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以后,怀揣着津口县衙大票的衙役们把陆牛皮、钟德亮、小豆芽一并十余个弟兄一一拿齐了。接着,陈老父母又传唤清浦镇南寺坡当街保正问话、取证,在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获得了确凿的证据之后,陈老父母不可一世地升堂问案了。

动静搞得挺大。陈老父母登堂问案之前,整个清浦镇已沸沸扬扬地闹腾起来,陆牛皮们被拿往津口县大衙的事,偌大个清浦镇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开初,街面上的舆论对陆牛皮们颇为不利,大伙儿极一致地认为他们是自作自受,着实应该好好吃上陈老父母的几十大板。后来,这舆论却变了过来——当高尚、清正的清浦人闹清楚了事情的始末,得知这一回陆牛皮们是打了杰毛子之后,便又极一致地同情起他们了。和陆牛皮们相比,杰毛子和李毛子更要不得!这两个洋毛子是番邦域外之人,漂洋过海到清浦来不合情理,在清浦地面上不愿挨敲自然也不合情理,挨了敲之后还要告官,那就愈发不合情理了!舆论认为,陆牛皮们硬气,有骨头,为清浦人争了脸面,委实不该被官府拿去。

陆牛皮的盟兄盟弟们一见舆论。同情他们,也就愈发鼓噪的起劲了。他们在阮大成的指使下,四处为陆牛皮们鸣冤叫屈,说那杰毛子、李毛子如何的作恶多端,如何的传播邪教,如何的坏了清浦十八滩的好风水;又说那陆哥哥是如何的英雄了得,如何的反对邪教,如何的要拯救没落的世风。

短短几日,清浦的洪门弟兄便成功地把那千疮百孔的陆哥哥造成了一个光辉无比的大英雄。

阮大成和那些高瞻远瞩的清浦人们意识到,这不是一桩简单的敲诈滋事案,而是一场两种势力、两种信仰之间的生死争斗!他们明知那陆牛皮千疮百孔,却故意视而不见,他们一心要把陆牛皮栽培为大英雄!他们要靠这个大英雄把杰毛子和李毛子以及依附于这两个洋毛子的势力打垮!

这两个该死的洋毛子确有一股势力,他们手下有一帮不要祖宗的二毛子,他们周围有一帮不讲礼义的食利商人!他们和他们的这股势力与这块古老土地的精神格格不入,他们根本不应该继续呆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

买通了影子先生的第二日,阮大成便找到齐明达和杜天醒进行了磋商,三人一致认为,这场官司值得好好打一回,打这场官司,利大于弊。官司打赢了,自然便建立了阮大成和洪门弟兄的威信,同时也清除了洋毛子的邪教势力;打输了,也会获得民间舆论的同情,为日后洪门起事埋下了一根伏线。经过反复揣摩,三人都认为,这官司打赢的可能性极大。

于是,阮大成通过县衙中的洪门弟兄给陆牛皮们捎了口信,让他们坚持挺住,一口咬死:打到天福商号并不是为了银钱,只是为了铲除邪教。如此一来,输赢的关键便在影子先生的作证上了。那影子先生很坚决地应允,他一定证死杰毛子传邪教的事实!

开堂那日是个大阴天,昏暗的天空被乌黑的云头压得很低,看光景,一场瓢泼大雨随时有可能落下来,然而,县衙正堂外面却聚了不少人,陈老父母登临正堂,头一阵“升堂”之声尚未传出,阮大成便不惧官府威严,手持诉状,要进大堂。陈老父母立时传下话来,押阮大成上堂问话。

阮大成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押上了正堂。

正堂中一派肃穆庄严的气氛。那骨瘦如柴的陈老父母高高坐在条案后面的太师椅上,一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阴阴地向着堂下的衙役们瞧着,两只鸡爪般的手在玩弄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火签。进门时,阮大成还发现,正堂大门左首跪着杰毛子、李毛子,大门右首跪着陆牛皮、钟德亮一干弟兄,他一进大门,没让那衙役们吆喝,便直直地在陈老父母面前跪下了。跪在地上时,他看到陈老父母的脚在时不时地击着鼓点。

陈老父母仿佛不认识他似的,玩弄着火签,眯着眼睛,拖着长长的鼻音,拿腔捏调地问道:“下跪何人?何方人氏?为何扰乱公堂?俱与本县一一道来!”

阮大成小心谨慎地道:“小民阮大成,本县阮家集人氏,今日为告发清浦镇天福商号番人斩不死·杰克逊和李约翰私传邪教事,叩见县尊大人!”

“可有诉状?”

“有!请老大人过目!”

“拿过来!”

一个衙役从阮大成手中取过诉状,径自递给陈老父母。陈老父母看了一下,便将那诉状压到了砚台下面,惊堂木一拍,两眼一瞪,厉声喝道:“本县升堂办案之时,你竟敢私闯公堂,实属大胆,本县今日倒要先给你退退胆气,再办这手下的案子,也让你知晓知晓何为律令!”

“啪”的一声,一根火签摔下。

“先与我杖责二十,压往门外候审!”

站在正堂门口的一个老门役当即拖着长腔传达了陈老父母用刑的指令,刑房之中,两个彪壮大汉提着棍子上得堂来,一下子将阮大成按倒在地,按部就班地打起来。

阮大成似乎是早已料定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挨打之时既未挣扎,也未呼叫,只在心里把那当堂坐着的陈老父母骂了个天翻地覆。

陈老父母看着阮大成挨打,心中十分的快意,然而,一五一十地打将下来,却未听见什么声响——既未听见阮大成的嚎叫,也未听到阮大成的呻吟,陈老父母的快意之中又揉进了一些恼怒……

杖毕,两个衙役架着阮大成来到了门外,让阮大成和大门右首的陆牛皮、钟德亮、小豆芽跪在一起。陆牛皮、钟德亮一见阮哥哥来了,都受了极大的感动,一边移开膝头,为阮哥哥让下一块地方,一边压低嗓门向阮哥哥问安。

身边的衙役却一声断喝:“少啰嗦!”

陆牛皮、钟德亮几个身子一抖,不敢再说话了。

这时,大堂里的陈老父母己开始办案,阮大成看到,签押房一个差役提着朱票飞跑到堂上,单膝着地,将手中的朱票呈上,大声禀报道:“清浦镇天福商号斩不死·杰克逊并李约翰二人告发本县泼皮陆华田、钟德亮、肖德夏等人寻衅滋事,敲诈勒索一案,原、被告俱已到案,现在门外候审!”

陈老父母将朱票照例压在砚台下面,挥挥手,让那差役退下,然后,轰轰然叫了一声:“签押房呈原告诉状!带原告斩不死·杰克逊、李约翰上堂听审!”

门衙一声传呼,杰克逊、李约翰双双跑上堂来,树桩般立着。衙役们齐声喝道:“跪下!”

李约翰、杰克逊又双双跪下了。

陈老父母端着下巴琢磨着杰克逊、李约翰的诉状,琢磨了半晌,干咳一声,清了清喉咙阴沉地问:“你们就是原告斩不死和李约翰吗?”

“是的!”

“是的!”

“你们过去和陆华田、钟……哦,钟德亮等人可有交往?”

“没有!”

“没有!”

“既然你们素无交往,陆华由一干人等为何要和你们过不去呢?他们为何不欺负别人、专要欺负你们呢?想必这其中还有些隐情未报吧?咹?”

杰克逊急忙申辩:“我的,我们的,确乎和陆华田们没有来往!这一切完全是他们,是他们寻衅滋事,最初,是那个肖德夏,肖先生登门寻衅,后来……后来……”

陈老父母惊堂木一拍,打断了杰克逊的话:

“你说到了那个肖德夏,那么,本县倒要问你,肖德夏为何要登门寻衅?还不是为了抱回自家侄儿吗?你们为何不允?难道那孩子是你们的不成?你们这些番人也太不懂本朝的规矩礼数了!就冲着这一条,也该打你们几十大板!”

李约翰不服,仰起脸道:

“收养无人过问之弃儿有什么罪呢?你们不也讲究个仁义慈善吗?难道乐善好施也是罪过吗?我李约翰对万能的主起誓,我们收养清浦弃儿,完全是出于一种人道的义务,绝无其他异心!而那肖德夏却是要将其侄儿卖给他人……”

陈老父母却不耐烦了。其实,对此案情节他已一清二楚,他这样问问,只是走个过场而已,陈老父母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好了!好了!休得啰嗦!你们二人且与本县跪到一边去,本县自有道理!”

陈老父母传唤陆牛皮上堂。

陆牛皮在陈老父母案前一跪下,陈老父母便侧着身,乜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陆牛皮,你可是记性不大,忘性不小哇!咹?上一回枷号十天,也没枷掉你一点顽泼的本性吗!如此看来,你倒真是一块绝好的牛皮喽?咹!”

陆牛皮慌忙磕头:“老爷!老爷!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小的这一次委实冤枉!小的求老爷做主!”

陈老父母脸上阴冷的笑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派庄严的冷漠:“哦?你也有冤枉,竟然有人敢冤枉你?这着实是稀罕得很哩!”

陆牛皮又是一阵捣蒜般地磕头:“老爷容小的启禀……”

陈老父母抓起一支火签,猫玩老鼠似的瞧了瞧陆牛皮,遂又将那火签高高举起:“先不忙禀报,本县要与你长点记性再作道理!”

火签摔将下堂。

随着火签摔下堂的还有陈老父母威严的断喝——

“刑房来人,与我将这块臭牛皮重责三十!”

两个执杖大汉又跑进大堂,按倒陆牛皮不折不扣打了三十,直打得陆牛皮“爹呀”“娘呀”地叫了半天。

这挺好玩。陈老父母的最高享受就是听取案犯被杖击时的嚎叫。打完了陆牛皮,陈老父母似乎还没过足瘾,又顺手摔下了一把签子,让刑房一并齐将钟德亮、小豆芽并十余个泼皮无赖统统杖击二十。

大堂内外像炸了营似的,骤然响起了一片惊天动地的声音,衙役们打得卖力,泼赖们叫得卖力,陈老父母自然也就听得格外过瘾了。听到后来,陈老父母眯起了眼睛,倚在太师椅的靠背上摇啊摇的,有点飘飘欲仙了。

好一阵子喧闹之后,哭嚎声、杖击声渐渐平息了,陈老父母这才停止了摇晃,慢慢睁开了眼睛,很和气地问:“打完了?”

刑房衙役禀报道:“回老爷的话,一人二十,全打过了!”

陈老父母点点脑袋,让刑房的衙役们统统退下,这才认真地巡视起堂下跪成一片的案犯们。

这时,案犯们仿佛得了什么人的指令似的,一齐亮着嗓门喊起了冤枉。

“唔,还真有冤枉?真有冤枉,便与本县一一道来吧!”

陆牛皮率先陈述起来,说那杰毛子、李毛子明开商号,暗传邪教,扰乱民心,祸害地方,他们是忍无可忍,才打到天福商号的……云云。

陈老父母根本不信,他认为这两个洋毛子没有这等胆量!嘉庆二十年洋毛子兰月旺私传邪教被朝廷杀了头,这事洋毛子们都是知道的,他们决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陈老父母一边听着陆牛皮的陈述,一边却很负责地揣摸着,是不是该再赏陆牛皮几十大板?

陆牛皮说完,钟德亮和小豆芽又说,意思全一个样:这两个洋毛子传邪教!

陈老父母开始用那两只阴沉的眼睛扫视杰克逊和李约翰了。陈老父母对这两个洋毛子也没有好印象,也极想找个借口把这两个洋毛子杖击一番,让这两个洋毛子领略一下大清官府的威严,使他们也长点记性,别再为着一点小事便跑来诉讼。

却要找个借口。

惊堂木一拍,嘹亮地喝道:“你们说这两个番人传播邪教,可有干证?”

陆牛皮道:“有!证据在我家阮哥哥——阮大成那里!阮哥哥就是为这事求见大老爷的!”

“传阮大成上堂!”

阮大成被带到堂前。

“你告发这两个番人传邪教可是真的?”

“是真的!”

“你有何证据?”

阮大成道:“证据确是有的!小的已全部写在诉状上了!”

陈老父母这才想起阮大成呈上的诉状,遂找了出来,疾疾地看了一遍,又问:“李约翰房间的邪教器物,你亲眼看见了?”

阮大成道:“这是肖德夏亲眼所见!肖德夏正是看了邪教的十字架,才认定侄儿落入洋毛子手里会有祸害,才提出讨回侄儿的!老爷圣明,想必也知道,孩儿无邪,而若是对那无邪孩儿授之以邪教,则孩儿一生休矣!”

陈老父母点了点头,认可了阮大成的分析,又问肖德夏道:“你可亲眼见了邪教的十字架?”

小豆芽道:“见了,小的早就见了,那十字架是挂在李毛子屋里的,白天遮着一层布!”

陈老父母高兴了,他终于找到了责打这两个洋毛子的借口。

“斩不死,李约翰,你们倒有什么话说?你们屋里确有十字架吗?”

李约翰道:“有的!但这只是我们的信仰,与清浦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况且,我们知晓贵国朝廷不许传教,便没向任何人传过教,这是实情!”

杰克逊也道:“是的,挂十字架,自己做祈祷,和传教是两回事,我们确未传过教!”

陈老父母有点拿不准主意了。既然没传教,便不好开打,而挂十字架,自己关着门做祈祷是不是该打,则有点吃不准!

转而把怒气发到了阮大成身上:“你说他们传教,除了挂十字架,还有别的证据吗?”

阮大成镇定自如地道:“还有!这两个洋毛子传教是确凿的,本镇‘保济堂’莫义德可以作证!莫义德便是在这两个洋毛子的骗诱之下信了邪教的!眼下,这莫义德正在堂外候着!”

陈老父母一听阮大成讲得如此肯定,也有了八分相信,当即喝道:“传干证莫义德上堂!”

顷刻,那又干又瘦的影子先生莫义德被带上了大堂。他上了大堂之后,先是很惭愧地向阮大成笑了笑,继而,规规矩矩地在案前跪下了。

陈老父母威严地问:“你可是清浦‘保济堂’莫义德?”

“小人正是!”

“清浦阮大成告发斩不死、李约翰私传邪教,是你的干证,你有何话要说?”

“回老爷的话,小的……小的……小的一切概不知晓!”

阮大成闻听此言,心里凉了半截,竟不顾大堂规矩,径自叫道:“莫先生,你不是答应作证的吗,咋又反悔了!”

陈老父母及时地拍了一下惊堂木:“休得插嘴!”

转过脸去,又问那莫义德:“你和这两个番人可曾相识!”

影子先生连连点头道:“认识!认识!这年岁小一点的是老杰,这年岁大一点的是老李,他们常找我瞧病!”

“他们可曾向你传过邪教?”

影子先生肯定地道:“没有!没有!哪有这等事呢!老杰和老李可都是规矩人哩!他们知道本朝不准传教,哪里敢传?”

“你信没信过邪教?”

影子先生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老爷明鉴!你打死我,我也不敢信那邪教!再说,人家老李、老杰又都是规矩人,根本也不会传教于我!”

这影子先生着实该死,竟没有理会到陈老父母要教训洋人一顿的意图,只一味地给杰克逊和李约翰讲好话。

陈老父母不高兴了,厉声骂道:“混账东西!满嘴的胡言乱语,你说杰毛子、李毛子规矩,规矩人还挂十字架吗?想必你是得了这两个洋毛子的什么好处,才替他们掩掩遮遮!看来,今日里不让你吃些皮肉之苦,你是断然不会说实话的!刑房夹棍伺候!”

话音落下之后,几个赤膊大汉便冲将上堂,把那腥湿的夹棍摔到了影子先生身边,轰轰然齐吼了一声:“大刑到!”

影子先生吓白了脸,慌忙伏下身子给陈老父母磕头,边磕边道:“老爷!老爷!小的说的句句是实情呵!小的确乎未信过邪教啊!小的……”

陈老父母哪里肯听这无力的辩解?鸡爪般的手对着影子先生猛然一指:“先与我打他的臭嘴!”

一个衙役当即从身后将影子先生抱住,使得影子先生的身体和胳膊都动弹不得;另一个衙役蹿到影子先生面前,风风火火抡起了巴掌。瞬间,整个大堂便被这肉与肉的撞击声灌个满满。

十余个耳光子刷将下来,影子先生瘦削的脸孔陡然红胖起来,歪斜的嘴角便流下一串串血珠儿,其模样儿甚是可怜,可那刑房的衙役却个个铁石心肠,打完后,未待影子先生喘上一口气来,又将他一脚踢倒在地,往他腿上套起了夹棍。

夹棍只轻轻一压,影子先生便吃不消了,凄然哀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陈老父母令衙役用冷水将影子先生激醒,激醒之后又问:“本堂大刑味道尚且可以吧?咹?现在,你该讲些实话了吧?”

影子先生却不服软,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道:“小的方才说的句句是实话!小的莫义德身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素常最讲究一个忠字,一个孝字,一个仁字,一个义字!小的宁愿赴死,也不会信邪教的!还请老爷明鉴!”

碰到了这种又臭又硬而又不识抬举的东西,陈老父母没有办法了。陈老父母只好相信影子先生说的全是实话。那么,如果影子先生说的是实话,则阮大成、陆牛皮一伙说的便是假话了!

马上将目标转向了阮大成:“阮大成,你可是亲耳听见了吧?你寻来的干证却是不能给你作证的!想必你是讲了假话,诬告他人,诬告是要反坐的,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

阮大成对影子先生恨了个贼死,他做梦也想不到影子先生会临堂变卦!这时,他已明白,这场诉讼是无赢的指望了,他只有豁出这一身好肉去做个不屈的英雄了。他要让陈老父母、让这两个该死的洋毛子、让这满堂弟兄看清楚,他阮大成是条不怕死、不服软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他输了官司,却不能输了洪门的门风,输了洪姓的骨气!

于是,便昂然道:“老爷,小民确凿不敢诬告!杰克逊、李约翰传教是实,莫义德信教也是实!莫义德临堂变卦必有隐情,以小民之见,可对那莫义德再次动刑,想必终能问出个实情!”

陈老父母惊堂木一拍:“大胆!本县这大堂何时让与你坐了?咹?听你这言辞口气,本县便料定你不是个正经之人!当初你刚到清浦,本县便苦口婆心与你说过,要你不要把那南洋的顽泼之风带到此地来;现在倒好,你不但在清浦闹得张狂,还闹到大堂上来了,今日里,本县倒要做些颜色与你瞧瞧,让你认识些堂规、礼数!刑房来人,与我将这顽泼之徒拶指!”

阮大成心中一颤,暗暗叫起苦来!这又是一桩想不到的事情。他原希望昏庸的陈老县尊用拶指治治影子先生,不曾想,到头来倒是自己领略那拶指之苦了!阮大成知道这拶刑的厉害。

眼前昏昏然一片迷蒙,耳边轰轰响起一阵纷杂的脚步声,阮大成有点跪立不住了,身子不由自主要往一边倒……

就在这时,几个刑房衙役扑将上来,两个人站在他身体的两侧,死死将他夹住,另两个便取过他的胳膊,往他那粗大的手掌上套拶具。他听到了拶棍撞击发出的“啪啪”声,看到了系在拶棍上的两股麻绳轻烟一般在眼前飘,他的头上,脸上不由地滚下了一串串冷汗。

整个大堂静得吓人,堂上的人们都知道,这熬人的寂静中正在酝酿着受刑者撕人心肺的嚎叫。

拶具套好,一个身高体阔的衙役开始狠收拶绳,一阵“吱吱”、“咝咝”的声响过后,那必然要爆发出的嚎叫却未爆发出来,跪在阮大成身边的陆牛皮、钟德亮几个,看见他们的阮哥哥热汗直流,牙关紧咬,脸孔被痛苦扭得变了形,却硬是没从嘴里放将出半句呻吟来!

陆牛皮一阵热血涌上脑门,失声叫道:“阮哥哥英雄!”

陈老父母被这公然的蔑视激怒了,拍案叫道:“与我掌嘴!与我掌这臭牛皮的狗嘴!”

不一会儿,陆牛皮已满嘴喷红,两腮红亮了,而那英雄无比的阮哥哥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照例地用凉水喷。

阮大成被冰凉的井水喷醒了。这时,庄严阴森的大堂上骚动了片刻,恍惚中有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上了大堂,那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陈老父母还下堂来迎。那人物从阮大成身边走过时,阮大成没有认出来,直到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坐下了,阮大成才认出:那人是陆府的孝廉老爷!

孝廉老爷竟来了!

这场诉讼惊动了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爷!

然而,这时候阮大成对那孝廉老爷却不敢抱任何幻想,他知道孝廉老爷的为人,知道孝廉老爷瞧不起本家侄儿陆牛皮,也瞧不起他阮大成。

真料不到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上见到孝廉老爷!

孝廉老爷面对众人稳稳坐定,手里端上一杯茶慢慢呷着,陈老父母方才继续问案。

“说,统统与我俱实说来!你告那斩不死、李约翰传邪教可是虚妄之词?你何以要做这诬人的勾当!谁给了你什么好处?”

阮大成顽冥至极,仍旧昂然道:“小民决不敢诬告,这斩不死和李约翰系番邦邪魔,确是传了邪教的,我地民风沦落至此,皆系这两个洋毛子所为!小民以为老爷为津口一县之令,需得为民做主,铲除邪教,方能使人心服,否则,小民便被拶死,也是不服的!”

“不服便再拶!”

孝廉老爷听到陈老父母的这一声喝斥,不禁皱了皱眉头。

陈老父母又道:“你说斩不死、李约翰传教,却又拿不出什么证据,还口口声声不服,不服本县便不能办你了吗……”

孝廉老爷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陈老父母停住了话头,定定地盯着孝廉老爷的脸孔看。

孝廉老爷缓缓开口了:“县尊大人,老夫为阮家世侄做个干证如何?”

陈老父母一怔,沉默了片刻,遂点头应道:“甚好!甚好!老孝廉有话尽管说!”

孝廉老爷将宽松的袖子一抖,不慌不忙地从椅子上站将起来,朗朗道:“此案情节,老夫早几天便听说了。我陆家侄儿陆华田泼赖刁顽,远近皆知,老夫教导无方,愧对乡里,故尔,老夫无意为之辩解,县尊大人当堂杖击实属得当。然而,此次案发,却有缘由。其一,洋人杰克逊、李约翰横行不法是实,证据有二:一者抢掠我地幼子;二者私售洋药,毒害乡里,至于传播邪教,老夫也有所耳闻,现在没有凭证,老夫也不便妄言。其二,洋人杰克逊先打了我地百姓肖德夏也是实情,南宝商号伙计李二可以作证。而那阮大成痛恶邪教,挺身而出,出首告官实属义举,应予褒奖。须知,阮大成并未参与械殴,更未索取洋人银两,他此次不畏风险出头露面,原是为了维护地方风气,实在是可敬可叹也!老夫愿为阮大成作证,证那杰毛子、李毛子私售洋药!”

孝廉老爷又不顾章法地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洋毛子售洋药。

可是,阮大成的诉状上却没有这一条。

陈老父母有点为难了。

阮大成倒是个聪明的角色,一见孝廉老爷亲自出面为自己讲话,自知这形势已发生了根本的转变,遂不顾一切地撒起谎来:“老爷,洋毛子私售洋药的事,小的诉状上也写了,请老爷再看端详,那私售洋药的事写在诉状背面呢!”

陈老父母装模作样将那诉状又看了一回,似乎真的在那诉状背面又看出许多文字来,遂干咳两声道:“简直不懂规矩,乱七八糟的文字竟写到了状纸后面,若不是孝廉老爷提醒,倒真要冤枉些人了哩!就冲着你这等不讲章法的诉状,拶你一回也不冤枉,且与我跪到一边,听候发落!”

这一次陈老父母终于找到了教训两个洋人的理由,惊堂木一拍,赫然高叫道:“斩不死、李约翰,阮大成告你们私售洋药,可是实情!”

李约翰、杰克逊极一致地不认账。

孝廉老爷建议传干证李二。

陈老父母应允。

当即传干证李二上堂。那李二当堂出示一包洋药,明确无误地指明是杰克逊私售洋药。

杰克逊膛目结舌,无话可说。

陈老父母乐了,摔下一支火签,令刑房衙役将杰克逊杖击四十,旋即开打,直打得杰克逊哇哇乱叫,魂飞魄散。

打毕杰克逊,又说那李约翰知情不举,欺蒙官府,也摔下一根火签,杖击二十。

一场头绪繁多,乱七八糟的官司打到这里,才见了分晓,陈老父母圣明无比,又在孝廉老爷的虎视之下,当堂发落道:“清浦顽泼之徒陆华田、钟德亮、肖德夏一干十二人聚众斗殴,诈人钱财,情节属实,按律本当严办,但念其事出有因,且又受笞刑,不再追究,所诈之银,悉数入官。阮大成私闯公堂,诉状多有不实,按律亦当重办,但念其初犯,且又受重刑,不再追究。本县慈悲为怀,给银十两养伤!番人斩不死私售洋药,已受笞刑,不再追究;番人李约翰知情不举,已受笞刑,不再追究……”

陈老父母认为,他的判决极为圆满,圆满的根据便是,涉及本案的人全都吃过了皮肉之苦,全都领教了官府的威严。然而,陈老父母却是个面黑心软的善人,打过了便也罢了,发落起来一贯是很轻的——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那两个挨过打的洋毛子却极不识相,他们竟视陈老父母的仁慈为软弱可欺,竟提出了一个很不适时宜的问题:“我的,我们的那二百七十三两银子何时还给我们!”

陈老父母认认真真地火了,惊堂木一拍,直直地站将起来,严正地道:“你们还敢再提银子?那银子是私售洋药的黑钱,悉数入官已是便宜了你们!下次你们胆敢再售洋药,本县定要严惩不贷,我倒要瞧瞧你们的洋脑袋有多硬,是斩得死,还是斩不死!退堂!”

“啪”的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声巨响,最后定音,一场惊心动魄的诉讼完结了。恰在这时,那熬在低空中久久不落的雨落将下来,“哗啦”、“哗啦”极有声色。杰毛子、李毛子和那影子先生像三条可怜的狗一样被衙役们赶出了大门,一跛一拐地消失在雨幕中。而那英雄的阮大成阮哥哥却被许多洪姓弟兄拥着,在有声有色的大雨中有声有色地走了。

阮哥哥没领那十两养伤银,也没向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爷告辞——孝廉老爷却是看着他哩!孝廉老爷的目光将他的轿子送出了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