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马峡在群山环抱之中,因地势险要而得名。峡南是虎踞关,峡北为一线天,东西皆是悬崖绝壁。峡中有个五百来户人家的村落,叫做点金地。据当地老人说,点金地这村名系乾隆爷钦定。乾隆爷南下巡幸,驾临凤鸣,赶巧峡中出了个新科举子,奉诏迎驾。乾隆爷问起峡中情形,举子便道,峡中有良田坡地三千亩,五谷丰登。乾隆顺口说,“实乃点金之地也。”
皇上金口玉言,这村落自此便叫点金地了。
光绪年后,世道日衰,点金地成了历年巨匪的巢穴,先后出过钦匪金菩萨,滚地龙万大发子,如今又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徐福海。
徐福海原是山外人,只因吃了官府的冤枉,率着几十个族里弟兄进了山。那时,占着点金地的是万大发子,万大发子和徐福海不和,终致翻脸。徐福海一怒之下,带着族里弟兄远走高飞,去了河口的黑龙沟。去年春天,万大发子吃参吃死了,手下弟兄互不服气,才又把徐福海请了回来。徐福海这次回来已非当日可比,啸聚身边的人马不下三百之众,毛瑟快枪也有了几十杆,任谁也难以撼动了。
细说起来,拒马峡实有三派。
一派以徐福海为首,势力最大;一派以点金地老人为主,首领人称二先生,也有几十杆枪,百十口人;还有一派,人马原是民团李司令的部下,当家的名号“快枪王三”,大家只叫他三阎王,人手不多,却最是凶悍。三阎王天不怕,地不怕,任谁不服,只服徐福海。这倒不是因为徐福海如何了得,而是因为徐福海救过他的命。
几年前三阎王酒后滋事,杀人被拘,官府将他悬于站笼中示众三日,且定好三日后枪毙。偏巧,徐福海带着一干弟兄进城去耍,杀了官兵十二口,救下了等着挨枪的三阎王。三阎王当下便想随徐福海去闯世界,只因家中尚有八十老母,未得走成。待老母亡故,再去找徐福海,已不知徐福海潜卧何方了。于是,三阎王便和起办刀会的李司令搅到了一块。
李司令开初不是司令,自称刀会点传师,后来刀会变做民团,做了民团团总;民团势力闹大,才自封了个司令。三阎王双手能使快枪,李司令十分看重,便先叫他做团副,待自个儿封了司令,又把三阎王栽培为副司令。前年冬天,孙旅长要打凤鸣,三阎王和李司令也把人马拉上去了。一打就打成了,三阎王甚是得意,已想着要请人去寻徐福海来城中坐坐,一来谢恩,二来叙旧。不料,孙旅长不是东西,竟要缴民团的械。李司令大怒,让弟兄们备家伙开打。这一打打惨了,李司令挨了炮弹,几日后送了性命,手下的弟兄也作鸟兽散。
三阎王无路可走,这才辗转进山奔了徐福海。徐福海收下了三阎王,也一并收下了三阎王带来的弟兄,当日拉着点金地的二先生,设案焚香,结为盟兄弟。徐福海居长,做了大哥;二先生小徐福海三岁,做了二哥;月份比二先生小的三阎王便是小弟。
三阎王进山最晚,又欠着徐福海一命之恩,自然对抢掠之事最为卖力。但凡有出山的活计,总是当仁不让。就连原本瞧不起三阎王的二先生都说,三老弟是条好汉,生就个杀富济贫的料。
绑玉钏和赵会长那日,三阎王也去了,按他的心意,不但绑人,再把凤鸣城闹个人仰马翻才好——打从被孙旅长逼着逃出城,三阎王便恨个贼死,不但恨孙旅长,也恨凤鸣城。徐福海也许知道他的坏心,没让他进城,只让他在城南门接应。
待到徐福海一行人马出得城来,三阎王才看到马上的麻袋,和小匪刘三生搂着的俏姑娘玉钏。麻袋里装的啥,三阎王不问也知道——绑赵会长的票已谋划多时,又是福海大哥亲自进城办的,必是成了。只是玉钏也在马上,令他不解。徐福海替天行道本有三戒,一戒抢掠民女;二戒杀人耕牛;三戒滋扰寺庙。大哥怎会抢女人呢?
走在路上,三阎王便问徐福海:“大哥,抢这女人干吗?”
徐福海脸一绷道:“谁说是抢?我只是请她到点金地玩玩。”
三阎王益发不解:“点金地有啥好玩的地方?”
徐福海正经道:“咋没有好玩的地方?咱那里有和尚有庙,还有大肚子菩萨哩。”
三阎王笑了:“你说的菩萨,我咋没见过?”
徐福海也笑道:“你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的……”
到了点金地老营,二先生见到玉钏也觉惊奇,将三阎王拉到一旁悄声问:“咱大哥这回是咋了,自己立的规矩自己破了,日后还怎好再训导下面的弟兄?”
三阎王嘴一咧:“二哥,你问我,我去问谁?大哥只说要把她请到这儿来看风景哩。”
二先生又问:“这漂亮妮儿是谁家的千金?”
三阎王笑了起来:“哪来的什么千金?这妮本是观春楼窑子中的小婊子,大哥看着顺眼,就把她带进山了。”
二先生想了想,点着头道:“这就对了,娼妇不是民女,另当别论了——咱大哥终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该有个家室了,我们弟兄要促成这事才好。”
二先生当下嘱咐三阎王,要三阎王不要再把玉钏称作婊子,时时处处还得循个礼数。
三阎王却不以为然:“二哥这就错了,我大哥乃拒马峡总当家,一世英雄,要娶个压寨夫人,也得寻个良家小姐,哪能要这种风尘女子?!”
二先生诡笑道:“这便是你小老弟的无知了,良家小姐如何肯随咱大哥在枪雨刀尖上过日子?即便硬抢来,也无真心。你老弟别忘了,大哥在咱眼中是了不得的英雄,在那寻常人看来却是匪哩!只有这种落入绝地的风尘女子,方会真心相伴。我留心看过,那姑娘倒不俗气,或许正是咱大哥命中注定要娶的太太呢!”
三阎王闻听二先生这番述道,心里服气了,自叹眼力心智比二先生都是不如的……
二先生是群杆的军师,又是老营的内当家,识得子曰,断得诗文,是拒马峡中最有学养的人。光绪末年,二先生中过秀才,还赶赴省上参加乡试,求取功名。只可惜阅卷学道不喜他狂羁文风,硬是给他批了个不通。
那是大清朝的最后一次乡试,策论考的是洋务时政和万国通邮。二先生策论起讲就非同凡响,束股更是漂亮,论及洋务推行时,大言不惭说:世界已非旧日世界,中国已非昨日中国,操办洋务势在必行,然纵观当今洋务多见败绩,实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过也!以吾之见,洋务若得成功,当以“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方是上上之策。
后来想想,二先生实是害怕,被批个“不通”,真算是便宜他了。辛亥年后,民乱四起,许多革命党就有他那主张的。当时却不知道。——山中不比城里,许多音讯传进来,外面的世界早已变了模样。
山外世界变化时,山里的点金地也在变化。
山外是革命,山里是闹匪。
村中首富万大发子为防四面山里散匪滋扰,武装自卫,其后就通了匪,继而也成了匪。二先生打从省上落榜归来,便成了万大发子的账房并私塾先生,嗣后不知不觉也就通了匪,成了匪。万大发子吃参死后,大家想拥戴他做个大哥,万家的侄儿大疤子偏就不服,加上二先生生就淡泊,也不想出头,才把在点金地呆过的徐福海请了来。
请徐福海的主意是二先生出的,二先生看重徐福海是因为徐福海也曾是个读书人,头回在点金地时,就和二先生处得来。二人时常谈讲些诗书文章,也时常感叹世道的不平。二先生当时就觉得徐福海和万大发子不同,日后能成大事。
对三阎王,二先生则多有看不上的意思,不为别的,只为三阎王生性鲁莽,胸无点墨。然而,三阎王也有个好处,知恩图报,义气忠心。且因自己无甚学养,便极敬重有学养的人,对二先生和徐福海都是口服心服的。还好学样,但凡逢到三人把酒对坐,吟诗弄文,总要上去凑趣,虽大都不通之至,上进的心性却也让人动容。
这日傍晚,徐福海兴致极高,把绑来的赵会长锁在房中不管不问,只要二先生和三阎王摆酒,说是要为请来的客人接风。
三阎王故意问:“客人是谁?”
徐福海说:“还会有谁,自然是玉钏了。”
三阎王和二先生这才知道抢来的那俏姑娘叫玉钏。
二先生想成全福海,推说身子不适,起身告退。
三阎王却一把扯住二先生说:“二哥,你上哪里去?上午你还说大哥要有个家室,咱也要有个新嫂嫂,咋就不愿见新嫂嫂的面呢?”
二先生只好当着徐福海的面,把话向三阎王说破:“三弟,正是为了大哥和新嫂嫂,咱们才得告退哩。”
徐福海笑道:“现在说玉钏是新嫂嫂还为时太早,咱们有心,人家是不是有意就不知道了。我看,咱们还是把玉钏当客人看待,你们二位都别走,都给我在一旁坐着,也免得我难堪。”
二先生和三阎王只好遵命。
一桌四方,三人坐下,酒菜也上齐了,玉钏只是不从后院出来。
三阎王等得心焦,说是去请。
二先生起身把三阎王拦下了,笑道:“要你把她绑来可以,用了这个请字,就不是你的事了。”言罢,二先生自己去请,临走又对三阎王交待说:“今日你三老弟可得儒雅一些,给大哥撑点脸面,别让人家以为咱只会杀人放火。”
三阎王头直点:“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钏住处在忠义堂后院,是上午徐福海临时安置的,院中三排房屋,呈冂字形,玉钏住在朝南的一间,屋子宽阔明亮,一应家什俱全。北边一排房子低且破,是锁票所在,赵会长便被关在里面。
玉钏被搂在马上走了一夜,既困又乏,进屋以后,再顾不得多想什么,和衣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待一觉醒来,天色已朦胧发暗,搂她来的小匪刘三生说是总爷有请,她这才在忠义堂大厅重见了那个黑脸汉子,才知道那个黑脸汉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巨匪徐福海。
徐福海说要为她把酒接风。
玉钏不敢不应,只说要梳洗一下,才暂时脱了身,重回自己的南屋。坐在屋里,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一颗心总在白少爷身上。这日正是十八,如果不是昨夜让背时的赵会长点上,她此刻决不会坐在这里,与匪为伍。没准已见到了白少爷,甚或已和白少爷出了城。白少爷见她不到,还不知作何感想哩!
正悲叹不已,门叩响了。玉钏起身开门,见二先生在门外站着,知道是徐福海那边等得不耐烦了,遂强作笑颜说:“先生稍候,我马上就好的。”
二先生一点不急,极和气地道:“并不忙的,姑娘只管慢慢收拾。”
也没啥可收拾的,胭脂、口红、粉盒都没带来,玉钏只抿了抿额前的散发,又把脸揩了揩,便磨磨蹭蹭出了门。
坐到酒桌前,玉钏也不敢轻言放肆,知道此处不比凤鸣城里,本是匪之巢穴,极怕稍有闪失落下灾祸。明明是被巨匪徐福海绑来的,徐福海偏说是请来的,也只好认下。当然,这也不无好处,绑来便是肉票,请来则是客人。说是为她这贵客接风,却并没有怎样灌她的酒,循着礼数,把该喝的酒喝了,三个头领便像似把她忘了,径自谈讲起诗文书画了。
大哥徐福海最是称道杜工部,说杜诗难得如此体抚民困时艰;又说,斩蛇起义的汉刘邦,虽然不是诗人,一首《大风歌》也实为千古绝唱呢。徐福海提到《大风歌》,激起了二先生的酒后豪情,二先生即时立起,朗声诵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胡子老三最是有趣,待二先生诵毕,马上说:“就这三句话也算个千古绝唱了?那好,俺也唱上一回!”愣了片晌,三阎王把面前的一大杯酒喝了下去,赫然吼道:
大风起兮抢他娘,
杀富济贫兮进山耪,
安得枪炮兮轰八方!
不知因啥,大哥徐福海脸色挺不好看的,直到玉钏忍俊不住,格格笑了起来,徐福海的脸色才又和缓下来,叹着气对三阎王道:“三弟呀,你咋不是杀就是抢?就不能来点文乎一些的?!”
三阎王不好意思地看着徐福海嘿嘿直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玉钏看着坐立不安的三阎王说:“要我看,这诗偏就不错哩!”
二先生见玉钏说三阎王的诗好,便笑道:“客人说好,那必然是好了——三弟这诗虽说粗鲁了一些,倒也不失磅礴气概,汉高祖只要个守四方,三弟竟想轰八方!”
冲着桌首的徐福海一笑,二先生又对三阎王说:“三弟,得奖赏你三杯酒!”
三阎王老老实实把三杯酒喝了,再没敢胡言乱语。
酒喝得,拆文雅致,玉钏渐渐便没有了那种身陷匪巢的感觉,倒好像是在观春楼陪客一样。不过,细细想一想,又觉着和在观春楼陪客还有不同:在观春楼陪客,得媚眼四飞,讨客欢喜;客也不老实,不是在你这里捏一把,就是在你那里掐一把,心里从没把你当人待过。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身为官军的孙旅长,那回说是请她喝酒,却把她脱光了,让手下的兵按在酒桌上公然凌辱她。
面前这三个身为匪首的男人,却是这般老实,说喝酒就是喝酒,没人碰她一下,而且把吟诗作文看成圣事,这是她再也想不到的。一时间,玉钏真闹不清了:官军孙旅长和面前这三个打家劫舍的男人,究竟谁是匪?谁更有匪性?
因着这一番感慨,玉钏暂时把满腹心事全抛开了,待到徐福海和二先生对酒赋诗,邀她作和时便说:“你们没把观春楼的古琴拿来,若是拿来了,我倒可以给三位大哥弹上一曲,助助酒兴——作诗我却不会。”
三阎王来了精神:“妹妹,你若真要古琴,我给你取来就是!”
徐福海摆摆手道:“算了,今日来不及了,要是玉钏愿意,就请玉钏唱支歌吧!”
玉钏自然愿意,站起来,面对三位好汉唱起了刚进观春楼时听小凤姐姐唱过的《风尘曲》:
奴妾十八一枝花,
沾珠带露洁无瑕。
一朝坠入风尘里,
强作欢颜度生涯。
宾客来去复来去,
镜中孤影伴奴家。
生就红颜多薄命,
花开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罢,已是泪水充盈,玉钏强忍着没让泪珠落下来,重回到桌边坐下,没让任何人劝,便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喝罢,禁不住呜咽起来。
二先生劝道:“莫哭,莫哭,今日得高兴才是哩!”
玉钏却哭得更凶,边哭边道:“我……我的命咋就这么苦?!”
徐福海叹道:“有这苦命的并不是你一人呢,我们弟兄谁不是被逼到这地步的!”
三阎王也说:“可不是么?当年我们大哥,吃的罪才叫多哩!大哥若不是揭竿而起,只怕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三阎王还要再说下去的,徐福海却摇头道:“都别提那些旧事了,今日咱是给玉钏这贵客接风,都多多喝酒吧!”
于是,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