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息了半月余,腿上的伤口渐渐愈合,身上的潮热亦已消退,阮大成打定主意要离开陆府了。他先在陆牛皮陪伴之下,到阮家集庄上住了几日,一一会过了族中叔伯并各房兄弟,尔后,又托杨老四在清浦镇西边镖局街镖局旁赁了一处临街的院落,随后便打点行李准备搬走了。

孝廉老爷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已知道阮大成的心思不在功名上,乃属不可雕琢之朽木,心里也不想再留,可表面上却照例地挽留,照例地谆谆训诫一番,仿佛不这样,便尽不到心似的。阮大成看出了这一点,却装做没看出的样子,一味唯唯诺诺,再三致谢。

离开了陆府森严显赫的大门,阮大成仿佛出了笼的鸟儿一般,十分的轻松自在,杨老四、陆牛皮以及一帮相熟的弟兄前拥后呼,裹着他气派非凡地向前走,使他领略到了一种尊严的意味,而这种尊严在陆府却是不存在的。在陆府,在德高望重的孝廉老爷面前,他的尊严得夹在胳肢窝里,他大气不敢喘,大话不敢说,处处得循着个礼义,那日子过得实在憋闷!现在,他自由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练练拳脚,舞舞枪棒了!他可以放开手干他的大事情了!

杨老四眼力不错,赁下的这座院落很合阮大成的心意。院落不大,却很幽雅,东边隔一个大门是京城“龙威”镖局的南柜,西边是一家木炭厂。进得院门,便见得三间庙堂般的大屋赫然耸着。大屋盖了没有多少年头,门窗上的朱漆还鲜鲜亮亮的,房内的屋梁,屋顶上也刷着朱漆,居家用品样样齐全。据杨老四说,这个院落是一个唤做“章二嫂”的小寡妇的。那小寡妇丧夫之后,独自守着三间空屋,怪害怕的,年头上便携着细软物件回了娘家。她的娘家也在清浦镇上,很有些钱财,在北大街上开着个绸缎店哩!

把行李物件搬进屋里,一一收拾停当,陆牛皮率先提出:“自打阮大哥住进陆府,诸位弟兄许久也不曾见面了,今日大哥乔迁,断不可无酒的!”

一弟兄立即响应:“甚好!甚好!我且去到‘四季香’叫它一桌!”

嘴说去叫,身子、腿脚并不动作,只把两眼定定地盯着阮大成看。

阮大成当即会意,扯住杨老四道:“怎好叫你们诸位弟兄破费呢?今日诸位为我阮某帮忙,我做东,咱们哥儿几个痛痛快快饮上一回!”

说罢便取出一些碎银,交给杨老四。杨老四推辞了一下,接过银子和那弟兄一同去了。

靠近晌午的辰光,“四季香”的两个伙计提着几个盒子来了。阮大成唤杨老四、陆牛皮等人接过盒子。自己随意给了两个伙计几个赏钱,便将盒中的菜一一摆到堂屋的桌面上。于是乎,一干弟兄围定桌子,当即开喝。

酒过三巡之后,杨老四昂然立起,对坐在首席上的阮大成道:

“阮大哥,自打海上蒙难相识,我和老陆、三狗几位,对大哥的义气、胆略深为敬佩,大有相见恨晚之慨!今日又聚到一块儿,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阮大成已估摸出杨老四要说什么,遂道:“说吧,自家兄弟,不必见外的!”

杨老四将杯中之酒又一饮而尽:“好!那我就说!”

坐在一旁的陆牛皮却抢上来道:“我等弟兄想和大哥结个金兰之好哩!”

杨老四道:“正是这个意思!”

阮大成点点头,抿了一口酒,却不说话。其实,杨老四等人不来找他,他也要去找他们的。现在,他们来找他,他倒有些犹豫了,他不知道现在将他们邀入洪门,是否为时过早?是否会泄了天机,坏了大事。

杨老四见阮大成不说话,有点尴尬,又问:“阮大哥意下如何呢?”

阮大成笑笑道:“义结金兰,这自然是件极好的事!只是不知道诸位弟兄可晓得金兰二字是如何来的?”

杨老四和几个弟兄都不知道。

“大哥给我们讲讲吧!”

阮大成道:“昔日有位贤士,唤做戴弘正,戴弘正每得一挚友,便书之于简,并焚香告祖宗,称道自己多了一个弟兄,此乃金兰结义之由来。那简便唤做金兰簿。由此见得,这结下金兰之好的人,须是挚友,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其情义自然赛过同胞兄弟……”

陆牛皮道:“这是做得到的!做不到这一点,那还算得什么结义兄弟!说句不怕触犯天颜的话,你阮大哥反了朝廷,我们兄弟几个也敢跟着反哩!”

“对!老陆说得对!”

“反朝廷咱哥儿几个也一起反!”

这话是十分中听的!阮大成要的正是这句话!

然而,阮大成还是不敢造次,又进一步道:“义结金兰,重在一个义字,这义字又须是大义。何谓大义呢?刘关张桃园所结之义便是古往今来的一桩大义,这你们知道,我就不赘言了。我今日倒要与各位弟兄说一说本朝的一桩惊天动地的结义之事!”

“好极!好极!哥哥快说!”

大成正经作色道:“这桩大义却是不能传于外人的,传与外人,当有性命之危哩!”

陆牛皮道:“大哥只管说,我们弟兄都不是怕死的人!”

大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击案叫道:“好!那我就慢慢道来吧!”

“却说本朝康熙年间,西鲁番人谋反,朝廷点起御林兵将数万,屡次剿杀,未能征服。那番人越战越勇,打得官兵屁滚尿流。康熙皇上万般无奈,张下皇榜,招集猛将,挂帅平西。榜文上说:不管军民人等,无论僧家女流,但凡有能人都可扯榜,平下西鲁,即封万户侯,高官尽做,骏马尽骑。却不料,那皇榜张出好久,却无人敢扯……”

陆牛皮立时叫道:“若是今日,我陆老二便去扯他一回!”

杨老四正听得入神,推推陆牛皮道:“别打岔,听大哥讲!”

大成喝了口酒润润嗓子,又讲了下去:“后来,少林寺众僧闻知,飞马前来扯榜。军士看见,带至京城朝见皇上,龙颜大悦。皇上即开金口:问众僧要几多人马?众僧齐道:不用一兵一卒,只要杜龙解粮,苏洪为先锋即可。这杜龙、苏洪是起创少林的施主,众僧是借机报恩的。皇上即问:众大师何日祭旗兴师?众僧齐道:即日兴师!皇上赐每僧御酒三杯,众僧饮罢,欢声而去。”

阮大成说到此,又停下来饮酒,饮酒时注意地看了看诸位弟兄脸色,见反应尚且可以,又接下去道:“这一百零八个少林僧人,个个英雄了得,武艺过人,到得西鲁,杀得番人口服心服,得胜还朝。龙颜大悦,救封众僧万户侯,赐黄金万两,并赐盛宴,御提酒壶,对面而饮。众僧受宴,却不受金银,不受官位,自愿回寺中修行。康熙皇上过意不去,乃赐袈裟一堂,御驾送至十里长亭。众僧衣锦归寺之后,朝内一奸臣姓张名连秋,守大郡之职,入朝暗奏康熙皇上道:‘少林僧人,端的厉害,一百零八名化外之人,不用兵将,能胜西鲁,今又不受官职,倘有异心,我主江山万难保全!’皇上大惊,问道:‘将有何计,不妨道来!’连秋献计道:‘依臣之计,圣上可再赐御宴,众僧必大吃狂饮,饮到更深,就用硝磺引火之物焚之,以绝后患!’皇上准奏,即命御林军送宴至少林寺。众僧果然欢饮而睡,睡至更深,有三千御林军各带硝磺火药,放火烧了少林寺,登即将那僧人烧死九十人,只剩十八。十八个人掌起先锋印剑,走至后殿,跪拜天地神明,皇天佛祖。拜毕,火路化开,十八弟兄冲出火海走到潮州府长沙湾木杨城大浦县。后面官兵赶来,又杀了十三,余下五个,便是吴左天、方惠成、张敬招、杨文左、杜大纲。”

说到这里,阮大成又止住了。

杨老四、陆牛皮一帮弟兄却像呆猴一般,拿着眼睛愣愣地盯着阮大成看,好像在听一个精彩的故事。他们完全被阮大成吸引住了,都认定这位阮大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阮大哥不但胆量过人,学问也实在高深哩!

“讲呀!阮哥哥!接着讲呀,这五人后来如何了?”

阮大成笑了笑,问:“我若讲下去,你们可有胆量听!”

陆牛皮扯出一副无赖嘴脸,拍胸叫道:“哥哥敢讲,我们便敢听!活着一根屌,死了屌一根,有何不敢听的!”

“大哥快讲!”

阮大成却端起酒杯,让大家吃酒,吃酒的当儿,他又将面前的几个面孔打量了一番,见他们个个服帖,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遂又讲道:“五人继续赶路,到得广东惠州高溪庙。庙下有条大河,五人到达之日,河中浮起一物,五人捞起一看,乃是一个白锭香炉,炉底印有‘反清复明’四字,中心印有‘洪英’二字。五人看罢,甚为惊异,正相议之时,一小童忽至。这小童年方十三,面如桃粉,唇若抹朱,两耳垂肩,双手过膝,一副帝王之相,小童道:‘我非别人,乃是崇祯皇上之孙两宫娘娘李伸妃派出太子之子是也。想我太祖堂堂江山,却被清狗所占,不能恢复中原,有何面目去见祖宗?万望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光复大明,一来消我之恨,二来报死者之仇,三来完众民之愿。’五人乃知清狗当灭,大明当复,遂插草为香,义结金兰,拜那小童朱洪英为盟主。分别时,五人咬破手指,合血一片,写帖五本,每人各执一本,随至各省招集忠心义气,暗藏三点革命,誓灭清朝,扶回大明江山。”

阮大成说毕,陆牛皮又叫了起来:“这有甚可怕?不就是明主还活在世上么了倘或找到明主,我等帮着匡复江山,到时候便也是开国功臣呢!”

杨老四也颇感兴趣地问:“康熙至今,也有一百四五十年了,那明主还在么?那五位结义兄弟还在么?”

大成道:“你们耳目过于闭塞了!明主代代相传,怎会不在?那五位弟兄便是五祖,他们虽早已过世,可他们结下的大义却未过世,眼下,他们的弟兄早已遍及天下,说不准哪一日共同举事,便能夺回大明江山!”

阮大成口气极为肯定,面容又是十二分的神圣,由不得陆牛皮、杨老四们不信。陆牛皮、杨老四们茅塞顿开:却原来做了半辈子的大清顺民的他们,也有光宗耀祖,建立功业的机会哩!说不准光复汉室,重建大明的神圣职责就担在他们肩上哩!说不准明主重新登基后,他们都能弄个提督、道台的当当哩!

这种机会是不好放过的。

陆牛皮率先道:“大哥,那你便带我等弟兄去和他们聚义,将来闯下天下,明主登基,我等共享荣华富贵!”

三狗等人也跟着叫:“甚好!甚好!这不死不活的鸟日子,我们早就过腻了!”

“对,只要闹腾起来,咱先把津口知县陈荣君这老狗给枷号示众!这老狗端的不是个东西!”

阮大成胸有成竹,嘴上却不做声,一任陆牛皮们胡说八道。

不料,就在陆牛皮们胡说八道时,那杨老四却插了一句:“大哥,你说的这些我都信!可是小弟尚有一事不解,既然清朝当灭,大明当复,为何五祖聚义反清凡一百五十多年,却未反出个名堂?”

阮大成不慌不忙道:“那是清朝气数未尽,天运不济的缘故。如今却不然,如今清朝满人横征暴敛,欺压我汉族百姓,激起天怨人怒,命中该绝。当今明幼主朱永楣已命手下相家算过,道光朝,天下必将大乱,道光崩,则大明兴。”

杨老四又道:“大哥还说到,如今那五祖的义兄义弟已遍及天下,我等怎没见到过?”

大成苦苦一笑,摇头叹道:“即便你见了,也是认不出的!他们的弟兄太多,互相结识自有一套门里的切口和规矩!”

陆牛皮抢上来道:“那你倒给我们说说!”

大成把两只凸暴的眼睛一眨,意味深长地道:“他们的切口和规矩我也不知道。我说起他们聚义的事,只是想举出一个榜样,说明何为大义。我等聚义,不妨仿而效之,要相帮相衬,共图大业才是!”

“那么,大哥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喽?”

大成摇头道:“不是!这些事,我也是听一个经商的朋友讲的,听过之后,深为敬佩,便铭记在心了!”

陆牛皮们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有点提不起精神了。讲了半天,这阮大哥自己也不是那明幼主身边的人,如此看来,匡复汉室,重建大明是没他们的份了,他们想闹个提督、道台什么的当当,也无指望了。

然而,阮大哥端的不凡!即便阮大哥不是明幼主身边的忠良之臣,日后也必是一个旷世伟丈夫!和阮大哥义结金兰也还是很合算的!

陆牛皮又将结拜的话头提了出来。

阮大成这回却不含糊,一口答应下来。

陆牛皮、杨老四并那三狗等人甚为欣喜,当即便在上房设下香案,又备了笔墨纸张,各自写下生辰八字,按那金兰之礼,拜了一回。阮大成年岁最大,自然是大哥,杨老四岁数次之,便是二哥,陆牛皮再次,排为老三,三狗并另外两个弟兄依次排下,共计兄弟六人。

拜毕,阮大成又道:“我等今日结为弟兄,所依重的乃当今大义,日后,我等弟兄要图大业,共享荣华富贵,故尔,今日却要立点新的规矩!”

陆牛皮道:“你是大哥,有何规矩你只管立!”

杨老四等人也对陆牛皮的话纷纷应和。

阮大成见时机成熟,这才走入内房,打开自己的樟木大箱,取出长剑两柄,交叉插于香案前的地上,自己把香一炷,朗朗诵曰:“后土尊神为证,今日我等弟兄六人歃血拜盟,结为同胞兄弟,相帮相衬,共图大业,义胜同胞共乳,前有私仇挟恨,尽泻于江海之中。有善相劝,有过相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决不卖友求荣,决不泄露兄弟间之密商事体,如有违背,天打雷轰,毙命于刀剑之下!”

诵毕,阮大成弯下腰,从那交叉插立的剑下钻了过去。

陆牛皮、杨老四一干人等也学着阮大成的样子,极神圣地将那誓约逐一诵过,一个个从剑下爬了过去。

阮大成十分高兴,他没想到自己如此简单便立起了香堂,他认为自己是极为圆滑,极为高明的,既讲明了洪门大义,又未最后说透天机,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成功。日后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眼下,他们已被这神圣的誓约捆缚住了,想动弹也动弹不了了。

随后,大成又道:“我等要干一些事情,须得人多势众才好!人多势众,自据一方土地,官府才奈何不了我们。今日我等只有兄弟六人,这是很不够的,我们还要和更多的侠义弟兄结拜金兰。以后弟兄多了,很难相识,我们也须学着康熙五祖那样,立下一个见面联络的暗号才好!不知众兄弟以为如何?”

“甚好!甚好!”

“大哥学问高深,大哥立么!”

“听大哥的!”

阮大成凝思片刻道:“凡我弟兄,相见之时须右手三指按胸。”

杨老四问:“此为何意?”

大成不敢说这是洪门三点之意,却说:“此乃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三字!”

“好!”

“绝好!”

“有意味!”

“见面时还须吟誓诗一首:有忠有义公侯位,无情无意剑下亡;当天立誓图大业,一点忠心兴我邦!”

众兄弟也应了,暗暗将这四句誓诗牢记心中。

接下来,阮大成和众兄弟又畅饮了一回,一直饮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才告终席。席间,陆牛皮有意无意地说起自己时下如何困窘,分手时,阮大成便以纹银十两相赠。

陆牛皮却坚持不受。

大成火了,作色道:“叫你拿着,你便拿着,你我弟兄并非外人,区区十两银子又算什么?”

杨老四对陆牛皮此举颇有些瞧不起,嘴上却相劝道:“大哥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么!一味客套,倒伤了和气!”

陆牛皮做出很为难的样子,收下了银子,心中不禁一阵窃喜,暗想,从今开始,自己算是交上好运气了!就算做不上大明朝廷的提督、道台什么的,困窘时以结义弟兄的名义四处混点银子花花,倒是不成问题的,如此看来,这般兄弟倒要多结拜几个才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