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锣声,孝廉老爷就觉着事情有些不妙。他先是以为什么地方失了火,急唤家中仆役到门外去看。那仆役回来却是一脸土色,仿佛撞见了鬼似的。

“老……老爷,不……不好了!街上,……街上有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一大清早,这么多人跑到街上干什么?咬!”

“回……回老爷的话,那……那些人听到锣声,便径自往龙王庙跑,小的……小的招呼他们,他们也……也不理睬!”

孝廉老爷心中一惊,脸马上变了颜色:“他们莫不是要谋反吧!”

“正……正是!后来……后来小的见到了一个相熟的朋友,那朋友唤做蒯盛。小的就,……就问他了:‘赶往龙王庙却为何……何事?’那蒯盛说:‘反了!反了!娘的,陈县主贪了六万两贩银,我们要去杀那老狗!’”

孝廉老爷吓呆了,猛然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老爷的脸色发白,一眼圈发红,嘴唇青紫,浑身直哆嗦,半晌,才断然说:“假的!假的!陈县主为官多年,清廉正派,如何会贪匿娠银呢?贪匿贩银是要被杀头的!不敢,他不敢!必是他平白对那帮泼皮无赖之辈处治过苛,积下了宿怨,这帮亡命之徒才借潮灾之机寻衅造反!”

那仆役却道:“老爷,这……这事怕也说不确哩!昨……昨夜小的就在街上看到了帖子,帖子上说那陈县主贪了六万!好……好多帖子都这么说!还有诗哩!”

孝廉老爷怒道:“大胆!我说没这等事,便没这等事!那陈县主和老爷我交往多年,我自知他的心性为人!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是的!是的!小的不敢!”

孝廉老爷想了一下,又说:“这帮歹人犯上作乱,官府是不会放过他们的!日后必得落个开刀问斩的下场!不过,时下倒要防备他们打闹到府上来!赶快给我告知各院,勿论主仆,但凡男丁,俱与我操起刀棍,准备应付!大门顶上,加双杠,外人不得人府,家人不得出门!”

“是!”

“还有,打发几个家人从后门出去,一个赶往津口县衙报信,其他人分头去找府外陆姓族人,传老爷我的话,凡我陆姓人等,一律不得参与作乱!不听劝阻者,日后我定依着家法族规,从重惩治!”

“是!是!”

“去吧!去吧!”

孝廉老爷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仿佛在赶一只讨厌的苍蝇。

那仆役后退几步,转身去了。

仆役走后,孝廉老爷依靠在太师椅上,才又独自沉思起来,心中渐渐也起了几分疑惑。他回过头来一想,觉着陈县主贪匿赈银也并非决不可能。老县尊为人正派倒是不假,可对银钱财物却也透着几分不凡的敬爱。早先,他便听说这老父母为人世故,不食小利,专贪大财,每年光是南寺坡那七八家大商号的孝敬银两便不下万余,又风闻道光二年阮大成一干人等和洋毛子杰克逊、李约翰打官司时,收缴下的二百七十余两银子也入了他自家的私囊。这些事他过去一概不信,现在,有了贪匿赈银一说,便也不得不起疑心了。有道是无风不起浪,有风浪三丈,若是没有丝毫口实,那帮泼赖不管如何顽泼,却也不敢如此大闹的。

这么一想,却又惊出了一身冷汗,若是陈县尊真的匿下赈银六万两,那么,这回即便不被乱民杀掉,日后也得被朝廷问个逼反之罪!而他却和这等贪官过往甚密,搞得不好,也要受些牵扯哩!

孝廉老爷想到此处,一声长叹:“老兄台哇,你实不该,实不该呀!”

两行浑浊的老泪落将下来,顺着皮肉松垮的脸膛,滴到了地上。

这二年,孝廉老爷显见着老了,脑后的辫子日渐灰白瘦小,面皮上也缀上了不少黑褐色的斑。体力更不如早几年,只要少许多走几步路,便张口气喘,半晌不得安宁,还不能多说话,一多说话胸腔里那颗不中用的心便狂跳不止,气也就喘不均匀了。

孝廉老爷老了,老了。

孝廉老爷离那个世界日渐近了,近了。

然而,孝廉老爷一生忠君守孝,尽善尽美,决不能在这生命的末路上铸成大错!他不能让任何一个陆家族人参与谋反作乱,也不能因那陈县尊贪匿赈银而受牵连,以致蒙上不白之冤。他想,日后若是有人再问起陈老县尊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打保票了,虎心隔毛衣,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谁呢!这年头!这世道!

想到陈老县尊的贪婪,极自然地想到了自己主持铜岭县政的清正,禁不住自己对自己生出一番真诚的敬意。

“唉!这年头!这世道……”

孝廉老爷不禁又自言自语地叹出了声。

是的,这年头,这世道,越来越不像话了!为官吏者只敬银钱,不敬圣上;为下民者,只顾肚皮,不顾朝纲法规!更甭说那洋药洋教洋毛子!这世道如此下去还怎么得了!

想着,想着,眼圈竟又红了——一半受了自己完美品格的感动,一半是对大清天朝的忠心和忧患意识之使然。

郁郁不乐的用过早点,正用茶水漱口之际,两个孙儿,一个远房侄儿赶来禀报了,说是陆府外面散居的族中人等百十口子已裹进了乱潮,四下找也找不到了。

孝廉老爷勃然大怒,破天荒地失了态,举起手摔碎了一个茶盅:“畜牲!畜牲!都……都是些畜牲啊!大清圣上圣明无比,皇……皇……皇恩浩荡,我们陆家才有今天,这些忤逆不孝的东西怎……怎敢不念皇恩,犯上作乱哩?就算是陈知县贪匿贩银,也……也不能这么干哪!陈知县贪财枉法,圣上……圣上自会问罪的!这些忤逆不孝的东西,这……这……这些忤逆不孝的东……东西哇……”

孝廉老爷一下子竟气昏过去。

孝廉老爷醒来的时候,动静已闹到陆府门前来了,但听得一阵阵喊杀之声越过高高的院墙,传进陆府内宅。

在这危急时刻,孝廉老爷不顾自己身体衰弱,在两个家人的搀扶之下,穿过了两进院子,来到了大门口。这时,那插了双杠的大门已在沸沸扬扬的喧闹声中摇摇颤颤。持刀握枪,守护着大门的许多陆府男丁都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

孝廉老爷倒还镇静,他立在门口听了一下,先招呼几个家人爬上木梯向院外张望,观察动静,同时吩咐身边众人:只要大门被破,便合家出动,与那反贼决一死活!

刚吩咐完,木梯上那观望的人等便将一个个信息传递下来了,先说二十来个县衙公人正守着陆府大门,与那众多反贼打成一团。接下又道:三个公差被反贼砍翻在地,其余的已跳上了陆府门前的青石台阶,一边与反贼拼杀,一边急急敲门,看光景是想进来躲避。

孝廉老爷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心下揣摩,门外那番动静八成不是冲着陆府来的,自己大可不必如此惊恐。可那频频响起的敲门之声,却又搅得老爷心神不定,他拿不准主意,究竟是不是该把那帮陷于绝境的衙役公人放进陆府!

正揣摩着,墙上又传下话来,说是又有两个公差被砍翻了。

孝廉老爷一怔,觉着不能再迟疑了,遂即挥起颤抖的手臂,命令道:“打开大门,放那些公差进来!”

一个孙儿听了这话,忙对祖父大人劝道:“爷爷,不能开门呀,这大门一开,放进了衙役公差,也会放进那帮反贼哩!咱们……咱们眼下顾不了他们啊!”

孝廉老爷不屑地道:“休得啰嗦!快给我开启大门,我们陆家世代沐浴浩荡皇恩,不能看着皇家公人遇难不救!反贼若敢进来,老夫便与他们拼个死活!纵然是死在反贼手里,也不能负心负义!”

那孙儿不敢再辩,尊奉孝廉老爷之命,开启了大门。大门一开,十几个满身汗水、血迹的公差便乱石一般倒将进来,进门之后,便疯狗一般又爬又窜,直往陆家男丁的身后躲藏。

台阶下那些追杀的反贼也涌了上来,十余个家人分作两拨,死死抵住门扇,不让他们进来,可那大门却也关不上,半人宽的门缝中伸进了几把滴血的大刀。

孝廉老爷见势不妙,挺身而出,甩开家人的搀扶,径自迎着刀刃走到了门边。门外的反贼从门缝之中瞅见了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爷,当即安分了几分,不再可着嗓门乱叫了。

大门再次打个大开,老爷大义凛然从大开的门中走了出去,逼得那帮反贼向后退了十几步,一直退到了台阶下面。

站在台阶上,孝廉老爷说话了:“你们……你们可是要造反?你们可知道,杀戮官府差人王法不容?你们……你们若真是铁心反了,老夫我也拉不下你们,你们……你们就先杀了老夫,再与那官府作对不晚!”

人群之中,当即有人说道:“孝廉老爷,这事与您老无关的,陈知县陈老狗匿了六万两赈银,还要派官差赶来杀戮我等,我等才……”

老爷厉声喝道:“贪匿赈银,天理不容,朝廷自会按律治罪,你们群起而反,是要满门抄斩的!”

老爷这话却激起了不满,人群中又有人叫:“甭听这老家伙瞎扯!这老家伙和那陈老狗过往甚密,原是穿着连档裤的!弟兄们,冲,冲进大门,把那帮官府的恶狗宰了!”

“对!冲!冲进大门去!”

“杀了那帮专会拿人的恶狗!”

……

许多人群起响应。

孝廉老爷有些慌了,随时准备退进门去。可看看台阶下的人们叫了一阵,并无一人往门前冲杀,这才又镇静下来。

这时候,孝廉老爷在人群之中看到了陆牛皮和另外几个陆姓族人。

孝廉老爷又说话了:“说老夫与陈知县有所交往,那是不假!可老夫与那陈知县是否穿了连档裤,诸位心下自会明白!老夫我为人如何,清浦四乡自有公论!”

老爷说到此处,侧过身子,举起了一只手,高高指向门楼上“行仁履义”四个金黄大字,不无自豪地道:“老夫平生不敬银钱,只敬着这‘仁义’二字,老夫我若是为富不仁,多行不义,我陆氏家族也断无今日!光那众人的吐沫也将这陆府淹了!”

众人一下子肃然起敬了——对那“行仁履义”四个金字,也对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爷。

孝廉老爷跟着就点名了:

“陆华田、陆华玉、陆富勤、陆贵品,你们都是我陆家子孙,都是咱祖宗老侍郎之后,你们今日也持刀握剑,杀到自家门前,内心可也有愧?大清圣上对咱陆家素来不薄,你们不念皇恩,竟也作乱,就不怕上天责罚,天打雷轰吗?”

人群中的陆家人等纷纷往别人身后躲,仿佛看到了孝廉老爷的家法似的。只有那陆牛皮不躲不藏,涎着脸皮,笑嘻嘻地看着老爷,不作言语——其实,陆牛皮是想说话的,孝廉老爷有孝廉老爷的道理,陆牛皮也有陆牛皮的道理。不错,孝廉老爷和陆牛皮都是老侍郎之后,可孝廉老爷和陆牛皮却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孝廉老爷住在陆府的深宅大院,他陆牛皮却住着低矮茅屋;潮灾之后,孝廉老爷照常吃鱼吃肉,陆牛皮只能老着脸皮喝粥;孝廉老爷感到皇恩浩荡,陆牛皮却一点也没感觉到。因而,孝廉老爷不反是有道理的,他陆牛皮反了,也是有其道理的。

陆牛皮感到自己是无可指责的。

孝廉老爷还在说:“别的人老夫我管不了,你们这些陆家子孙我却管得了的,你们都给我听着:从现刻儿开始,你们都给我退出乱潮,到咱陆府来!今日不进陆府,日后谁也甭想再进这陆府大门!”

孝廉老爷话音一落,几个陆姓的汉子便摔了刀棍,缩头缩脑极羞惭地进了老爷身后的大门。

陆牛皮站着没动。他怀里还揣着那条准备用来装银子的裤子哩!这裤子两腿中若是装满了银子,他或许会听孝廉老爷劝告的!

孝廉老爷又用中气不足的声音叫他的名字了:“陆华田,你倒是没听见还是咋的,你真想日后落个砍头之罪,让老夫我与你收尸不成?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陆牛皮在老爷的威严震慑之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

这时,身后的小豆芽扯住了他的衣襟:“哥哥,陆哥哥,老爷的话信不得哩!进了陆府,老爷便给你大把的银子使么?哥哥,不去!不去!”

小豆芽提醒得及时,陆牛皮当即记起了可恶的稀粥,毅然决然止住了脚步,极勇敢地冲着孝廉老爷吼:“这……这不怪我,这是官逼民反!”

孝廉老爷气歪了嘴,手指抖颤着,指着陆牛皮骂道:“忤逆不孝的畜牲!你反吧!反吧!你就是被官府砍了头,我们陆家也无人去给你收尸!”

孝廉老爷的恶劣做法激起了民愤,那些原本怒气冲冲的人们又纷纷吼了起来:

“宰了这个老王八!杀进陆府去!”

“对!杀了这个老头儿!杀了他!”

“冲啊!弟兄们,冲上去!”

……

后面的人开始往前挤,前面的人被后面那逼人的力量迫着,端着刀向大门口压,情势突然间又严重起来,仿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这时,大门里又涌出许多持刀横枪的陆家男丁,对峙局面遂即形成。

孝廉老爷此刻真是怕得不行,腿发软,手发抖,脸上,额上布满汗珠。他知道,只要真的杀将起来,他极可能在这个悬着“行仁履义”匾额的门楼之下了却辉煌的一生。

因此,老爷真诚地希望双方休战……

事也意外,恰在这当儿,龙威镖局的朱仁甫朱大爷赶来了,他先是对着蠢蠢欲动的反贼们一番呵斥,然后,对着孝廉老爷作了一个长揖,口中称道:“惊扰了孝廉老爷!惊扰了孝廉老爷!实在是对不起!”

孝廉老爷不理不睬。

朱大爷并不见怪,手一挥,对众反贼道:“众位听着,阮大元帅有令,不得在此耽搁,速速赶赴津口!现刻儿,阮家集、新市集四乡八寨的弟兄已分头赶往津口县城去了!”

孝廉老爷一听这话才知道:此番反叛,那为首者竟是阮大成!竟是那个五年前曾在他陆府住过的阮家世侄!

老爷眼前一阵昏黑,瞬时旋起无数金星,身子禁不住摇晃起来。身后的家人一看不好,上前将老爷扶住了……

在那朱仁甫的喝使下,聚在门前的众反贼开始顺着大街往东涌动。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动乱之日。这一日,孝廉老爷虽说吃了许多惊吓,心力为之衰竭,可却又一次维护了陆府的尊严和人间的正义。就像嘉庆十八年跪在抚台大人马前,求其不要屠城似的,他又积下了一桩极大的功德。那一次,他力挽狂澜,保下了铜岭十三万朝廷赤子;这一回,他挺身而出,救下了十余个衙役公人的性命。

孝廉老爷问心无愧!

然而——

然而,孝廉老爷却未能阻住这发生在清浦地面上的一场大乱,终归觉着多少有些对不起朝廷,对不起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