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先生莫义德却不是盏省油的灯。

叫门时,影子先生麻利地将门开开了,披着衣服,极殷勤地要给阮大成把脉——他以为又可以乘机敲阮大成几钱银子,阮大成却没把手腕伸给他。

“哦?诸位不瞧病,这深更半夜的是为了——”

影子先生有了点惊恐,瘦脸上的那团笑却依然透着几分甜蜜。

阮大成道:“我们深更半夜到这里来,是为了一桩小事!”

“什么小事?”

“关于那邪教的事!”

“哦?邪教?邪教不好!都是胡说八道!是的!是胡说八道哩!”

阮大成心中暗喜,遂把邪教骂了一通。影子先生也极一致地随着骂,骂得很动感情。

“邪教害人哩!咱们清浦地面,再不能让他们这样祸害下去!你说是不是,莫先生?”

“那是!那是!”

“我们几个弟兄要出首告官!”

“好极!好极!”

“先生,您说可告得?”

“告得!告得!”

阮大成拍案而起,叫道:“好!那么,我等几个便去津口告官,先生您要出面作个证,证死那杰毛子、李毛子传教的确凿!”

“那是!那是!那……哎,哎,我说诸兄弟,我,我可如何给你们作证啊!邪教的事,我也不知道!”

阮大成一怔:“先生,咱们不是说妥了吗?”

影子先生一脸甜蜜的笑:“可我能证出什么?邪教的事,我不才听您哥儿几个说的吗?”

阮大成火了:“你不是信了邪教吗?让你证这个!”

影子先生脸上依然堆着甜蜜的笑:“我?哈!哈哈!我?我什么时候信过邪教?谁说我信过邪教?谁见我信过邪教?我莫义德身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素常最讲究一个忠字,一个孝字,一个仁字,一个义字,一个……”

阮大成一把揪住影子先生的衣领:“我说你信了邪教!你自己也亲口向我讲过!你赖不掉!”

“什么?什么?什么?我向你讲过?我什么时候向你讲过?你……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影子先生一脸真诚的委屈,两只暗黑的眼窝里涌出了许多泪水,红鼻头上挂下了一把稀稀的鼻涕:“咱们可是无冤无仇的,你们哥儿几个为何要凭空栽赃害人呢?”

阮大成被影子先生的真诚感动了,以为影子先生真的忘记了那番谈话,遂松开他的衣领,尽量压住火气,和和气气地启发道:

“先生莫不是忘了?那日傍晚,先生在店堂里给杰毛子把脉时,我来请先生瞧病。当时,我的腿上是受了伤的,身上热得很哩!先生给我开了一个方子……”

“唔!唔!”

影子先生眼珠一转,似乎想起来了:“这么说,这么说,你就是……就是那日在我铺上取了药的人?”

“是的!是的!”

影子先生很热烈地道:“我可是正要找你哩!”

阮大成兴奋了:“是吗?要找我吗?我知道先生为人仗义哩!先生对那祸害地方的邪教不会不管的!”

影子先生却不谈那邪教的事,他一把抓住阮大成的手,很激动地道:“那日,那日,你拿了我的药,可是没给钱哩!我出门唤你时,你却走了!”

阮大成简直七窍生烟,他甩开影子先生那鸡爪般的手,愤愤地骂道:“放你娘的臭屁!我姓阮的仗义疏才,何曾诈过你的药钱!那日……”

“那日你是没给钱吗!我倒不是说你存心诈我,或许你是忘了呢!你甭急!甭急,给你开的那方子,我还留着哩!你且稍候片刻,我去找找那方子……”

影子先生自说自语地要往店堂中走。

阮大成上前将他拦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好了!好了!甭找了,就算我忘给你药钱了!这药钱现在我给!你说说,多少钱呢?”

“这……这不好说!我还得去看看方子!”

阮大成掏出一块约摸一两左右的碎银,往桌上一摔:“这块银子总够了吧?”

影子先生笑了,把那块银子往怀里一揣,很客气地道:“差不多!差不多!其实呀,银子不银子的,也是小事,只是咱们为人处世总得讲究个信义,就说我这个药铺吧……”

阮大成不容影子先生再啰嗦下去,桌子一拍,又谈起了正题:“先生,那次拿药的事,你是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不就是在那一次吗,你向我谈起了邪教?你说那些毛子们还向你们讲,地球是圆的,像个大鸭梨!”

影子先生狡黠地笑笑:“我是讲过,可我也是听人说的,我老莫才不信那邪教哩!圣上和官府都不让信,咱小民百姓敢信吗?你借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信哩!我说了,我莫义德身为大清人,死为大清鬼,素常最讲究一个忠字、一个孝字,一个仁字,一个……”

阮大成气得直咬牙,他恨不得立刻把这混账的影子先生掐死!在这个不要脸的老无赖面前,他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同属无赖之列的林三狗子也忍不住了,他上前揪住影子先生的辫根儿,把一只硬实的大拳头灯笼般地悬到了影子先生的秃脑门上:“我操你娘的臭屄!你老东西是要讨打吗?”

影子先生似乎胆子极小,似乎十分害怕,似乎不堪一击,那灯笼似的拳头往脑门上一架,影子先生便筛糠一般地哆嗦起来,继而,竟憋足丹田之气,极响亮,极尖利地嚎叫起来:“救命!救命!救命啊——”

那最后一声啊字,音调拖得极长,仿佛能一气拖到天亮似的。

阮大成们慌神了,他们怕这凄惨而响亮的呼救声引来麻烦,哪里还敢真打?

“别嚎!别嚎!没人打你!”

“再嚎便真打了!”

那影子先生却还是不依不饶,坚定而顽强地叫个不休。

无可奈何,阮大成和林三狗子只得扑上前去,用手去捂他的嘴。

影子先生拼命挣扎,先是把一个长凳踢倒了,继而,又把一个自用的夜壶蹬翻在地,大半壶陈尿四处流溢,搞得满屋骚臭。

然而,顽固的影子先生终于被按倒了,终于被捂住了嘴。

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垂头一看,又发现了新的麻烦:倒在地上的影子先生开始抽颤起来。四肢抽颤的同时,那粘糊糊的白沫、鼻涕从他的嘴角、鼻孔里流了出来。

——影子先生“死”过去了。

于是,又是手忙脚乱地一阵掐捏。

影子先生活过来之后,依然心甘情愿地躺在尿汪中不起来,他张了张嘴,自由自在地吸了几口气之后,又做出了一副准备嚎叫的样子。

阮大成连忙欠下身子道:“先生莫叫,我们……我们不会打你的!我们是求先生为我们弟兄帮个忙!我们绝无欺侮先生的意思,先生请起来,请起来说话!”

影子先生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咕咕噜噜地道:“你们求人,却也要讲究个求人的方法嘛!咋能把人往死里整哩!我莫义德在这世道上好歹也混了五十余年了,还真没见过这般求人的哩!”

“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

影子先生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大腿往二腿上一架,干瘦如柴的手捋着下巴那轻烟一般的胡须道:“一进门我就说了,对那邪教,我也恨着哩!可是,这证我却不能作!作这证便要担风险哩!你们哥儿几个也不是不知道,官府对邪教恨着哩!倘或我作了证,虽说是证死了杰毛子、李毛子,可也证死了自己哇!若是被枷了号,我这老脸可上哪儿搁?”

阮大成马上明白影子先生的意思,柔声细气地道:

“是的!是的!先生说的是!不过,只要先生肯帮忙,我们也不会让先生白干,我们孝敬先生八十两银子!”

影子先生不屑地摇摇脑袋:

“银子?嘁!银子算他娘的个球!八十两银子,八十两……”

“一百两!我们出一百两怎么样?”

林三狗子道。

影子先生只摇头,不说话。

阮大成狠了狠心:

“一百五十两,我们出一百五十两,求先生帮个忙吧!”

影子先生叹了口气,似乎是无可奈何:

“唉!真没办法!你们哥儿几个这么求我,我要再说不帮忙,也真是不仗义了!罢!罢!罢!这一回,我豁出去了,拼着一个死,也到那津口县大衙走一趟,证死那杰毛子和李毛子!”

“谢先生!”

影子先生很谦恭地道:

“不谢!不谢!明日一早,把那一百五十两银子送来就行。其实呀,银子不银子的,也是笑话,不值一提!不过,我要不收下你们哥儿几个的银子,你们心里也不踏实,我就老着脸皮做一回食利小人吧!唉,没办法!没办法!”

影子先生连声叹气,好像吃了很大的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