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工开始后,一条条生产线相继停了下来,罢工的工人们却没有回家,全聚在各自车间的大门口的路灯下,把或愤怒或冷漠或讥讽的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办公大楼。整个厂区没有一条标语,没有一个口号,更没有任何冲击性的行动,在罢工过程中连茶杯都没打坏一个,只有一片死寂取代了昔日劳动生产的喧闹。
罢工组织得也十分严密,找不到任何组织者和领导者,涌在最前面的全是已经退休或即将退休的老工人,有些还是从医院里赶来的伤病员。这些伤病员都穿着病号服,不少人自带了小凳子,有些女工怀里还抱着孩子。
顾浣站在公司办公大楼五楼上,把这些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这沉默中的僵持到是夜22时已持续了15小时零15分钟,顾浣站在办公大楼五楼窗前默默地看着远处灯光下黑压压的人群,心里紧张极了,也害怕极了。可又不敢对任何人讲,她是总经理,在安子良赶到平海之前,她要对这里的一切负责。
然而,顾浣想,就算安子良赶到又有什么用呢?不取消这个坑害工人股东的兼并方案,这场风波根本无法平息,——据伍桂林汇报说,罢工之前已有工人代表自费到特区看过那个破厂了,江海洋曾经在董事会上展示过的那些破厂照片,现在已在工人中传开了……
这时,满头大汗的伍桂林又跑来汇报:“……顾总,我又四处跑了一下,还是没人理我,我叫他们派代表,他们说他们都是代表。问他们的要求,他们翻来覆去还是那一句话,不同意兼并特区的厂子,还骂我是工贼。”
顾浣说:“工人们看来是要拼到底了。”
伍桂林问:“都15个小时了,要不要请公安局派人进厂压一压?”
顾浣说:“伍总,你还真想做工贼吗?别忘了,你、我曾经都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们都做过工人!”
伍桂林有些茫然:“顾总,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浣掩饰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不能使事情进一步恶化。”
伍桂林又问:“市里现在是什么态度?”
顾浣说:“市里还是那个态度,不准激化矛盾,内部问题内部解决!”
伍桂林说:“我们再找安总吧!”
顾浣说:“不要再找了,安总和江总正在往这里赶。”
伍桂林说:“那好,那好,安总一来就有办法了!”
顾浣冷冷一笑:“但愿他有办法!”
伍桂林又说:“顾总,我怀疑江海洋在使坏,——江海洋的妹妹江海玲活跃得很,下午我看见她在几个车间乱窜……”说着,向窗外看了一眼,眼睛一亮,把顾浣拉到了窗前,“哎,顾总,你快看,站在最前面拉电线的那个短发姑娘就是江海玲,看,他们不知又在搞什么名堂……”
顾浣也看到了江海玲。江海玲正和几个青年工人拉着电线,好像在安装什么。
伍桂林说:“他们别是搞破坏吧?”
顾浣心里一紧,说:“你再去看看!”
然而,没等伍桂林再上来汇报,顾浣已看清楚了,江海玲和那几个青工是在装一个高音喇叭。高音喇叭正对着办公大楼,刚装好就放起了唱片: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起了高楼大厦,建起了铁路、煤矿……
这熟悉的歌声,再次唤起了顾浣失却已久的记忆。顾浣的眼睛不知咋的就湿润了,禁不住喃喃自语说:“谁也没有权力侵吞他们的血汗劳动,谁也没有权力……”
《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一直响到零时56分,江海洋走到他们中间……
零时整,平海市政府又来了电话,询问厂内的情况。
顾浣回答说:“一切平静,罢工工人没有越轨举动。”
零时21分,市公安局来了电话,声称根据市里指示,已在厂区外布置了必要的防暴警力,一旦局面无法控制,就将进入厂区维持秩序。
顾浣回答说:“厂区内秩序良好,目前仍不需要警方帮助。”
零时32分,市总工会主席张进才带着几个随员赶到公司,声明安子良先生和江海洋同志马上要到了,他将代表总工会,对此事进行调解和仲裁。
零时40分,一辆桑塔纳冲进厂区,江海洋和安子良走进了公司办公大楼。
零时45分,市长王晋源发布电话指示:严厉责令南方机器公司有关负责人必须在天亮之前结束南方机器厂的停工状况……
在市总工会主席张进才的主持下,协调会立即开始。安子良当着张进才、顾浣和伍桂林的面宣布:一路上,已代表远东国际和南方机器厂的股权代表人江海洋先生达成协议,对特区装配厂的兼并是董事会和股东大会通过的决议,不能改变,但原兼并价格将重新核估。而江海洋先生将代表公司出面,说服工人立即复工。
张主席担心地问:“海洋同志,你有把握吗?”
江海洋说:“先试试吧,我想,南方机器的员工们是通情达理的!”
零时56分,江海洋手持话筒,走下了办公大楼,走向静坐罢工的工人中。
一路上四处亮着灯,不太像黑夜,江海洋走得很慢很慢……
就在这时,高音喇叭里的歌声突然停止了,江海洋的声音响了起来:“……同志们,南方机器厂的兄弟姐妹们,股东们!现在我代表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会宣布一个最新决定:经与控股股东远东国际协商,原定7000万的兼并价格无效,公平的资产评估将重新进行,我希望从现在开始,大家恢复工作……”
张进才、安子良、顾浣和伍桂林都默默地看着灯火通明的楼下,心里都很紧张。
顾浣心里最清楚,罢工工人要的不是对特区厂子的重新估价,而是要否决这场坑人的兼并,因此,江海洋的说服难度是很大的,甚至没有可能成功。
然而,江海洋竟那么自信地去了,去为她和安子良这帮混蛋擦屁股。
江海洋浑厚的声音不时地从楼下传来:“……同志们,股东们,作为一个南方机器公司的老同志,现任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我不愿看到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工厂是我们的工厂,事业是我们的事业……”
顾浣带着对江海洋真诚的敬意和歉意,对安子良说:“安总,也许……也许江海洋做总经理比我更合适……”
安子良有些惊讶:“哦?你真这样想?”
顾浣点点头:“这个南方机器厂属于他,不属于我们……”
安子良有些火了:“先不要说这些,听他咋和工人说,你学着点!”
江海洋仍在说:“……刚才有人问我,能不能不要特区那个破厂?同志们,股东们,不要这个厂子是不行的,多数股权通过的决议就要执行,这是不能含糊的!谁也没有一票否决权,股份制的公司就必须以股权说话。我相信大家都懂得这个道理。我知道,大家要的只是公道,而不是别的。是不是?”
有人喊:“不是!”
又有人喊:“我们要那个破厂干什么?!”
江海洋说:“我纠正一下,那不是一个破厂,那将是我们南方机器公司在特区的一个基地,一个跳板,那41亩土地上将生产组装出走向世界的新型彩电。我向同志们保证:在三年之内把特区基地建成我们南方机器新的经济增长点……”
响起了一阵稀落的掌声。
有人在掌声中叫道:“江总,你不要吹牛!”
江海洋说:“这不是吹牛。五年前的南方机器厂是什么样子,大家还记得吗?我们工资发70%,我们付不起伤病员的医药费,债权人谁也不愿要我们的股票。可是经过同志们五年的艰苦奋斗,今天的南方机器已成了中国最优秀的上市公司之一,我们净资产收益率年年都在30%以上,股票市值在这种股市低迷的情况下仍高达14亿3千万!同志们,这是我江海洋在吹牛吗?这是我们2200名员工的卓越而伟大的创造!”
四处静静的,无数双充满信任的眼睛看着江海洋。
江海洋把手搭在米粒的瘦弱的肩头上,又说:“……五年前,我劝大家买咱自己的股票时说过这样的话:你不信任自己为之劳动的企业,我这个厂长为什么要相信你的劳动?今天我要说,正因为我相信大家的劳动,我才有信心把特区的基地建起来,搞上去,让南方机器公司在更高的起点上起飞,飞向全世界!”
又有掌声响起来,这次掌声由稀疏而热烈,最终淹没了江海洋讲话的声音。
这时,不知谁先带头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声立即响成了一片: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江海洋举着话筒,打着拍子和工人们一起唱着,禁不住满面热泪……
这情形,站在办公大楼五楼窗前的许多双眼睛也看到了。
顾浣再次感慨地对安子良说:“安总,我觉得江总已经和这座工厂,和这座工厂的员工溶为一体了,——我甚至觉得连空气中都飘着他的气息……”
安子良近乎凶恶地看了顾浣一眼,阴着脸一言未发。
奇迹就这样产生了,因为对江海洋这个企业带头人的信任,1800多位罢工工人在是夜二时左右全面复工,一条条生产线又转动起来,工人们纷纷向江海洋表示,要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嗣后,远东国际和南方机器厂对特区电子装配厂的资产进行重新评估,最后将该厂作价3900万转让给了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
一场由兼并而引发的轩然大波彻底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