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市以后,诚信证券公司营业大厅的大型电子屏幕仍然开着,屋里仍是座无虚席,每日半个小时的当日股评正在进行。这日诚信证券公司请来的不是吴言,却是另一个著名股评家白浪涛。白浪涛是个瘦瘦小小的秀气书生,江海生觉得这位白浪涛有点像赵小龙,只是比赵小龙洋气得多。

白浪涛拿着教杆,指着大盘走势图说:“很高兴又和广大股民朋友们见面了。今日沪市大盘总体而言呈强势整理状,个股行情不断,电真空、小飞乐、延中实业,均有较大涨幅。平海大发股份表现尤其出色,南方机器也有启动迹象……”

江海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盘,正虚心接受着著名股评家白浪涛先生的教诲,不曾想,妹妹江海玲气喘吁吁地挤过来了,对江海生说:“小哥,我和林小琳联系上了,人家马上过来,要领你到她家去参观访问,你快到门口等她去吧!”

江海生心中一喜,马上把诲人不倦的白浪涛先生和沪市大盘忘了,一路说着“借光”,挤到了大厅门外,四处搜寻林小琳的身影。

林小琳还没到。

江海生便在门口转了起来。

门口也聚着不少股民,书报摊上,关于股市的各种大小报纸卖得正热闹。门前一角,总在为股票算命的老瞎子照例被众多股民包围着,为一只只股票算命。江海生注意到,挤在老瞎子面前的有和江海玲一起做股票的散户郑大发和徐百灵。

徐百灵说:“……老瞎子,照你这么说,大发股份要跌?”

老瞎子的口气十分肯定:“跌,满盈招损嘛。”

江海生手头还有不少透支买来的大发,对大发便十分热爱,挤上去指责道:“老瞎子,你别胡说八道!人家特区的大机构说要做到70!现在才45。”

老瞎子口气很硬:“我胡说八道你就不要听,不要信嘛,大机构说做到70,你就不要卖好了,和我急什么?我瞎子又不做股票,是发挥余热免费为你们算卦!”

郑大发一直坚信大发,也跟着嚷:“瞎子,你扰乱人心,小心政府抓你!”

老瞎子一本正经:“抓我?年轻人,知道不?易经八卦都是科学!”

徐百灵把郑大发往旁边一推,说:“老瞎子,你别理他,我相信你的科学,你给我算算南方机器好不好?”

老瞎子说:“你抽个签吧。”

徐百灵抽了一支签。

老瞎子摸索着,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突然问:“屋里那帮股评家们都咋评的南方机器呀?”

徐百灵说:“都说要跌,看,今天的吴言还专门写了文章。”

老瞎子头一昂:“我说要涨……”

江海生和众股民都怔住了。

还是江海生先犯过想来:“瞎子,你凭啥说南方机器要长?”

老瞎子回答得很干脆:“股评家说跌的必长!”

江海生认真起来:“荒唐,这没道理嘛……”

就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拉了拉江海生的衣襟。

江海生回头一看,是林小琳,乐了:“嘿,真是你!”

林小琳一脸讥讽:“江总啊,五年不见,你可是越来越出息了。咋的?靠瞎子算命做股票呀?”

江海生忙说:“哪里,哪里,我这不正在驳斥瞎子的反动言论嘛。”说罢又问,“小琳,现在咱们往哪个方向前进?”

林小琳没好气地说:“往特区,往伊拉克,往日本,随你的便!”

江海生不敢开玩笑了,讷讷道:“我妹妹说,你今天请我到你家参观……”

林小琳叹了口气:“走吧!”

为了和江海生见一面,林小琳还真费了一番苦心,好不容易等到丈夫出差了,两岁的儿子又让林小琳送到了自己母亲家,这日下午还请了半天假,做了不少菜,说是为“国际友人”接风。

然而,气氛却陌生得很,江海生走进林小琳的小家,总有一种被谁出卖的感觉。林小琳也怪,在路上还开几句玩笑,进了自己家门,马上成了正人君子,连碰都不让江海生碰。江海生很想搂住林小琳好好亲一亲,林小琳却像女政委似的,一点不给他机会。

在柔和的壁灯灯光下和林小琳对酌时,江海生脸上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神情不见了,一时间也变得神圣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小琳,看到你这样安定下来,我也放心了。真的。过去的事我一点也不怪你。”

林小琳这才说:“海生,你得原谅我,我不能永远等待……”

江海生点点头说:“是的,我知道等待的滋味。”

身边的音响正放着唱片——

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

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然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

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你就真的像尘埃消失在风里。

林小琳喝了口酒问:“哦?你也知道等待的滋味?你在等待谁?”

江海生闷闷地说:“等待财富,和伴随着财富的你。”

林小琳笑了:“海生,你别骗我了!你在等待财富,而不是我。我五年前就说过的,我爱的不是你所谓的财富,而是你这个人!我不愿你四处漂泊,不愿……”

身边的歌声继续着——

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为什么你从不放弃漂泊?

海对你总是那么难分难舍,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沙给我。

难得来看我,又要离开我,让那手中泻落的沙像泪水流。

林小琳摇摇头:“不说这些了,——这大约是命中注定的,我不是你需要的女人,你也不是我所能依靠的男人,我们都当它是一场梦吧!”

歌声越发显得凄婉无奈——

风吹来的沙,穿过所有记忆,谁都知道我在想你。

风吹来的沙,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这歌声江海生越听越难过,心里认定是林小琳故意安排的,几次想起身把音响关掉,可终于没敢。

林小琳显然喝多了,还在那里说:“……海生,我现在衷心为你高兴,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发财了,听海玲说,带回了几十万?这挺好。我劝你就此罢手,不要再东奔西跑了,成个家安定下来吧。要知道,每个女人都寻求安定感,没有安定感的男人,就算有几百万财富,也不是女人所需要的……”

江海生默默喝酒,不做声。

可恶的歌声还在客厅里回荡——

风吹来的沙,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歌声终于消失了,江海生才叹着气对林小琳说:“小琳,你就不想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林小琳说:“不是说一切都挺顺么?你以前来信这么说,海玲也和我这么说。”

江海生激动了:“我总不能告诉你们,我和赵小龙在伊拉克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既当司机又当修理工,累得像个活死人吧?我总不能告诉你,我连续五个月在北海道开夜行货车,晕倒在歌妓怀里吧?我总不能告诉你,我们在东京给人家日本人背尸体,从楼梯上栽下来,差点儿送命吧?”

林小琳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江海生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我不后悔,——并不因为我五年的血汗岁月,换来了28万人民币,而是因为我扎扎实实地活过,知道了生活中的那份沉重。说真的,现在再让我回南方厂,我一定会是最优秀的员工!小林,你信么?”

林小琳点点头说:“我信……”

江海生笑了笑:“可我不会回南方厂的,永远也不会再捧铁饭碗了。”

林小琳说:“我知道,你这个人是不可救药了!”

江海生道:“不对,这不是不可救药,而是一种成熟的表现!”

林小琳说:“算了吧,你江小三成熟,这世上就没有不成熟的人了!成熟的男人能一天到晚泡在股市上炒股?你就不怕哪一天把这些血汗钱全输进去?”

江海生笑道:“输了我再去挣,反正这样活得有意思!”

林小琳恨恨地说:“可我觉得没意思!”

江海生不愿和林小琳争辩:“好,好,没意思!”说着,站起来,走到林小琳面前,“小琳,你知道我从歌妓怀里醒来的幻觉么?我把那歌妓看成了你,在日本三年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北国之春》陪伴了我三年,真的。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唱:……分手已经五年整,我的姑娘可安宁,我的姑娘可安宁……”

林小琳哭了,扑到江海生怀里:“江小三,你……你别说了……”

桌上的酒瓶倒了,红葡萄酒缓缓流出,如血似泪,洇湿了地毯……

江海生忘情地亲吻着林小琳,讷讷着说:“小琳,你放心,我决不会再输,我一定会成为很成功的男人!我一定会挣上100万给你看看!就在股市上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