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顺眼见着姐姐和方营长频繁外出,眼见着姐姐身上的衣裙一天天艳丽起来,方觉察出姐姐心态的变化。这变化都是方营长带来的,百顺心下对方营长就感激无比。百顺觉着,方营长是他的大恩人,也是姐姐的大恩人,因此,对方营长十分的友好,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怪亲昵的。

百顺一亲昵,方营长就不好意思不亲昵了,便更加亲昵,和百顺又拍肩膀又搂腰,还常凑在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多了,方营长非要栽培百顺不可,要给百顺个连长当。百顺不干,头摇得像拨浪鼓。

方营长问:“那我能给你帮啥忙?”

百顺也喝多了,直言不讳地道:“赶快把俺姐娶回家,就是帮俺大忙了。”

方营长大喜,连连说:“我也这样想,也这样想哩!”

玉环却不这样想。

百顺和方营长合谋完后,去和玉环说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玉环听后只是摇头。百顺又大讲方营长的好话,说这方营长可算得百里挑一的好男人了。玉环这才点了头,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比你百顺强多了,他在戏院门口敢和那么多带枪的兵打架,你敢么?!”

百顺道:“既如此,何不快把喜事办了?”

玉环淡然道:“还没到时候。”

百顺向方营长禀报时是很失望的,这失望的情绪也影响了方营长。方营长便喝闷酒,边喝边说:“啥叫没到时候?你姐该不是嫌我官小,看不上我吧?”拍着百顺的肩膀,叹了口气,“其实,我还能升,只要和你姐成了两口子,岳旅长还得让我升升,最不济也能弄个团长。”

百顺又把这话说给玉环听,玉环火了——玉环不想火,打从那日和百顺闹翻过以后,老压着自己不发火,这回还是压不住了,指着百顺的鼻子道:“方营长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我会嫌他官小么?我要嫁人,更要杀人,杀张天心!你这种软蛋靠不住,我自得找个靠得住的人嫁!我得指望他给爹复仇!女婿也是半个儿。”

百顺这才明白,原来姐姐还想着为父复仇,且是想让方营长来干。当即便愧疚不安,觉着自己对不起方营长,是把方营长往火坑里推。又觉着姐姐太毒,往日害自己的亲弟弟,现在又想害未来的夫君了。

玉环似乎看出了百顺的不安,又说:“你想让姐马上嫁给方营长也行,我只要你壮着胆子说一句:为爹复仇的事你包了,你这话一说出口,我明日就出嫁!”

百顺呆呆想了半天,终于艰难地道:“姐,我……我不能骗你,我……我没这能耐。”

玉环哼了一声:“不是没这能耐,是没这胆量!”

只好认。

当晚,方营长来听回音,百顺本想把个中底细说给方营长听,可想来想去没说出口,怕丢脸,更怕吓跑方营长,姐姐又得瞄上他,他才不傻呢。

方营长见百顺一副为难的样子,情知事情不妙,就说:“看,我猜到了吧,是嫌俺官小哩!营长在你姐眼里算啥?只怕团长她也瞧不上呢!”

百顺说:“不是,不是,她才不在乎什么营长、团长的呢,她只说还要看看,看你对她贴不贴心吧。”

方营长道:“咋着才算贴心?自打遇上了你姐,我他妈再没去过小白楼。往日去也是逢场作戏,不像你老弟,在小白楼有一味相好的女人。”

百顺说:“你和我比啥?俺姐已说了,你是堂堂男子汉,我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你要像我这样,俺姐才不会睬你呢。”

方营长像得了嘉奖令似的,很激动地问:“你姐真这么说了?”

百顺点点头。

方营长一拍大腿:“嘿,兄弟,那就行了,我不出三月准做你姐夫!”

百顺见方营长那高兴的样子,心下益发觉着不安:“人家方营长是要讨老婆,并不是想去给谁当枪手,姐姐偏想让人家当枪手,真不知闹到最后会是啥结果。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方营长和他一样聪明,宁愿不要老婆也不干这杀人勾当;其二,方营长鬼迷心窍,真就跟姐姐去干了,落得个亡命他乡或是家破人亡。”

很悲哀地看着方营长,就像似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不无忧虑地说:“你这姐夫怕是不好当。你还得好生想想呢,我姐的性子像个男人,要是婚后有一天,你惹翻了她,只怕她敢和你动枪。”

方营长笑了,大大咧咧地道:“不怕,不怕,我他妈就喜你姐这性子。你姐真要是文文乎乎的,我老方还伺候不了呢,我这人自小当兵,粗粗拉拉的,和你姐正是天生的一对。”言毕,一阵大笑,笑声中已有了几分淫邪的意味。

百顺后来才发现,方营长原不像姐姐想象的那么好,这人除穿了身军装,除是个营长,再加上胆量大一些,根本上和他百顺没太大的区别。方营长也抽大烟,也逛窑子,据老五说,早几年和长脸老三好得像一个头,还赌咒发誓地要给老三赎身呢。这家伙只是在和姐姐好上之后,才不大去找老三了。

百顺问老五:“这人到底咋样?”

老五说:“还行吧,情义有点,滑头也有点,喝了酒喜欢吹,不过倒也是有些火气的,见没大本事的,也敢欺一欺,有一回就在小白楼里和老三另外一个相好干了起来,一脚踢断人家两根肋骨。”

百顺害怕了:“那这家伙日后也这么对俺姐咋办?”

老五笑了:“你姐要找的就是这样的角嘛,我喜你这样的小白脸,你姐不喜,方营长真要这样对她,也是她自找的。”

百顺道:“可她总归是俺姐,我不能让他这么着。”

老五手往百顺额头上一指:“算了吧你,人各有命,任谁也改不了的。再说,这老方是你姐自己认识的,又不是你塞给她的。与你何干?”

百顺想想也是,这事不论日后怎样,谁都怪不得他,姐姐是自找的;老方也是自找的。心境因而就平静了,就当啥也没发生。啥也不知道,依旧在姐姐面前大说方营长的好话,依旧和方营长称兄道弟,及至后来在小白楼撞上方营长也没显得多大的吃惊。

方营长却是很尴尬的,大有做了贼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方营长原以为自己往日的底细百顺和玉环都不会知道,为防意外,还向老五、老六付了“保险费”的。不曾想,老五、老六还是和百顺说了,自己又在老三的房里被百顺撞上了……

百顺扯住方营长,把方营长扯到了老六的屋里问:“你是咋啦?不是说自打看上俺姐,就再不到这来了么?咋又来了?”

方营长见百顺的口气还好,就实话实说了:“原不想来,老三非让来,说是有事要商量,就……就他妈来了。”

百顺问:“啥事?”

方营长道:“也没啥大事,就是给俺做了套衣服。”

百顺立时想起前些时候老三给他比试过的衣料,笑了:“那套衣服怕不是给你做的吧?”

“不是给我,还能给谁做?”

百顺很得意:“给我,老六不让我要,我就没敢要。”

方营长急急地道:“不会,不会,我和老三不是一天了,那布料是她专为我买的……”

“对,是为你买的,却叫我量身材。”

“那或许是两份布料。”

“不,肯定是一份……”

争到末了,都把玉环忘了,竟自点评起长脸老三来。百顺说,老三那脸很难亲,得架梯子。方营长说:梯子用不着,不过,踩个板凳还是必要的。说毕,两人都笑,老六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骂他们太损,说天下男人只怕没一个好东西。

百顺拥着老六,觉得十分的荣耀,点评过长脸老三,又点评起方营长来,—口咬定方营长眼睛有问题,全楼那么多好姐妹没瞄上,单瞄上个老三。方营长便为老三辩护说,老三早先并不是这般模样的,当年很红哩。老六马上噘起了嘴:“红啥呀,还不就是仗着一对大奶子甩倒了几个臭男人么。”百顺连连点头:“是哩,老三简直像奶牛,该去开奶房。”

方营长很不高兴,站起来说:“好,好,我眼瞎,又没能耐,这多年都是和一条奶牛好,行了吧?你们高兴了吧?”说着就要走。

百顺问:“你去哪?”

方营长道:“我和玉环约好去听戏的,七点……”

百顺脸一拉:“真是我的好姐夫呢,在窑子里都没忘了俺姐!”

方营长这才记起百顺的身份,慌了神:“我……我这是最后一次来……来这地方了,百顺兄弟,你……你千万不要去和你姐说。”

百顺本想吓吓方营长,并就此把方营长捏住。方营长不管咋说是一定要做自己姐夫的,他这内弟便不能眼看着做姐夫的老往窑子跑,可话没说出口,老六先说了:“百顺去不去和他姐说,得看你老方够不够意思。”

方营长知道事情不会太糟,就问:“咋才叫够意思?”

老六道:“明个到老来顺请桌酒。”

方营长很快活地应了。

老六又自作主张地道:“还得带着百顺的姐。”

方营长道:“那自然——只是……只是你们可不能把今日的事说给她听。”

百顺笑笑:“我又不傻,好事咱说,这事咱不会说的,谁叫俺有你这么个倒霉的姐夫呢。”愣了一下,又说,“不过这地方你还是少来两趟好,你想想,一个姐夫,一个舅子,老在这里撞上像什么话呀!”

方营长很惭愧地道:“是哩,是哩!”

老六偏把手一拍,叫道:“那有啥呀,你们错开时间来嘛,今日你来,明日他来,撞不上的;就是撞上了也没啥,只装不认识就是……”

于是,都笑。

打那以后,百顺见了方营长再没啥不安的了,他觉着他们三人一下子拉平了,已没有谁对不起谁的事。日后就是方营长真的倒了大霉,也是老天的报应:姐姐骗她,他也骗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