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九点多钟了,郑公馆乳黄色的大门仍是关着的。邢楚之的旧奔驰停在公馆大门口,按了好半天喇叭,刘妈才用围裙擦着手,出来开门。见刘妈出来,邢楚之便把车夫和卫兵都打发回了镇国军驻本埠办事处。
车夫和卫兵临走时问:“啥时来接?”
邢楚之手一挥说:“不急的,你们在办事处等电话吧!”
正在开门的刘妈却在一旁插话道:“还是早些来接好,今日八太太只怕没功夫多陪你们长官呢!”
刘妈的话令邢楚之不悦:他和八太太于婉真是啥关系,刘妈又不是不知道,咋说起这讨嫌的话?可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只对车夫和卫兵重申道:“我和八太太有许多事情要商量,不打电话过去,你们不要来。”
车夫和卫兵钻进破车里走了,邢楚之才把黑色牛皮公文包往腋下一夹,绷着脸孔问刘妈:“八太太今日有啥要紧的事?”
刘妈手一拍说:“哟,邢副官长,你还不知道呀?八太太的外甥朱明安从日本国回来了,昨个儿谈到半夜。今日朱明安有两个朋友要来,晚上还要在‘大东亚’请客……”
邢楚之笑了:“我当真有啥了不得的事呢!不就是八太太娘家的那个小男孩回来了么?”说毕,再不多看刘妈一眼,俨然一副主人的派头进了客厅的正门。
一脚跨进门里,邢楚之两眼便急急地去抓于婉真。他认定于婉真这时该起床了。可不料,没见到于婉真,倒见着穿着睡衣的朱明安坐在客厅沙发上喝咖啡。邢楚之只一愣,便走过去,对朱明安叫道:“嘿,这不是明安么?啥时回来的?”
朱明安站了起来:“哦,长官是——”
邢楚之呵呵笑道:“啥长官哟!我是邢楚之啊,原是郑督军的侍卫队长,过去常到这里来……”
刘妈走过来补充说:“如今邢先生是镇国军副官长了,还兼办军需呢。”
朱明安记了起来:“噢,对了,对了,我们是见过的,我还玩过你的枪。”
邢楚之道:“岂但是玩过我的枪?你小子还偷过我的枪呢!”
朱明安笑了:“就像是昨个儿的事……”
邢楚之拍着朱明安的肩头感叹道:“是呀,是呀,一晃4年过去了,郑督军死了,你小子也长成大人了!”继而又说:“怎么样,小子,到我们镇国军来混个差吧?先做个副官,这个主我做得了。”
朱明安推辞道:“我是学金融经济的,你那份差事我只怕干不了呢。”
邢楚之叫道:“哎呀,学金融经济就更好了!你就在镇国军里领份干饷,只管帮我炒股票做生意就行了……”
刚说到这里,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于婉真从楼上下来了。
于婉真站在楼梯口就说:“好你个老邢,用着的时候找不着你的魂,用不着你了,你倒跑来了!”
邢楚之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道:“咋用不着我呀?八太太,今日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呢!我既来了,给明安接风的东就是我做的了。”
于婉真抱着膀子走过来,站到邢楚之面前,眉梢一挑说:“不就是吃顿饭么?我们才不稀罕呢!”
邢楚之涎着脸道:“你八太太不稀罕,明安却稀罕……”拍了拍朱明安的肩头,“我和明安可是老朋友了——是不是呀,明安?”
朱明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邢副官长,实在不好让你破费的……”
邢楚之大大咧咧连声说道:“不怕的,不怕的,我做东总有出处……”
于婉真说:“又能打到镇国军的公账里去,是不是?”
邢楚之哈哈大笑起来:“八太太也变聪明了嘛!”
于婉真却把粉脸一绷:“真心想给我们明安接风,就得你自己实心实意地掏腰包,要不,我们才不去呢!”
邢楚之连连点头:“好,好,我掏腰包就是。”
于婉真这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也让邢楚之坐下。
邢楚之一坐下就说:“八太太,我这次来是公事,到尼迈克公司为镇国军办一批军火,同时,也想把咱江南丝绸交易所的筹备会开起来……”
于婉真懒懒地问:“你在这儿能呆几天?”
邢楚之说:“七八天吧。反正完事就走人,我们那边的学生又为山东交涉闹事了,督军府忙得很。”
于婉真皱了皱眉:“山东交涉不是去年5月间的事么?都过去一年了,还闹个啥?”
邢楚之说:“这谁知道呢!学生爷后面还不知都有啥人挑唆呢!”
于婉真道:“学生闹闹也好,要不,你们的日子也太好过了。”又道:“你反正一两天内不走,还有时间,江南的事咱有空再谈,今天我得帮明安招待两个朋友……”
也是巧,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朱明安怔了一下,抢着去开门,且扭头对于婉真说:“小姨,肯定是孙亚先、许建生他们来了。”
转眼间,朱明安便引着两个年轻潇洒的男人进来了。走在前面的一位一副教书先生的打扮,长衫礼帽,戴着金丝眼镜,显得文文静静的;走在后面的一位则是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双锃亮的白皮鞋,很有些租界地上人的派头。
朱明安向于婉真和邢楚之介绍说:“长衫便是孙亚先,华光报馆的商讯记者;西服是许建生,早先的革命党,现在是年轻有为的实业家。”
于婉真笑眯眯地道着“久仰”,招呼刘妈沏茶,上茶点。
刘妈跑过来张罗时,于婉真又看着孙亚先和许建生说:“昨天明安一回来就不住地念叨你们,倒好像你们这二位朋友比我这姨妈还亲呢!”
孙亚先笑道:“哪里呀,明安还是和你这做姨妈的亲!往日给我们写信,每回都谈您呢。是不是呀,建生?”
许建生说:“可不是么?明安不服别人只服你这做姨妈的。”
于婉真格格直笑:“才不是呢!你们不知道,实则上是我服他哩!在这公馆里不是我当家,倒是明安当家。我就是明安在日本时也是这样,常来信告诉我,该这样,该那样……”
朱明安被于婉真捧得极舒服,便以为自己真了不起了,点了支雪茄很气派地抽着说:“我这小姨妈虽是聪明过人,却终是个女人家,有时我就得给她提个醒……”
众人谈得高兴,无意中便冷落了邢楚之。
邢楚之觉得不自在,瞅着空悄悄对于婉真说:“八太太,这二位都是明安的客人,就让明安和他们谈,咱还是上楼吧,江南的事我还要和你商量呢!”
于婉真不悦地道:“你先上去
邢楚之无奈,只得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先上楼了。
到楼上的小客厅,邢楚之郁郁不乐地给自己沏了杯龙井,慢慢呷着,后又从柜子里取出金漆烟盘,拿起于婉真专用的烟具,吸起了大烟。
这里的一切,邢楚之都熟得很,郑督军没死的时候,他就常来,有时是作为郑督军的侍卫队长,跟郑督军一起来,有时是自己一人悄悄来。打从三年前和八太太于婉真有了那一层关系,他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半个家了。
总忘不了三年前的那个风雨夜,想想事情就像发生在眼前。那夜,他奉老督军的命令,给于婉真送两包云南面子,是刘妈开的门。开门之后,他进了客厅,原想把东西交给刘妈就走的,却不料,于婉真半裸着身子睡眼惺忪从楼上下来,说是天黑雨大,就不走了吧。便没走,便在天快亮时鬼使神差从阳台的窗子钻进了于婉真的卧房。
于婉真睡得正香,一条白白的腿和半截白白的身子都露在红缎被子外边,让他为之激动不已。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爬上了于婉真的床,把于婉真压到了身下。于婉真从梦中惊醒,叫了起来,他这才吓得滚到床前跪下了。于婉真真厉害,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打他的耳光,还口口声声说要把这事报告郑督军。他当时觉着自己是大难临头了,不住地给于婉真磕头,还亲于婉真赤裸的脚背,要于婉真饶他这一次。
于婉真出够了气,才说:“就饶你一回吧,下次再敢这样,就一定要去和郑督军说了……”
不料,那夜之后,于婉真偏就和他好上了。一个月后到公馆送螃蟹,于婉真邀他到楼上说话,问他那夜胆咋就这么大?他说,全因着八太太俊。于婉真照着镜子看着自己俏丽的脸,像是问他,又像是自问:“是么?”他说:“是。”于婉真便抬起头妩媚地向他笑,他这才扑上来,把于婉真搂住了……
郑督军死后,邢楚之是想把于婉真纳为自己三姨太的——事情很清楚,于婉真有钱,又有这么座小楼,根本用不着他来养,还能时常倒贴点给他,这样的姨太太实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于是,邢楚之便在分家之后,正式把这事和于婉真说了。
于婉真不干,冷笑着问邢楚之:“难道我天生就是给人家做姨太太的命么?你也太看轻我了!”
邢楚之没办法,只得先打消了这主意,转而提出要和于婉真合伙做生意,开办丝绸交易所。按邢楚之一厢情愿的设计,于婉真只要同意把分得的家产拿出做生意,日后的一切就好说了——就算于婉真不做他的三姨太,也逃不出他的手心。
对做生意,于婉真倒是有兴趣,和他很认真地谈了几次,还请了腾达日夜银行的胡全珍参谋过。只是这女人太诡,太精,也太多心,一具体提到钱的事,便不干了,你别想占她一点儿便宜,就是在枕头边哄都不行。
而他呢,又是那样需要钱——尤其是眼下,办江南交易所要股本,欠赵师长的6000元赌债要还,还有去年挪用的一笔买军火的款子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搞不好要吃军法。因此,邢楚之这次来时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从于婉真手里先弄来几万再说。
于婉真却老不上来,只是和朱明安的两个朋友说个没完。小客厅就在一上楼的地方,门又开着,楼下的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开初,邢楚之只握着烟枪打自己的算盘,并没用心去听,也不知下面说的啥。后来等得焦躁,烟瘾也过足了,才注意听了,一听竟吓了一跳:这帮人也在谈交易所,谈股票,连名号都起了,叫什么“远东万国交易所”!
却原来于婉真已做起来了,且有了这许多的合股人,难怪一直对他吞吞吐吐的……
邢楚之这便坐不住了,放下茶杯想往楼下去,参加那关于“远东万国交易所”的筹划。不曾想,起了身,只走到楼梯口,正见得于婉真一步步款款地上楼来找他。这瓷人一般的俏女人扶着楼梯扶手向楼上走着,一边还扭身朝楼下朱明安他们说着:“你们就这样筹备起来,筹备主任先算何总长了,何总长那里我自会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