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成最终还是与那房主小寡妇章二嫂上了床。

说不清谁更主动一些。章二嫂的那层意思,阮大成早就看出来了。他知道,只要他稍微殷勤一些,使上一些小招数,章二嫂便会变作阮大嫂的。他曾想过到北大街的绸缎店去扯上几块绸布,乘机去看望一下章二嫂,可最终却没有去——这倒不是没有工夫去,而是存心不想去,他怕一去之后便回不来,更怕掉进这女人设下的圈套里。

他需要女人,他那壮年男子的躯体像一片干渴的土地,时刻期待着一场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然而,他却不愿再次婚娶,他需要的仅仅是女人,而不是家庭!他的前一个家庭已被清朝的官府砸碎了,他不能再重演这样的惨剧!是的,那章二嫂不错,模样、心地、家境都蛮好,他完全可以在某一个早晨,或者某一个傍晚,使那章二嫂变成阮大嫂,可他心里明白,章二嫂变成了阮大嫂,对他和她都没有任何好处!

他不能造次,他不能把一个无辜的女人拖进一个动荡的漩涡。他只能等待,等待着她送上门来,他想,若是她主动来找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章二嫂果然送上门来了。

那日傍晚,章二嫂面施薄粉,口抹淡朱,藕节般白嫩的胳膊上挎着个竹篮子,扭扭捏捏来到了阮大成家院门口。院门是虚掩着的,她怯怯地敲了两下门,见无人应答,便“吱呀”一声将门推开半边,闪身进来了;进来之后,立即反身将门关上。身子依在门上,汗津津的手撩着额前的乱发,她颇有些心慌意乱。

就在这时,屋门“咣啷”响了一下,阮大成赤裸着上身从屋子里出来,他肩头上搭着条湿毛巾,手里端着一盆要倒的脏水。他看到她时,显然是吃了一惊,手一抖,那盆水在屋门里便晃掉了一半,他索性将那一半也倒出去,这才将盆子向门口一搁,硬着头皮招呼道:“哦,是……是章二嫂啊!屋……屋里坐!”

章二嫂红着脸,慢慢地向前走,两眼却时不时地抬起来,盯着阮大成赤裸的上身看,边看边嚷:“羞死了!羞死了!”

阮大成愈加尴尬,慌忙向后退,退到屋里,抓起一件贴身小褂套在身上,又转过身子去扣扣子。

章二嫂却又在门前叫了起来:“这满地是水,让人怎么过去呀?阮哥哥,你这是存心不让人进来还是咋的?”

阮大成小褂上的扣子只扣上了两粒,可他还满心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余下的几粒扣子扣完,便头也不抬地道:“你……你从旁边绕过来嘛!”

章二嫂根本不理,她面对着那片水汪,像似面对着一片大湖,跺着小脚娇嗔地叫道,“过不来!过不来!阮哥哥不让进门,我便走了!”

阮大成回转身一看,这才注意到,章二嫂的三寸金莲上套着一双新做的粉红色缎面绣花鞋。大成当即明白了章二嫂的意思,心中暗道:这等金莲,这等绣花鞋可是沾不得污浊的哩!便极殷勤地道:“二嫂休得动怒,且让兄弟来背二嫂过门吧!”

说毕,竟真的一脚踏过那片水汪,笑呵呵地去扯章二嫂的手。章二嫂将手抽了回去,却把挎在肘上的竹篮递到阮大成面前:“先把这个拿过去!”

阮大成接过竹篮,并不去瞧那竹篮里装的什么,两眼只管盯住章二嫂的脸儿看,继而,眼光又落到了章二嫂白皙的脖子上和隆起的胸脯子上。

章二嫂的脸孔一下子变得绯红。

“阮哥哥,快进去呀,傻愣在这里,让人家看见像什么样子!”

阮大成将那两束饥渴的眼光从章二嫂的胸脯子上收了回来,提起篮子进了屋。把篮子放在桌上,他又回过头去搀章二嫂。章二嫂跃过那片水汪时,就势一倒,倾在他怀里,他眼前一片红光乱闪,鼻翼里钻进了一股淡淡的粉脂的香气。他被这女人的气息陶醉了,下意识地张开两只有力的臂膀,紧紧把章二嫂那纤细的躯体箍在怀里。章二嫂开初挣扎了两下,可当他的大手压到她胸脯上的时候,她便变得像个温顺的小猫了。

阮大成像抱一只小鸡似的,一下将她抱离了地面,放到了内间的木床上……

胡闹了一通之后,章二嫂下得床来,重整梳妆,洗了脸,净了手,这才揭开了竹篮的盖子,将几样下酒菜和一小坛好酒取了出来,摆到了八仙桌上。

阮大成在桌前坐下了,取出两只酒杯,在酒杯里倒满酒。

那章二嫂先饮了一口酒,痴迷地看着阮大成,又道:“阮哥哥!你一到清浦镇上来,我便听说了你的不少传闻,有人说你至今尚未婚配,不知确否,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是哥哥真心疼爱小妾,何不妨将小妾明媒正娶过来呢!”

阮大成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道:“二嫂有所不知,街面上的那些传闻是不确的!我在南洋时已有妻小,只因着嘉庆二十二年的天地会起事,兵荒马乱,一家人便走散了……”

“后来,便没寻着吗?”

阮大成愣了一下,言不由衷地道:“后来倒也寻着了,只是妻儿不愿随我同回清浦。她是南洋地面的人,过不惯咱这里的生活……”

章二嫂愤愤然了:“岂有此理!咱清浦哪儿不如南洋?再说,为妻妾者,从其夫君乃天经地义之事,哪有违逆夫君意旨长久不归故里的?以小妾之见,这等女人却是要不得!哥哥何不把那贱货休了,咱们也好朝夕相伴,做个长久夫妻!”

阮大成道:“二嫂言之有理,然而,此事却是不好做的!那女人娘家在南洋地面极有势力,轻易不能得罪,再说,她也没有说一定不来,只是说待我在这边把一切安顿好了,再随南洋船队过来!”

“那么,咱们只能做这露水夫妻了吗?”

阮大成默默地点了点头。

章二嫂潸然泪下,哽咽着道:“我的命好苦哇,一生一世也没碰上过一个好人!我以为你阮大成还是一条堂堂正正的汉子,却不料,你也是那软面团般的东西!既然你阮大成是个粘糊糊面团团,为何却要做这等事,你不该把一个女人举到明处,又猛不丁地摔回暗黑里!”

阮大成心软了,撩起衣襟为章二嫂揩泪,章二嫂却一下将他推出好远:“说你是个面团团,你便愈发粘糊起来!谁稀罕你这般假殷勤!你倒给我好生想想,可愿将我明媒正娶,若是不愿,我便与你没完!”

说毕,破涕一笑,又将身子依到了阮大成的怀里,两手箍成了一个圈,套在阮大成的脖子上打吊吊。

“露水夫妻,我是不做的,若是不愿明媒正娶,这里我便不再来了,且看你到何处去寻那道好菜!”

阮大成有些烦,脸上却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强打精神,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与之周旋。周旋的同时,心想:这章二嫂看来绝非什么善良之辈,偷汉子的事,大约也不是头一回了,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娶这样的女人为妻为妾!即便是不图什么大业,他也不能把这等女人招进门来。他阮大成正派哩!

然而,正派的男人,往往经不起那些坏女人的诱惑。章二嫂委实是个坏女人,且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那媚功真是厉害,她伏在阮大成怀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这儿抓抓,一会儿那儿捏捏,一场酒没喝完,竟又把个好端端的阮大成撩拨得心痒,跃跃欲试了……

章二嫂是上灯时分告辞回家的。

章二嫂走了,阮大成才松了一口气,他认为自己成功地摆脱了一个圈套。

他开始借着三分酒兴,在空荡荡的院落里练剑。

正练着,听到院外有人敲门,借着大好月光,阮大成看到,走进院子的是杨老四、林三狗子和一个不相识的妇人。

“阮哥哥,不好了,出事了!”

杨老四一进门便道。

阮大成收住双剑,胡乱揩了揩脸上、额上的汗,忙问:“出了什么事?”

“老陆被津口县大衙的衙役捆走了!一并被捆走的,还有清浦街面上的八九个弟兄!”

“哦?却是为了何事!”

杨老四道:“听说是捅了大乱子哩!唉!这……这……唉!这个……这个……”

“究竟是什么大乱子?你甭着急,慢慢说,哦,这位妇人是——”

林三狗子上前介绍道:“这是陆嫂嫂,陆哥哥的事她知道,就请陆嫂嫂说吧!”

那蒯氏双眼噙泪,一脸惊慌之色,翻来覆去讲了半天,也没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她只说,那衙役如何的厉害,那锁住陆牛皮脖子的铁绳如何的粗,陆牛皮又如何叫她来找阮哥哥,等等等等。

阮大成横竖没听明白。

倒是那林三狗子多少明白了一些,他没等蒯氏叨唠完便接上来道:“事情我听说了——一到清浦就听说了,陆哥哥这一回可是闯下大祸了!今日上午,他带着一帮弟兄把李毛子、杰毛子的天福商号给砸了,还掠走了几百两银子哩!杰毛子下午便跑到津口城里告了官,县衙里的陈老爷子一听便火了,差人到清浦镇来拿人!我正说要去瞧瞧陆哥哥呢,过了北大街,就见那铁绳锁着陆哥哥过来了,可怜那陆哥哥……”

“老陆究竟为何要去砸毛子的天福商号呢?”

阮大成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杨老四道:“听街面上的人讲,起因倒是怪那两个洋毛子!那两个洋毛子掠了老陆把兄弟小豆芽的侄儿,小豆芽去讨侄儿,毛子们不给,反倒把小豆芽捶了一顿,老陆一气之下,才率着一干弟兄打上门去的!”

“是的,是这么回事!”那蒯氏也急急忙忙证实道。

“他们打完回来,在我家喝酒分银时,我见着小豆芽头上隆着几只包哩,那大半边脸上还糊着血!”

阮大成黯然的眼睛突然一亮:“唔?若是如此,倒是可以和洋毛子们论论理的!”

“是呀,那两个洋毛子也是欺人太甚了!”

杨老四愤愤然了。

林三狗子道:“阮哥哥,你是我等弟兄的大哥,学养高深,这一回,还得阮哥哥出面帮老陆一把哩!若是依着陈老爷子那阎王性子,老陆这回非得让枷上十天半月不可!如此,咱们大伙可就一起跟着丢脸啦!”

阮大成一听“丢脸”二字,不禁有些恼怒,心中暗暗把陆牛皮骂了个狗血喷头!这陆牛皮也是太能惹是生非了,讹讹本地清浦人还不过瘾,现在,又讹到人家洋毛子头上去了!听了林三狗子、杨老四和那蒯氏的叙述,他已清楚了事情的脉络,他明白,陆牛皮打架砸商号都是假,掠人家的银子才是真的!陆牛皮们不知道,这银子一掠,事情便有点不好办哩!

然而,得管!说啥也得管!即便陆牛皮一百个没有理,一千个没有理,他也得给他找出一些理由来!造出一些理由来!他不能让自己的这帮盟兄弟们丢脸,更不能让这帮盟兄弟们感到他阮大成不义气,靠不住!他要干一番大事业,就得先拢住身边的这帮弟兄,没有这帮弟兄,他只能一事无成。继而,又记起了洋毛子的可恶,他们贩洋药,传邪教,和清浦洪门争地盘,争人心,从利害关系上权衡,也得煞一煞他们的威风哩!

却又想到,要把这场官司打赢,还得和杜天醒、齐明达两位军师商量一下,得把杰毛子和李毛子的底摸透,得一下子把他们搞倒。而要搞倒他们,则不能光在打架那桩事上做文章,最厉害的一手是拿到他们传播邪教的确凿证据!

这当口,阮大成眼前突然飘起了一个影子般的身影,他不禁叫了一声好。

杨老四却不知这声好意味着什么,忙道:“哥哥可是有主意了!”

阮大成道:“确是有主意了!这杰毛子、李毛子跑去找官府,算是他娘的抱着猪头进娘娘庙——走错门了!他告老陆敲诈勒索,咱们便告他们传播邪教!这罪可比敲诈勒索重得多,只要寻着证据,他们不丢脑袋,也得卷铺盖滚蛋!”

“甚好!甚好!哥哥果然高明!”

“但是……但是,这证据好寻吗?”

杨老四颇有些担心。

“好寻的!好寻的!刚才我想起了一个人,这人你们或许认识,他就是‘保济堂’的把脉先生……”

“那个莫老头——莫义德!”

阮大成问:“那把脉的先生姓莫吗?长得影子似的!”

“正是!正是!”

阮大成兴奋地道:“就是那个莫义德,信了洋教!他亲口向我说的,只要咱们找到他,让他出首证明,这杰毛子和李毛子传邪教,咱们就能救下老陆,反败为胜了,咱只说老陆他们闯到天福商号,是冲着邪教去的……”

“好哇!阮哥哥,咱们马上去寻那莫义德去!”

于是,连夜去寻莫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