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春楼被烧以后,玉钏之名家喻户晓,凤鸣城里的富商百姓都疑玉钏通匪报复,商会赵会长死也不信。闻知孙旅长决意进兵拒马峡剿平匪患,便跑到孙旅长旅部,要孙旅长于攻击匪巢之际,务必保证玉钏不受伤害。
孙旅长呵呵笑着说:“我知道,都知道,徐福海火烧观春楼是为绝了玉钏的后路,本旅长也不相信玉钏会通匪——她若真通匪,只怕你赵会长的头早留在山中了!”
赵会长头直点:“正是,正是……”
孙旅长又道:“剿匪本为安定地方,保护你们绅耆商家发财,你们商会不能不意思意思的。”
赵会长忙说:“这我们已商议过了,各个店号都出一些,我赵某出两万,合共就是八万多了——只是我们要剿的是匪,不是玉钏,旅长莫忘了。”
孙旅长哈哈大笑,拍着赵会长的肩头道:“放心,放心,赵会长!伤着那小婊子一根×毛你拿我是问!”
孙旅长真就去剿匪了,城里的两个营开出去不算,城南的独立团也拉了上去,大炮不好拖进山,便把七八支连珠枪全扛了去,一路上还唱着军中老师爷编的兵马歌:
吃粮的弟兄不孬种,
个个都是真英雄;
长坂坡上一声喝,
吓退敌军百万兵。
城里的百姓都说,孙旅长这回总算为凤鸣城办桩好事了。
好事偏没办成。孙旅长的兵马轰而烈之出去,没几天悄无声息回来了。城中的商家百姓只隐隐听得城外响过一阵枪,八万多军饷就算花完了。许多商家自然不满,要赵会长去问。赵会长只得去问。
不料,赵会长不问还好,一问便问出麻烦了。
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孙旅长,这回不笑了,拍着盒子炮大发雷霆,一口一个日你娘:“……日你娘,你道匪就这么好剿么?峡南的虎踞关、峡北的一线天,都是险要所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日你娘,你且去剿剿看!”还没容赵会长答话,孙旅长又说,“更可恨钱旅长的安国保民军得知城中空虚,又作妄动,我他娘的能不防么?!”
这倒是真的。安国保民军在这次剿匪风波过后没多久,又攻了回城,是从城北三岔河水路齐攻的,光架着连珠枪的木船就有二十来条,不是城外的独立团在青龙桥顶住打,怕就攻成了。
嗣后安国保民军无了音讯——也不知到哪里安国保民去了。
孙旅长又想到了剿匪。孙旅长振振有词地说,拒马峡中的匪终是心腹大患,不剿平,凤鸣城永无安宁之日。
这倒也是实话,山中之匪不像安国保民军偶尔攻次城,三天两头骚扰不断——就在安国保民军上次攻城之后,还又大抢了一回。
孙旅长再次把赵会长们招来合计。
这回,孙旅长不骂人了,又笑得弥勒佛一般,只说剿匪还得筹饷,要商会再出十万。
赵会长和众人都不说话,只是面面相觑,既恨匪,也恨孙旅长。
孙旅长见大家都不说话,便瞅着赵会长和和气气道:“都不想出钱也行,匪我还是要剿的,就用炮剿嘛,只是大炮一响,什么玉钏、金钏的都得轰碎喽!”
赵会长一惊,这才吐口先认了五千。
孙旅长头直摇:“五千只够买个玉珠子!”
赵会长忙又增到八千。
孙旅长摆了摆手:“不够!不够!上次你是两万,这回少说还得两万!”
为了有救命大恩的玉钏,赵会长咬牙把两万出了。
会长出了两万,众人谁还敢不出?都出了,孙旅长共计掠了十万还多。
回到家里,赵会长的三个太太哭闹不休,说是当初就是赎票也才两万,这倒好,为剿匪两次出了四万,还不算送给白少爷的八百。
那回出了拒马峡,赵会长便去老盛昌找了痛不欲生的白少爷,把玉钏要他说的话都说了。老盛昌被烧之后,赵会长看在玉钏的份上,又给了白少爷八百块,太太们也是颇不情愿的,只是因着数目不大,当时也就没说什么。这次为着孙旅长剿匪时不加害玉钏,又出了两万,太太们终于不可忍耐了。
三个太太开初闹时,赵会长只是不理,闹得凶了,才怒道:“为玉钏再花四万我也情愿!她和我非亲非故,却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下我,你们倒好,巴不得我早死!我今日便把话给你们说明,就算我死了,这钱财家业你们也分不到,全是我侄儿的!”
十余天后,孙旅长剿匪的兵马又出城了,依然扛着连珠枪,依然唱着兵马歌,挺像回事。孙旅长这次挂帅亲征,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很威风的样子,走到人多处,还摘下军帽挥着,四下里乱点头。
偏就怪了,孙旅长和他的兵马出城三日,连枪声都没听到,又回来了,说是胜了,巨匪徐福海慑于孙旅长的威风,没打就降了,答应日后再不骚扰凤鸣城。接下来,孙旅长便迫着各界绅耆为自己接风洗尘。
在接风洗尘的酒宴上,孙旅长又说,拒马峡地形险要,从军事上看不可强攻,只可智取。为了智取,已派了副官进山谈判,答应给徐福海一个少校营长的名分……
赵会长们这才知道又上了当,心下恨孙旅长已超过山中之匪,自此再不信孙旅长剿匪的鬼话,而且认定那鬼都不知道的谈判断无成功之理。
果不其然,谈判的事孙旅长后来再不提了,匪们只要高兴照样到城里走走,城中被惊扰多年的生活依然是老样子。众商家不再心存妄想。
赵会长却觉着迄今未能救出玉钏,心下很是有愧。
一日,赵会长和从省上回来的白少爷说起,不禁老泪纵横。
白少爷也哭,哭罢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山匪徐福海和军匪孙旅长都长不了的,玉钏心好终有好报……”
也真叫白少爷说准了。
这年冬天,孙旅长和他自己的独立团团长闹毛了,钱旅长的安国保民军乘虚而入,伙着孙旅长的独立团里应外合,一阵连珠枪把孙旅长和他手下的军匪扫出了凤鸣城。也恰在这年,孙旅长所属的那个什么系全垮了,莫道凤鸣,就是全中国也没他们几多地盘了……
重新进了凤鸣城的安国保民军也挺吓人的,当年的钱团长,如今的钱旅长,提着机关大张的盒子炮在举人街上吼:“奶奶个熊,我姓钱的又回来了,你们这些给孙王八捐粮捐款的龟儿子都听着:都他娘的给老子到保民军司令部开会,不来的,老子枪子伺候!”
都去了,都叫苦不迭,异口同声大骂孙旅长不是玩意,夸赞钱旅长的保民军是仁义之师,解民于水火倒悬。
钱旅长为再进凤鸣苦了许多年,这回又成了爷,自然不吃无用的马屁,把盒子炮往桌上一拍道:“奶奶个熊,废话少说,老子只要见血!”
商家绅耆们都以为钱旅长要杀人,有几个吓得跪下了。
周副旅长说:“起来,都起来,钱旅长因着军饷无着,有点急,快想法筹钱去吧!”回转身,周副旅长又对钱旅长说,“这些商家百姓给孙匪捐粮捐款也是无法,姓孙的是军匪,咱们不是,咱们安国保民,旅长你可急不得。”
钱旅长白了周副旅长一眼,甩手走了。
也幸亏有个周副旅长,城中百姓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又幸亏钱旅长受了风寒,加上旧伤复发,进城三个月便死了,大家方才不再提心吊胆。
钱旅长死后,周副旅长成了周旅长,紧接着又兼了镇守使,成了凤鸣城和周围三县说一不二的人物。
周旅长稳住了脚跟,自然怀旧,想着当年在观春楼和玉钏度过的好时光,不免感慨万端。某一日,周旅长在那被焚毁的观春楼旧巷里徘徊了半天,作了一首情义缠绵的好诗,其中有两句道:
旧日红颜今安在?
但见野蔓遍残墙。
城中绅耆以为周旅长恋着往昔的欢乐场所,便联名建议重修观春楼。周旅长不许。绅耆们又以为周旅长官做大了,不好意思主谋这事,遂推赵会长出头劝进。赵会长去见了周旅长,一口咬定重修观春楼是桩好事,这种好事非太平年头不能办。且道:“昌盛昌盛,讲的便是无娼不盛。”
周旅长说:“什么无娼不盛?!我不信这话。我只问你,重修了观春楼又有何好处——你们不解我的本意,我是看着残楼想起一个人来。”
赵会长小心地问:“是谁?”
周旅长叹了口气说:“这人你必也认识——至少总听说过,是一个叫玉钏的红粉佳丽,众人都道她不是人间的凡品。破身那年只十六岁,当时我曾答应为她赎身,后来……后来竟忘了。”
赵会长也忆及了旧事,想着自己当年还想和周旅长争这玉钏,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周旅长自言自语道:“只不知现在玉钏身处何处?如若还在观春楼就好了,我必得把她赎出,让她做我的三太太,或者让她从良嫁人。”
赵会长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倒知道她在哪里,只不知周旅长可愿去救?”
周旅长眼睛一亮:“快说,在哪里我都会去救!”
赵会长道:“被徐福海绑入了拒马峡。”
周旅长一怔:“已有多久?”
赵会长答:“快二年了!”
周旅长点点头:“我派人送张帖子去,匪们敢不放人,老子便剿!”
积孙旅长两次剿匪带来的破财无功的教训,赵会长这次学乖了,不怂恿周旅长动枪动炮,只劝周旅长派人进山,把匪们收编。
周旅长怒道:“这股土匪为害地方已有多年,断不可轻易收编。再者,收编那匪,也会给人留下话柄,道我也通匪呢!”
赵会长想想,也觉得周旅长说得不无道理,——按他的心愿,也是恨不能把匪们全杀绝的。于是便道:“杀绝那匪正是百姓心愿,只是拒马峡易守难攻,周旅长还要用些计谋才好。”
周旅长问:“你可有甚好计谋?”
赵会长道:“不敢,不
周旅长很认真:“你倒说说你的想法嘛!”
赵会长仍耍滑头:“也……也没啥想法,你周旅长有啥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了,我这做生意的,能比你当旅长带兵的更高明么?!”
周旅长笑了笑:“好,主意我拿,我派人进山,收编了事。”
赵会长不知周旅长这话是真是假,试探道:“人家若是不愿呢?”
周旅长手一挥:“我不像姓孙的那么小气,我给徐福海个上校团长的名分!”
赵会长问:“就是给了上校团长,人家不出山,你咋办?”
周旅长不耐烦了:“你倒给我说说你的主张。”
赵会长想了想,这才小心地道:“老朽斗胆向旅长荐个有用之人,此人……此人,恕老朽直言,此人却是玉钏姑娘后来的青楼知己……”
周旅长脸色一寒,“哦”了一声。
赵会长不敢再说了。
周旅长挥挥手:“说,你接着说,这青楼知已是谁?荐他何用?”
赵会长赔着十分的小心说:“这……这青楼知己是原来老盛昌的少东家,只……只要请他进山,玉钏便知我等的用心了。待白少爷进山和玉钏见上面,就可让玉钏相机行事,诱匪出山,匪们只要出了山,要杀要编还不由着你了。”
周旅长有了些振奋:“好,只要能消了这匪患,救出玉钏,你荐这人我就用——别以为我会吃醋,我不是那种人!”
第二日,周旅长把自己的副官长派到省上,把白少爷从第三国小的课堂里揪了出来,押上船载回凤鸣城,要白少爷进山去见玉钏,并代表安国保民军商量招安事宜。
白少爷心惊肉跳,不敢应允。
周旅长鄙夷道:“真不知玉钏怎会看上你的,浑身上下竟无一根骨头。”
白少爷说:“不是不敢去,是觉着没名分。”
周旅长倒也痛快,马上给白少爷一个上尉副官的名分,当场签了两份委任状,一份是给白少爷的,一份是给徐福海的,给徐福海的那委任状上赫然书着,委徐福海为安国保民军上校团长。
白少爷更不干了,说徐福海出山后还当着上校团长,他这辈子和玉钏就无法长相厮守了。
周旅长问:“你对玉钏可是真心?”
白少爷道:“不是真心,我能等到今日么?!”
周旅长笑道:“你咋就知道我会来救她?”
白少爷倒也坦诚:“我没想到是你,只想着南军过来,必得剿灭匪患。”
周旅长显见着有些不快:“你咋就这么相信南军?”
白少爷不说。
周旅长便没再问,只道:“南军、北军咱不提了,我只问,为玉钏这山你进不进?”
白少爷想了想说:“真能把玉钏救出徐福海的手,我就进;若你只是要招安扩大自己的兵马,我便不进。”
周旅长哼了声:“我扩不扩充兵马是我的事,你不好管,也不能管,我只担保:一俟徐福海的人马出山,我就把玉钏亲自交到你手上!”
白少爷不信:“徐福海会这么听话么?”
周旅长道:“受了招安,他就是老子手下的团长,老子的话就是命令,他不听不行!”
白少爷问:“那……那他若是再进山呢?”
周旅长道:“好不容易才把这巨匪招出山,我会放他再进山?!”
白少爷点点头:“好,这么说,我进山就是,你周旅长说哪日进山,我便哪日进山。为了玉钏,就是真被匪杀了,我……我也情愿!”
周旅长拍着白少爷的肩头赞道:“这就对了嘛!身为男子汉,就得有血性,有情义!”
于是,白少爷一举而变成周旅长安国保民军的上尉副官,三日之后由两个卫兵护着,挑着“言事”的黄旗,经由一线天,进了拒马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