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从打一落生就适应了家里的抑郁气氛。

两岁前是卜守茹奶他,一碰到马二爷和卜守茹开仗,天赐便把小脑袋往卜守茹怀里躲。两岁后,离了卜守茹的怀,再见家里开仗,便往门外躲。到得开蒙读了书,又有小学堂好躲了。

天赐在两岁前,于无知的懵懂中是倾向母亲卜守茹的。

后来渐渐大了,上了小学堂,懂些事理了,便一步步倾向了父亲马二爷。

母亲卜守茹总是很忙,不是在刘举人街的“万乘兴”的总号,就是在刘镇守使的镇守使署,或是麻五爷的香堂,有时连着十几天难得和天赐照上一面,天赐只能和马二爷厮守着。

马二爷对天赐很好,看天赐读书,陪天赐玩耍,天赐要啥,马二爷应啥。

天赐自然便认定马二爷好,和马二爷啥话都说。

有一回,卜守茹到上海订轿,半个多月没回家,天赐便问马二爷:“爹,我娘咋老不回家?”

马二爷道:“她眼里根本没咱这个家,只有她的轿。”

天赐说:“要那么多轿干啥?一人又坐不了。”

马二爷道:“她想带到棺材里去哩!”

天赐不做声了。

马二爷却意犹未尽:“其实,你娘也是白忙,她置下再大的家业,末了也得留给你!你是我的儿,也是她的儿,她不留给你没办法。”

天赐说:“我才不稀罕哩!”

马二爷道:“稀罕不稀罕都是你的,谁也夺不去,爹现在让着她,不去和她斗了,也是为着你。”

天赐这才想起问:“娘咋老和你骂架?”

马二爷道:“因为她恨爹!”

天赐不解:“为啥恨你?”

马二爷长长叹了口气:“为着爹老了……”

天赐仍是不解:“老了就遭人恨?”

马二爷红着眼圈说:“老了就遭人恨哩!”

天赐又偏着脑袋问:“那娘当年咋愿跟你的?”

马二爷说起了当年,道是当年卜大爷如何一败涂地,用自己的亲闺女作代价,向他求和;他又是如何宽宏大量,允了卜大爷;结果,卜守茹偏坑了自己的亲爹,今日又坑了他,把个马家闹得鸡犬不宁……

最后,马二爷说:“你娘太毒,当年不为图咱马家的轿,就不会进咱马家门的,爹当时不知道,才铸下了这一生一世的大错。”

天赐似懂非懂,可从父亲马二爷失神的眼中已看出了一个老人深深的绝望和悲哀,就觉得母亲真就是很毒的,对自己的老父亲也实在是很不公平的。

这样的对话,随着时间的演进,没完没了地继续着,一次比一次深入。

看到镇守使署的轿子和帮门的弟兄常来接卜守茹,天赐又问:“爹,他们老接我娘去干啥?”

马二爷道:“这得去问你娘。我不能说。”

天赐吊在马二爷的脖子上不放手:“你说嘛!”

马二爷仍不说:“她是你娘,我不能和你说,大了你自会知道的。”

天赐便去问卜守茹:“娘,官家的大轿老接你去干啥?”

卜守茹斥道:“小孩家,问这个干什么?!”

天赐还想问,卜守茹已虎起了脸……

后来,还是马二爷叹着气和天赐说了:“天赐呀,天赐,你没个好娘,你娘太浪……”

天赐虽说不懂“浪”是啥意思,可从马二爷的口气和眼神中却悟出了这“浪”不是件好事,因此,对常来找卜守茹的镇守使署的副官们和麻五爷都是很恨的。

镇守使署的副官们和麻五爷对天赐偏就很好,尤其是麻五爷,每回到马家来,总要给天赐带些好吃的小零嘴,什么糖块、糖球了,什么水果、点心了。有一次还给天赐带了个好玩的小花猫。

天赐总不要,也不理麻五爷,有时被卜守茹逼着接下了,回转身就扔到了茅坑里。

那只小花猫命运更惨:第二天就被天赐弄断了一条后腿,第三天又被弄断了一条前腿,到第四天便死了……

这让卜守茹十分生气。

卜守茹指着天赐的鼻子,大骂天赐是心狠手辣的小畜牲。

这却让马二爷十分高兴。

马二爷在天赐身上,看到了卜守茹的黯淡未来和自己久远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