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明达齐老爷生着一副长马脸,长着一对招风耳,那耳朵薄且大,左耳垂上有个豆大的黑痣,仿佛趴着一只赶不走的苍蝇。他眼睛不大,看人时又喜欢眯缝起来,愈发显得眼睛细小了,若不是习惯使然,人们甚至难以认定这张马脸的何处叫做眼睛,鼻子生得倒不错,高且直,仿佛一座陡峭的小山丘。

齐老爷长相不算好。

长相不算好的齐老爷却有一个绝好的脑袋,十九岁中秀才,二十四岁为举子,二十九岁赐进士,三十岁上便做了桂平知县。在桂平为一县之尊时,一次微服私访,有个唤做“算破天”的相士硬拽着他,给他看了一回相,说他的面相极似明太祖,略有不同的是,脸上少了些坑凹,耳朵支棱得过甚了一些。“算破天”断言,齐老爷或者大富大贵,贵不可言,贵及天子;或者大灾大难,死于乱刀之下。

齐老爷赏了那相士白银十两,从此便把这话记下了,为官力求廉正,处世颇为小心,为着有朝一日大富大贵,贵及天子。

却不料,正因着齐老爷的廉正,正因着齐老爷的小心,却把个官做丢了。头一次风波起于嘉庆十八年,时年桂平大旱,饿殍遍地,饥民群起谋反,形势一触即发。齐老爷闻报大惊,心下自知,只要县内百姓一反,圣上怪罪下来,灾祸不小,遂张榜安民,劝说大户放粮。倒也有几家大户放粮百担,可滴水难解大渴,势态未得缓解。齐老爷廉正哩,为一县之尊,岂能坐视不管?更何况惹出麻烦自己也要受牵连,接着又呈上奏折,恳请开启官仓,放粮赈灾。不曾想圣明的皇上这一回却不甚圣明,三道奏折呈上,不见圣旨到来,县内抢风大盛,齐老爷连斩三人也未刹住风头。情急之下,齐老爷自作主张开了官仓,放粮赈济灾民。这一下子恼了朝廷,差一点儿下了大狱。所幸的是,圣上圣明,知晓了灾情之后赦免了齐老爷目无朝廷的弥天大罪,好歹保住了官职。第二回是嘉庆二十五年,押运漕粮的旗丁和县境内的民众械斗,旗丁打死二民,齐老爷有了上回的教训,力求小心,不敢得罪满人,竟把那旗丁交保放了。却不料又惹起大祸,那帮旗丁为推脱罪责,反咬一口,说是桂平百姓谋反,齐老爷知情不举。齐老爷被罢了官职,下了大狱。在大狱中呆了快一年,直到道光圣上登基才被赦出。

经过这番折腾,齐老爷苍老了许多,归居乡里时,头发竟白了大半——可怜齐老爷还不到五十岁哩。

回到新市集老家时,齐老爷便认定了,他的大富大贵之道不在仕途,而在别处。仕途上只会有大灾大难,而不会有什么大富大贵的。齐老爷想到过起事造反——那汉高祖刘邦初为泗水一小小亭长,后来斩蛇起事做了开国之君;那明太祖朱元璋也是揭竿而起,而做了帝王的!倘或他命中真的贵不可言,做上一两回帝王也是说不定的!既然明太祖能反了元朝的蒙人而登基,他为何不能反了清朝的满人而登基呢?满人的朝廷如此昏庸,难道还不该反了它吗?

就在这反叛的念头一次又一次固执地在齐老爷的脑袋里浮起的时候,阮大成送到齐老爷门上来了。

阮大成这人,齐老爷是听说过的——在杜天醒引荐之前便听说了,齐老爷早就想见一见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阮大成和杜天醒拜了金兰,而齐老爷和杜天醒又是有金兰之交的,见一见就更有必要了。杜天醒要陪阮大成来,齐老爷不许。齐老爷要亲眼看看阮大成是个何等的角色,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胆量,竟敢“谋反作乱”!齐老爷要弄清楚:这个阮大成究竟是不是上天为他登基送来的将帅之才!

齐老爷要将帅,要军师,要一个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的喽罗,却不要君王!

齐老爷便是未来的开国君王哩!

为了圆满稳妥地完成这次不同一般的会面,齐老爷翻来覆去在床上折腾了一夜,将会面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每一个步骤都考虑得十分周到——齐老爷要一下子拿倒阮大成哩!

齐老爷府宅气派非凡,门前有照壁,院内有旗杆,迎着院门是个宽阔的大厅,厅后即楼,共三进两厢。阮大成到来时,齐老爷忍着燥热,帝王一般正襟危坐在大厅正中的雕花红木太师椅上恭候。

齐老爷没出大厅去迎——闻得门丁禀报,老爷原想去迎的,后来一揣摩,觉着不妥:日后老爷要做皇帝的,焉有帝王屈尊下迎臣民的?规矩要从头做起才好!再说,即便老爷日后不做皇帝,以前老爷倒是确凿的做过知县的,以知县之尊下迎一个黎民百姓也不合规矩哩!

齐老爷处处讲规矩。

没有规矩哪有方圆?

阮大成在门丁引导之下,入得大厅,齐老爷立起身子,挺着肚皮向前迎了几步,便驻足立定,等着阮大成给他行礼。那阮大成仿佛猜到了老爷心思似的,离着老爷还有好远,便把一双大手拱起,举至鼻下,做了一个圆满而规矩的长揖:“在下阮大成拜见进士大人!”

揖作得确凿不错,只是没磕头,齐老爷觉着美中有些不足。好在揖作得规矩,磕头不磕头的问题,老爷便不好意思再多想了——老爷通情达礼哩!若是不通情达礼,老爷还做什么帝王!

老爷威严而客气地把阮大成往厅内的桌旁请,待到那阮大成在桌边坐定,老爷便举了举手,招呼家仆上茶点,沏香茶。

老爷喜欢打威严的手势,不愿讲不威严的废话,老爷懂得威严的艺术。

在等着沏茶的当儿,老爷开始认真打量阮大成了,他首先要弄清楚,这阮大成身上有无帝王之气。

两只细小的眼睛从自己高且直的鼻尖下离开,先盯住了阮大成的胸脯子;胸脯子不错,宽且厚,城墙一般,那城墙上包裹着淡青色的云纱。眼光上移,瞧见了一截绝好的脖子,粗且壮,迎着老爷目光的部位被垂下来的宽下巴挡住了;脖子上汗津津的,青筋蚯蚓般现着。再往上看,便是脸孔,脸孔瘦长,像个……像个……像个成色不好的青冬瓜,眉毛倒是很浓的;两眼大而有神,面色红亮,而鼻子……鼻子不行,肉乎乎一团,像个掏了两个洞的小肉球;那么,再瞧瞧耳朵——耳朵很重要,和鼻子——也就是中岳一样重要,为帝王者耳大及肩哩!阮大成的耳朵不行,小且厚,几乎没有什么耳垂。还有天庭——天庭便不用看了,天庭再好,这阮大成也做不成帝王的!

齐老爷放心了。

这时,两个家仆端着茶点、香茶来到了桌前,恭恭敬敬地将茶点盘子放在桌子正中,又在齐老爷和阮大成面前的桌上各放了一杯茶水,无声无息地退下去了。

齐老爷手一伸,做了个请茶的姿势。

阮大成端起香茶,呷了一口,忍不住道:“大人!在下阮大成久闻您的大名,早想登门拜望,只是一时无有机缘,今日方得天醒兄从中引荐,终于得见大人,实可谓三生有幸呵!”

“唔!唔!”

老爷的鼻音不错,深长而厚重。

“天醒兄原先说定,要与在下一起拜望大人的,后来被清浦李师爷请去了,便没有来成!”

“唔!唔!”

老爷的鼻音愈发厚重起来。

“天醒兄让我带了一纸亲笔给大人您,还请过目!”

阮大成恭而敬之地将一封信札递到齐老爷面前。

齐老爷一目十行地看毕,把信放在桌上,长长嘘了口气道:“知道了,天醒早已把你老弟的事和我说了,我也想着要见你一见呢!天醒夸你老弟仗义疏财,胸存大志哩!说你老弟当得起当今大豪杰之号哩!”

阮大成早已被齐老爷的威势镇住了,诚惶诚恐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天醒兄溢美过甚了!”

齐老爷笑道:“这有何不敢当的!天道不明,为一世豪杰者必得替天行道,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敢行其事,必敢当其名吗!”

阮大成知道面前这位进士大人仕途失意,对朝廷不满,早有反心,再加上行前杜天醒又向他交了底牌,自知说话不必遮遮掩掩,遂借题发挥道:“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非一人可为也!大人圣明,想必对那满人朝廷的暴虐无道知晓得更多,当今当世,置我民众于水火之中者,满狗之朝廷也!欲救我民,必得铲平这满狗的朝廷!而欲成其事,必得开民智,醒民心,群起反之……”

阮大成的话只说到这里,齐老爷便坐不住了,老爷虎着长马脸立即起来,以掌击案,怒喝道:“大胆!谋反谋到本老爷府上来了!你知道本老爷是什么人吗!本老爷世代沐浴浩荡皇恩,二十四岁为举子,二十九岁赐进士,圣上圣明,三十岁上便赐本老爷为一县之令!本老爷会和你们这等匪贼一同谋反吗,瞎了你的眼睛!”

阮大成心中有底,冷冷一笑道:“大人休得动怒!对大人的底细,在下还是略知一二的。大人说得固然不错,大人确凿沐浴过浩荡皇恩,确凿做过桂平知县。然而,大人不也坐过满狗的大牢吗?大人不是差一点儿被处个斩监候吗?”

齐老爷依然怒气冲冲道:“这又怎样?为臣当尽职、尽责、尽忠!圣上赐死,臣不得不死!本老爷即便即刻赴死,亦不能反叛朝廷!”

阮大成猛然立起,冷冷道:“好忠臣也!既然如此,在下告退!”

齐老爷阴森森地道:“怕没有这么轻松吧?我这齐府好进不好出哩!倘或本老爷不放你走呢?倘或本老爷把你扣在府上,出首告官呢?”

阮大成吃不住劲了,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受了杜天醒的骗,中了杜天醒和齐明达共同设下的一个圈套。

然而,事已至此,却也不好退缩,做好汉便要做到底,一软下来,事情恐怕会愈发不可收拾。

阮大成复在太师椅上坐下,故作轻松地笑笑道:“不走也好。只要大人瞧得起我阮某,我便在府上小住二日也无妨。只是大人出首告官怕谈不清哩!举我谋反,谁人为证呢?大人多年为官,难道不知律例之中还有反坐一条吗?”

齐老爷一怔,缓缓地坐了下来,思虑了片刻,换了副面孔道:“你谋反是确凿的!然而,本老爷可以不举,只是你得多少破费两个!听说你在南边弄了不少银子,本老爷不问你多要,多要便是讹你了,你就送上三千两与本老爷,如何?须知,谋反是要凌迟处死的!”

阮大成断定自己是中了杜天醒的圈套!他们——他们果然是要敲诈他的银子!他上了他们的当了!

既然如此,索性痛痛快快地骂将一顿吧!反正,骂也要被敲,不骂也要被敲,便骂上一回又有何妨!

阮大成遂怒斥道:“满人无道,烟尘四起,举国百姓于倒悬水火之中,尔等满人之狗,不思救民救国,兴复大汉江山,却蝇营狗苟,经营鸡鸣狗盗之业,难道不觉羞惭吗!古人云:胡虏无百年之运,当今满人盘踞中原已一百七十八年耶,其灭在即,试问尔等满人之狗在满人灭绝之日,何以安身?何以自存……”

阮大成滔滔不绝,还要骂下去时,却不料,齐老爷又换了一副面孔,击节叫道:“骂得好!果然大豪杰也!”

阮大成怔住了,他不知道齐老爷讲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齐老爷却离座方起,疾疾地走到阮大成面前,肉滚滚的手按定阮大成的宽肩头,诚挚地道:“阮家兄弟如此英雄义气,齐某我就放心了!”

阮大成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齐老爷是做了一场假戏!

阮大成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大人害得我好苦哇!”

齐老爷道:“我倒不是存心捉弄你,而是被迫而为之!当年在桂平任上,我受这‘谋反’二字的牵扯,差一点儿掉了脑袋,今日里哪敢不小心谨慎呢?阮家兄弟千万不要介意!”

阮大成道:“大人放心,小的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市井小人!只是大人既然早有反满之心,总得有一帮势力,方可成其大业。小的今日来拜,便想和大人谈谈会盟之事。”

齐老爷道:“会盟的事,杜天醒已与我说了,我是极赞成的,成大业者,必得广招天下豪杰,广纳天下贤士。只是要我加入洪门,需要依我几桩事!”

“大人请讲!”

齐老爷道:“你我兄弟,不要言必称大人!这倒显得生分了哩!”

齐老爷在没做帝王之前,懂得如何谦恭——那刘玄德刘皇叔在立业之前,不也和手下人称兄道弟吗?这是大人物的韬略做派,齐老爷懂。

阮大成当即改了口:“倒是哪桩事儿?请齐哥哥讲。”

齐老爷道:

“头一桩,洪门会中之事,桩桩不得瞒我,欲办何事,须得经我首肯——这倒不是我想如何风光,而是为着谨慎,以防泄露天机,招惹灭门杀身之祸。和诸位相比,我未见得如何高明,可却是在满人的官场上混过一些时日的,知晓一些内情。”

阮大成想了一下,认为齐老爷讲得有道理,遂点头应允道:“这一桩便依着哥哥!”

“第二桩,需改变洪门会规——乾隆五十二年,朝廷抄出了洪门密章,香堂会簿,一些暗语已经暴露,今日不可再予通行,否则,遗患无穷!广东梅县洪门起事失败,便与那暗语的泄露有关。”

阮大成惊叹道:“好!极好!哥哥不愧是做过知县的,端的高明!”

齐老爷十分得意,又探过那只花白的脑袋道:“第三桩,焚掉香堂会簿,再也不要将洪姓弟兄的姓名形之于纸墨,以免被官府一网打尽,洪姓弟兄之间,还须减少联络,以数人聚小伙,以小伙而聚大伙,担当联络之人,须得十分可靠!”

阮大成未假思索便道:“这一桩也依着哥哥!”

“第四桩,收起洪门大义,不言反清复明,以免吓退众人。”

“这一桩杜哥哥讲过的!”

齐老爷道:“这就行了,依着这几条,咱们可暗下里加紧动作,打下根基,联络天下豪杰,寻机起事!届时,我齐某出人出钱,和尔等一起密置刀枪,打将出一个大汉的天下来!”

阮大成兴奋至极,叫道:“到那时,大明光复,咱们都是开国功臣,凭哥哥的学养,说不准便是个首辅、宰相哩!”

齐老爷淡淡一笑,没有应答。

齐老爷有帝王之相,贵及天子,要君临天下的,一个首辅、宰相便能满足了吗?齐老爷不让阮大成再提什么反清复明,其中也含着自己要做皇帝的意思,若是真的抬出个朱家的皇帝,齐老爷这皇帝还做得成吗?

齐老爷心下一动,想把“算破天”给他相面的事说一下,提醒阮大成注意到一个齐姓开国之君的确凿存在。然而,话到嘴边,齐老爷又忍住了——时下谈这个还太早,闹得不好要掉脑袋的,即便不被官府杀掉,也得被洪门中的弟兄杀掉,这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齐老爷摇着长脑袋,谦逊地道:“哪里!哪里!我等弟兄集于洪姓门中,原为天子无道而替天行道耶,原为解我民众于水火倒悬,个人功名前程、身家性命倒在其次!”

阮大成不禁肃然,由衷地赞道:“齐哥哥雄才大略,亮节高风,兄弟钦佩至极!”

这一日,阮大成很满足。

这一日,齐老爷也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