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成却不知晓齐老爷的良苦用心,他执意要把高老三除掉,把高老三的势力一举收服——阮大成认为,他这样做决不是为了什么个人仇隙,而是为了清浦洪门的大业!离开齐府的第二日,阮大成便将发动攻势的意图、步骤向陆牛皮、杨老四、林三狗子等一帮弟兄作了交待,约定当夜动手。

不料,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发动攻击的时候,又一桩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三个清浦地面上的县学生员在龙威镖局朱仁甫朱大爷的带领下,找到了阮大成门上,要阮大成为其主持公道。

这三个县学生员中,有一个高高瘦瘦的,唤做贺元聚,是北大街开布店的贺老爹的二儿子,阮大成和他是照过面的。另两个阮大成却不认识,听那贺元聚介绍后才知道,一个叫章炳林,一个叫刘夫之。阮大成心中有事,不想和这三个酸秀才多谈,但碍着朱大爷的面子,还是把他们让进了屋。

进屋之后,阮大成让朱大爷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也让三个酸秀才在条凳上坐下,这才听那三个秀才你一言我一语地叙道起来。听着,听着,阮大成不禁又是一番恼怒。

却原来,这事端又是那高老三生出的!事情发生在去年春上,那时,阮大成还没到清浦镇上来。一日,贺秀才和那章秀才、刘秀才醉酒之后,丢失了一本应和诗集,被高老三手下的人拾去了,呈给了高老三。高老三在诗集中发现了几首反诗,以此为要挟,要三位秀才按月贡奉月规银,每人每月五两。银子交了一年多,三位秀才都有些吃不消了,商议一下,打算一并齐凑出一百两银子,赎回诗集,高老三应了。不料,一百两银子送给了高老三,高老三却翻了脸,不但没把那诗集还他们,还把他们打了一顿,声言要出首告官。前后思量,觉着无路可走了,那贺秀才半夜三更要上吊——却被贺老爹发现了。贺老爹当即找到了朱大爷,朱大爷再三揣摩,觉着凭自己的力量,斗不过高老三,这才到阮大成处求援。

阮大成听完之后,心中暗道,这高老三果然不是东西!就凭着以反诗为要挟,敲人银两这一条,也该灭了他!洪门中人原以那反清复明为主旨,可高老三身为清浦洪门香堂主事之人,不识洪门反清复明的大义,反而抓住几首反诗大做文章,实属可恶!由此,又想到因诗文罹祸的父亲,那愤恨之情便愈发加深了。

“这混账王八蛋真该千刀万剐!”

贺秀才一见阮大成表明了态度,自认为事情有了几分眉目,忙点头哈腰地应道:“阮大叔说得不错,那高老三实在是可杀而不可留的!我们哥儿三个知道,阮大叔乃当今豪杰,断然容不得这种混账东西,我们,我们请阮大叔做主了!”

那贺秀才说着,竟直直地跪下了。

“阮大叔与我们做主吧!”

“阮大叔救救我等吧!”

章秀才、刘秀才也学着贺秀才的样子,“扑通”“扑通”跪下来。

阮大成一时间受了极大的感动,一种庄严的使命感烈焰一般在胸中骤然腾起。他垂首望着三个跪在面前的倒霉蛋,觉出了自己在清浦地面上的威望,他几乎想把今夜就要进行的攻击和盘端出了——是的,高老三的末日就在今夜,他们三位秀才从此之后不必再担惊受怕了!然而,话到嘴边,却又没讲。他是小心谨慎的,他不能在这三个软弱无能的秀才面前泄露天机,不能让他们知晓他和他们洪姓弟兄间的秘密!

如此一来,便失去了一次显示自己英雄仗义的机会,阮大成不禁有些惋惜——若依着他的性子,他是极愿拍拍胸脯,代人家包打天下的,况且,这只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脸孔紧绷着,眉头皱得好似一团解不开的线疙瘩,鼻孔里喘着粗气,阮大成缓缓开口了:“三位小兄弟请起来说话!”

三位秀才却执意不起,仿佛故意与阮大成为难似的。阮大成不由地有了一些厌恶的意思,他觉着,那章秀才和刘秀才跪立着像两团任人宰割的肉,而那瘦瘦高高的贺秀才却像个弯弯的大虾,都是一副遭吃的料,就他们这等窝囊样子也不配知晓他阮大成的秘密哩!

“阮大叔,您……您老英雄义气,这清浦地面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我们求……求阮大叔与我们说个情,让那高老三就此罢手,小的……小的们给阮大叔磕头谢恩了!”

贺秀才说罢,率先认真负责地磕起头来,那章秀才、刘秀才也极热情地随着磕。

阮大成真火了,怒道:“磕什么鸟头!起来!起来!都与我站起来说!你们的鸟头就这么不值钱吗!朱大哥,你看,你看,这闹得成何体统?你与我将他们唤起来!”

朱大爷叹了口气,对那三个倒霉的秀才道:“起来!起来!都起来吧!只要能帮忙,你们阮大叔自会帮的,帮不上忙,磕头也无用!”

三个秀才这才爬将起来,呆呆立在一旁,仿佛犯了弥天大罪似的,等候阮大成发落。

大成道:“说我阮某爱交朋友,仗义疏财,那是不假,只要能帮的忙,我是一定会帮的。我刚才已说了,那高老三不是东西,实该千刀万剐,然而,你们也着实窝囊至极!你们看看你们这副模样,一个个如丧家之犬,那高老三不诈你们,还会去诈谁!他高老三如此欺诈勒索你们,你们就不敢寻个机会将他捅了吗?”

贺秀才怯怯地道:这……这人命关天的事,我等……我等……

大成冷冷一笑道:“不敢吗?你们不敢做的事,我阮某便敢吗?我阮某也没长两颗脑袋!你们既然不敢捅了他,那就按月向他交钱交银好了!这是天公地道的事情,这世道就是这么回事吗!”

章秀才道:“我等……我等的意思,也不是要阮大叔去捅了高老三,只是……只是想借阮大叔的鼎鼎大名,代……代我等求个情!”

刘秀才也道:“是的!是的!我等是想请阮大叔、朱大爷代我们求个情!”

阮大成冷冷道:“我阮某没有求人的习惯!”

朱大爷见场面僵住了,颇感难堪,小心地对阮大成道:“大成兄弟,依老哥的意思,咱们两个出面,替他们说个情,或许可以,那高老三不管咋说,总还是得买我们哥俩一些面子的……”

大成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道:“朱哥哥对这高老三的底细知晓得太少了些!这高老三一贯靠着敲诈勒索为生,况且又和我阮某有隙,咱们的面子,他是断然不会买的!搞不好便要动刀动枪哩!”

章秀才急忙插上来道:“如若动刀动枪,那高老三决不是阮大叔的对手!只要阮大叔捅了高老三,要什么报答,我们兄弟三个纵然倾家荡产也是乐意的!”

阮大成一听这话又想发火:这三个秀才端的是一对半宝贝!他们自作聪明,想借刀杀人哩!他们从心里把他阮大成看成了一个黑道上的汉子,以为只要有钱,便能买得他杀人越货!呸!浅薄无知的东西!

宽厚的嘴角向上一挑,粗大的鼻孔里喷出了一股气,阮大成冷冷扫了那贺秀才一眼,嘲笑道:“你们三位端的是财大气粗哇!既然是如此有钱,又不惜倾家荡产,那你们何必要找到我阮某门上来呢!你们按月交钱交银不是挺好吗!这高老三我是知道的,只要你们按月交月规银,他决不会出首告官的,在这一点上,他倒还诚实!”

“可这……这……这太窝囊了!”

阮大成愤然立起:“不愿这么窝囊,你们便去与他拼,你们三个都拼倒了,我阮某人再帮你们!没有家伙,大爷借给你们!”

“啪”的一声,阮大成将双剑拍放到桌上。

三个秀才盯着桌上的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做声了!

“怎么!害怕了?你们自己的事自己都不敢出头,我可如何帮你们呢?”

见三位秀才被拿倒了,阮大成才叹口气道:“你们不要把我想象成一个横行不法的人,我阮某虽说不曾读过多少诗书文章,可大清律例上的条目,倒是知晓一些,杀人偿命的道理也是知晓的!你们不敢做的事,我也是不敢做的,我方才说的全是气话,不可当真的!”

“那么……那么,阮大叔,我们……我们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大成狡黠地眨了眨眼,颇有意味地道:“苍天有眼,多行不义者必自毙,那高老三是断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被他敲诈、欺负的人太多,终会有一天——说不定是明天,后天,或者日后的某一天,就会有人和他结清账目的!”

“可是——”

“好了!不要说了!你们的事我知道了,只要能帮上的忙,我都会帮的,眼下,我是帮不上忙的!”

阮大成拉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三个秀才瞅瞅朱大爷,见那朱大爷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了,这才唯唯诺诺地告辞出门。在门口,阮大成却将朱大爷叫住了,低声耳语道:“朱哥哥切不要再为这三个书生瞎张罗了!那高老三处,也是万万不可去的!”

朱大爷一怔——朱大爷并不知晓阮大成发动攻势的意图,遂问道:“却是为何?”

大成道:“刚才,那三个书生在跟前,兄弟不便明言,那高老三恶贯满盈,已有一帮冤主去收拾他了!”

朱大爷不由地赞叹道:“大成兄弟果然是胸有城府啊!文章早已做好了,却又如此不露痕迹!愚兄佩服,佩服!”

大成淡淡一笑道:“文章却不是我做的,哥哥不要瞎猜,更不要露出丝毫口风,切切!”

“那是!那是!这种事做了便做了,谁去说它,那高老三死上几回也不为多哩!”

简单地说了几句,朱大爷疾疾地走了——朱大爷怕门外的三个秀才见疑。通过方才一番言谈,朱大爷也和阮大成一样,认定了这三个秀才靠不住。

这时,天渐渐黑了下来,天空变得一片墨蓝,闪闪跃跃的星儿,像点点萤火,在遥远的夜空中显现了,一弯细细的下弦月在浮云中缓缓飘荡,清浦十八滩上的一个平平常常的夜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