕噜了一句:“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何总长便笑,且学着王先生的声调道:“佛云:不可说,不可说呀。”

王先生便不说了,副理事长便算了王先生。

邢楚之这才泄了气,嗣后再不多说一句话了。

接下来,众人把自己手上的银行收据都向理事长朱明安当面做了交割,又就招聘训练所员、定制器具、更换填印正式本所股票诸事,议论了一番,定下了一些原则,会议遂告结束。

会后已是午夜11时了,与会者都饿了,朱明安便以理事长的新身份,请大家到对面的“大兴楼”吃了夜酒。席间,由于婉真出面,招来几个妖冶的歌女侑觞,包房里一下子灯红酒绿,笙管嗷嘈。除了于婉真和白牡丹两个女人,其余男人们大都放肆地笑闹起来,就连何总长和那位王居士也被歌女搞得神魂颠倒,被歌女捏着鼻子灌了几杯酒。

邢楚之连副理事长都没当上,心中自是不快,对于婉真恨恨的,便拥着年轻漂亮的歌女,不断喝酒,且把当夜要去郑公馆和于婉真共宿的事忘光了,散席时公然带着那歌女去了自己的办事处。

于婉真知道邢楚之是故意气她,却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还笑着和邢楚之打趣,要邢楚之玩乐适当,别累坏了身子。

然而,在车上一路同行,看到邢楚之的手堂而皇之地插到那歌女薄如蝉翼的红纱衣裙里时,于婉真却禁不住一阵恶心,觉得邢楚之简直不是个人,因而,没到公馆,在赫德路口就拖着朱明安早早下了车。邢楚之在车里和她招呼,她也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