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洋把对平海电厂和元件一厂、元件二厂的兼并议案提到南方机器董事会上讨论时,与会的董事们都很吃惊。已出任副董事长兼常务副总经理的古小蓓当即表示反对,认为吃进三个破厂是自找麻烦,要江海洋硬着头皮顶住王晋源的压力。

古小蓓说:“……省里和中央的精神很清楚嘛,对企业之间的兼并和资产重组不允许搞行政命令,尤其是对上市公司,更不允许这样搞。”

一法人董事也说:“江总,你可想好了,一下子吃进平海三个企业,咱哪来的那么多钱呀?以后会不会成为我们的包袱呀?我们是上市公司,要对买我们股票的全国投资者负责呀……”

江海洋先是默默地听着,等大家把各自的意见说得差不多了,才打开文件夹,时不时地看着相关资料,说:“首先声明一下,兼并这三个厂,不是什么行政命令,——市委王晋源书记是个开明的领导,不会搞行政命令;我这个董事长对企业也还是挺负责的,也不会接受什么行政命令。”

古小蓓笑了:“那好,江总,那咱就别替市里背这堆包袱了……”

江海洋挥挥手,打断了古小蓓的话头:“小蓓,你别急,听我说!”

古小蓓不做声了。

江海洋又胸有成竹地说:“我想声明的第二点是,这三个厂吃进来,不但不会成为我们的包袱,还将成为我们新的利润增长点。同志们都知道,这几年我们南方机器的势头非常好,在国家收紧银根、全国经济都不景气的情况下,仍保持着高速发展,去年每股盈利二元二角二分,净资产值每股达到了七元四角,在全国上市公司中名列前茅。今年会更好,特区厂正式开工了,南方大厦又全租出去了,利润持续增长是有充分把握的。马上又要配股了。按今年送股后的总股本8亿6千万算,我们可配出1亿2千9百多万股,每股配股价8元,可收配股资金大约10亿3千万左右。同志们,10亿3千万是什么概念?”

列席会议的财务公司郑经理插话说:“是当初25.8个南方机器厂。”

江海洋笑了:“这就是说,我们一次年度配股的资金,就可以买下1988年时的25.8个南方机器厂!同志们,大家说说看,有这种大规模筹资的能力,你还怕元件一厂、二厂没钱改造呀?而电厂则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今年就可以盈利的好项目。电厂的困难是暂时的,是经营管理不善造成的,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董事们大都服气了,带着敬佩的目光聆听着。

古小蓓精明过人,没被江海洋说服:“江总,有这10个亿,就非要兼并元件一厂、二厂这种破烂吗?为什么不能兼并几个更好的企业?这种做法符合资本利润最大化的要求吗?”

江海洋一点不恼,指着古小蓓的鼻子笑道:“你这家伙,跟我这么多年,今天总算出师了!——你问到了点子上!你说得不错,有这些钱,我们可以兼并一些更好的企业,追求资本利润的更大化。但是,其一,请别忘了,我们南方机器的主营业务是什么?两家电子元件厂并入我们集团公司,会进一步加强我们主营业务能力。是不是?其二,平海养育了我们南方机器,在最困难的时候支持了我们南方机器,今天,我们南方机器也就有义务回报平海的养育之恩,这是一种企业的道德精神。如果我们承认这种道德精神,我认为只要有合理利润就应该干。”

古小蓓笑了:“江总,你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江海洋说:“好了,这三个厂子的情况就不多谈了,具体的兼并方案还要和有关部门协商,协商结果再向董事会报告。下面,我想谈谈第二个问题,也就是海外筹资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企业和事业都在飞速发展,进口设备越来越多,外汇用量越来越大。规模小的时候,这个问题还不突出,现在突出了,外汇额度永远不够。因此,我们早在去年下半年,就研究在香港买壳上市的问题,——就是在香港二级市场收购一家比较小一些的、股价不高的上市公司,把我们手上的优良资产充实进去,扩大规模,利用配股、扩股筹集外汇资金。同时,也为我们南方机器走向国际大市场再迈出一大步。”

一董事问:“这就像当年安子良收购我们的股票一样,去收购人家?”

江海洋说:“对,这种收购一定要达到控股的地步。”

又一董事问:“这好吗?”

江海洋说:“这没有什么不好。当年安子良收购我们南方机器,也是很正常的,不正常的是安子良、丁一心这些人有问题。说心里话,当时那场收购与反收购也真让我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这时,办公室陈主任走了进来,说:“江总,香港李响来了电传。”

江海洋接过电传资料,乐了:“好吧,同志们,现在我就来谈谈我们已注意到的几家目标公司。首先谈谈香港伟力公司……”

这日的董事会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最终表决通过了兼并平海电厂、电子元件一厂、电子元件二厂;委托交通证券公司总经理李响为驻港代表,相机收购香港伟力公司,在港买壳上市等四项决议……

然而,江海洋和南方机器集团公司的董事们却没想到,电子元件一厂和二厂的情况竟会那么糟,简直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电子元件一厂的厂长是当年南方机器厂的闻厂长,江海洋和古小蓓等人一到,马上发现闻厂长有情绪。闻厂长带着几个厂内干部面无表情地和江海洋、古小蓓等人握手时,眼光里就现出了明显的仇视。

江海洋强笑着问:“怎么?闻厂长,不欢迎我们呀?”

头已秃了大半的闻厂长冷冷地说:“哪敢呀,江总,您现在是什么人物?可不是当年刚毕业的大学生了,也用不着找我汇报工作了,我们这种人是过时了……”

江海洋压着火,仍在笑:“闻厂长,您甭这么说,这里也不是我硬要来的。”

闻厂长说:“江海洋,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了!废话少说,市里定的事,咱执行就是了,——别说让咱卖厂,就是让咱卖×咱也得卖呀……”

江海洋实在忍不住了:“卖厂?闻厂长,你这厂里究竟还有什么可卖的?!”

在成品仓库里,江海洋随手拿起一只无线电元件,问闻厂长:“请问,这是哪一年生产的?”

闻厂长摇摇头:“这我不太清楚。”

保管员说:“这是1987年生产的,一直堆在这里,都九年了。”

江海洋“哼”了一声:“荒唐!”走了几步,又拿起一只难看的收音机,“这又是哪一年生产的?”

保管员说:“这倒是去年生产的。”

江海洋问:“生产这些过时的破烂,你们打算卖给谁呀?!”

闻厂长脸上挂不住了:“江总经理,你在上大学之前也当过工人,我希望你不要忘本,多多少少尊重一点工人的劳动!”

江海洋把破收音机重重地往货堆上一摔,严厉地说:“闻厂长,不客气地说,不尊重工人劳动的恰恰是你们这帮无能的管理者!你们的无能,使工人的劳动不但没创造出价值,还浪费了宝贵的生产资料!”

闻厂长气白了脸:“你……你江海洋算什么东西……”

江海洋不再理睬闻厂长,出了仓库门,带着古小蓓一行,上车就走。

二厂情况比一厂还糟,已经停产半年多了,厂内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人影。

年轻的钱厂长倒挺热情,态度比闻厂长好多了,满面堆笑地说:“……江总,这一天终于让我们盼到了!说真的,兼并的消息一传出去,我们厂里的干部工人,那个高兴呀,说是这下好了,不会再放假了,不会开不上工资了……”

钱厂长说这话时,江海洋正走到一座又破又大的房子门口,转身问钱厂长:“这里是干什么的?也是车间吗?”

钱厂长说:“哦,江总,这是原来的食堂,工人回家后,就当了临时仓库。”

江海洋说:“进去看看!”

钱厂长说:“好,好!那边窗子能进去。”

江海洋一怔:“从窗子进去?”

钱厂长坦然地说:“这门上的钥匙丢了,也没人去配……”

江海洋哭笑不得,只得从已没有窗户的窗子走进库房。

钱厂长跟着钻进去,嘴上还在说:“江总,我是热烈欢迎你们啊!我都想好了,被兼并以后,我这个厂长首先要配合总公司的工作……”

江海洋不客气地道:“谢谢了,——连库房钥匙都懒得去配的厂长,我们南方机器集团不需要!”

年轻的钱厂长当即拉长了脸。

江海洋也拉长了脸。屋子里堆着张着大嘴的胶合板,满是铁锈的破机床,甚至还有结了块的水泥和气味刺鼻的农药,农药箱和农药瓶上,一只只骷髅标志触目惊心,应该说是这座工厂的真实写照。

江海洋手一挥:“怪不得连贼都不来!——这些破烂都是哪来的?”

钱厂长说:“全是抵债抵回来的,——老厂长下台,给我留下了一屁股债,也留了点债权,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讨债……”

江海洋问:“就讨回来这么堆垃圾?够你们的差旅费吗?”

钱厂长吓得不敢做声了。

…………

跑到市委,向市委书记王晋源汇报时,王晋源也很吃惊:“海洋同志,这么说来,情况比预料的还要严重?”

江海洋说:“是的,可以说是令人震惊。”

王晋源问:“电厂情况是不是好一些?”

江海洋说:“电厂还没来得及看。”

王晋源沉思着说:“我记得九年前,南方机器和这两家厂情况差不多吧?”

江海洋说:“当时,南方厂不如元件一厂,和二厂差不多。”

王晋源很感慨:“现在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海洋同志,说说看,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江海洋说:“真是一言难尽。最大的感受是,股份制的道路是走对了,不但创造了物质财富,也创造了精神财富。王书记,我敢讲这么一句大话:我们南方机器的员工,是整个平海最优秀的员工!他们的主人公精神是元件一厂、二厂的员工根本比不了的!”

王晋源点点头:“这我相信。不过,我也相信,这两个厂子被南方机器兼并掉以后,又一批优秀的员工即将产生了,——海洋同志,你可别撕毁协议呀!”

江海洋笑了:“王书记,您放心,协议我不会撕毁。鉴于这种情况,在昨天研究兼并的办公会上,我们确定了几条原则。”

王晋源道:“说说看。”

江海洋汇报说:“根据市里的精神,工人不推给社会,干部不推给市里,但这要有一个前提,必须服从南方机器集团公司劳动调配中心的安置。工人、干部一律实行聘任制,一厂和二厂的原厂长,我们原则上都不准备再用。市里要有明确态度。”

王晋源点点头说:“市里可以专门发个文。”

江海洋说:“原议定兼并以南方机器承担被兼并方资产负债的形式进行,现在看来,这两个厂除了上地和厂房,几乎没有什么资产了。”

王晋源说:“这话好像也太绝对了吧?前阵子电子工业局白局长还汇报说,两个厂的积压产品和商品值4000多万呢……”

江海洋说:“元件一厂的仓库里八年前,甚至十年前的产品,也能算资产吗?二厂仓库里那些破烂也算商品吗?白局长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和他争,只希望电子工业局把这4000万的产品和商品全收回去。人工运费我都替他出了。”

王晋源没话说了:“那么,两个厂的资产减去负债,还有多少残值?”

江海洋说:“根据我们初步评估,就算把他们的厂房、土地全按目前的市价卖掉,仍不够还债和还贷,至少还差6000余万!因此,我们的意见是,先破产,后兼并,南方机器的股东们不能替他们填这6000多万的漏洞。”

王晋源像挨了重重一击,怔了好一会儿,才叹着气说:“好,海洋同志,我知道了,如果正式的资产评估报告和你们的评估差不多,我们再商量吧。但是,兼并的方案不能变更,这2000多人不但要有饭吃,还得成为真正的企业主人,市场的主人,——海洋同志,我这个市委书记拜托你了……”

江海洋紧紧握住王晋源的手:“王书记,您放心,南方机器集团追求资本利润,也追求企业的道德精神,我们一定竭尽全力把这项工作做好……”

那日,江海洋和王晋源谈得很晚,整个市委大楼灯都熄了,王晋源办公室的窗前还透着一方醒目的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