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机器公司最终还是拿中山路7号的临街小楼入了交通证券公司的股。不过,折股价不是评估报告上的188万,却是108万。这价格意味着南方机器公司非但没占到便宜,还明显吃了亏。江海洋几乎不想干了。倒是副总经理伍桂林在会上说,算了,李响也不是外人,承销咱的股票给咱帮了大忙,现在又替咱发债券,咱就别太计较了。江海洋想想,觉得伍桂林说得也对,加上彩电生产线全面上马,资金挺紧张,拿100多万现金入股也不划算,便点了头。在协议书上签字时,江海洋很认真地对李响说,这一来,我们至少吃了30万的亏。李响直笑,说,让我怎么说你呢?看起来气魄不小,做起事来却这么小家子气。
李响倒还不错,证券公司一挂牌,头一件事就是帮南方机器公司发行1000万元的债券,为此,还专门到南方机器厂来了一趟。正巧,公司这日要开董事会,李响的丈夫白志飞、城市信用社刘主任等董事们也在厂里。江海洋陪着他们正在新厂区巡视,李响就骑着破自行车到了。
江海洋一脸惊讶,当着白志飞的面说:“李响,你现在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是证券公司总经理了,你大驾光临,也给我们打个招呼,我们派车接你嘛。”
李响笑着说:“算了吧,江总,我可不愿替你推车。”
江海洋挺得意地说:“李响,你以为我们只有两辆破伏尔加呀?我们前几天一次进了三台桑塔纳……”
城市信用社刘主任一听这话,马上很正经地提醒说:“哎,江总,你们过去艰苦奋斗的好作风可不要丢呀!我们股东的钱你们可不能乱花!三台桑塔纳不得几十万么!有必要么?”
江海洋笑道:“咋没有必要?你们这些老板还想让我这个打工崽在省政府、市政府门口推车呀?我们打工崽天天推车,你们老板们脸上就光彩呀?”
刘主任直皱眉头:“李响同志,你看江总说的,他倒成了打工崽了!”
李响说:“江海洋是总经理,当然是打工崽,——不过,他又是董事长,也是最大的老板……”
白志飞不屑地说:“什么老板?全是假的。人家李新的华商集团才是真的。我说刘主任,你就别计较那几台车了,反正都是国家的,你没必要管,也管不了。”
刘主任咕噜着:“所以,我根本不想搞什么债转股嘛!”
江海洋说:“刘主任,你别叫,南方机器的大发展已经开始了,你这老板发大财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大家说着,走进了一座崭新气派的大厂房。
厂房里,彩电生产线的全面安装正在进行。
李响四处看着说:“不错,不错,江总啊,很有气派嘛。”
刘主任仍是忧心忡忡:“气派挺大,正式投产后效益怎么样就难说了。”
白志飞也问:“海洋,这么一来,发股的那点老底子折腾得差不多了吧?”
江海洋说:“哪够呀?这不又要请尊夫人给咱发1000万债券吗?”
刘主任又说:“江总,这风险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白志飞也说起了泄气话:“海洋,这可不是买几台车,是大投资,这条彩电生产线要是砸了,公司可就倾家荡产了!我们都是股东,你江海洋可真要对我们负点责任,别膨胀得没了边。”
江海洋笑了笑,突然问:“刘主任、白厂长,你们坐没坐过波音飞机?”
刘主任一脸不快:“问这个干啥?我们是在谈南方机器公司。”
江海洋说:“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听嘛!在波音公司历史上有个最大胆的动作,就是制造747型宽体客机。当时,波音公司的处境非常困难,困难到了什么程度呢?60%的雇员被裁减回家了,波音公司所在地西雅图一片萧条。据说,那时有人在西雅图的5号公路上立了这么一块牌子,上面沮丧地写着:‘最后一个离开西雅图的先生,请记住把灯关上。’……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波音公司抱着宁可倾家荡产,也要争做一流的信念,上了波音747型飞机,为人类航空史写下了很辉煌的一笔。现在这种大型宽体客机占据着世界各主要航线……”
李响站在一旁,欣赏地抱臂看着江海洋说:“我再补充一个细节。在讨论747上马的一次董事会上,有个董事先生问这种前所未有的大鸟预计能给公司带来多大收益?负责该项目的经理耸了耸肩说:‘我记不住了。’那个董事当场大叫:‘天哪,这些人真是疯了……’”
江海洋接着说:“波音公司的这个例子证明:一个有远大目标、追求卓越的公司,就是要敢于担风险,——当然了,二位不要怕,我们对新生产线的预期收益情况还是胸有成竹的。中国的彩电市场方兴未艾,到各大商场看看老百姓抢购的劲头,你们就会赞同我的判断了。”
白志飞、刘主任都不做声了。
后来,走出厂房大门时,刘主任才小声地对白志飞说:“白厂长,江总说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呀!”
白志飞“哼”了一声,没理睬。
刘主任又说:“得承认江总挺能干的,这么大一片厂房,他只付一半的钱就先拿下来了,城里的老厂区再建成南方商厦,以后的前途看来还是可以的。”
白志飞这才说:“刘主任,你既然对咱江总有了信心,我们电厂450万股本转让给你们好不好?”
刘主任眼一瞪说:“你想得美!我那400万还想出手呢!”
江海洋回过头,笑着说:“好,好,三年以后,你们把这些股票都卖给我!”
李响对白志飞的话很反感,不悦地看了白志飞一眼,当场表态说:“江总,这1000万债券我替你发定了,我们交通证券公司对南方机器充满信心!”
江海洋连声道:“谢谢,谢谢你,李响……”
这时,办公室主任古小蓓跑了过来,对江海洋说:“江厂长,你的电话,伍厂长从省城打来的。”
江海洋马上想到,可能是总工程师秦川的事,便匆匆忙忙地去接电话。
果然是秦川的事。伍桂林在电话里汇报说,秦川的情况很严重,不做手术死路一条,做手术又很可能倒在手术台上。因此,秦川不愿在省肿瘤医院做手术,想出院回平海。
江海洋问:“做了手术希望大不大?”
伍桂林说:“够呛,——不过,总还有点希望吧?”
江海洋说:“那就动员秦总做。”
伍桂林说:“秦总坚决不干,还说了,能省点钱就省点钱吧!”
江海洋说:“不要听他的!秦总是我们南方机器的有功之臣,就是花二十万、三十万,咱也照花!厂里再困难,也不缺这两个钱!你让秦总听电话!”
秦川在电话里哭了,哽咽着说:“江总,你和同志们的心意我都领了!可是既然得了这种绝症,咱就得认!你就让我回平海,让我再看看咱的新生产线好不好?我与其倒在手术台上,不如倒在咱的新生产线上……”
江海洋接电话的手直抖:“秦总,你不要说了,你既不能倒在手术台上,也不能倒在生产线上,你自己要有信心!”
秦川说:“海洋啊,这不是信心的问题,我们都要正视现实啊!医生已经明确说了,是晚期,全扩散了,很可能会倒在手术台上,我们要尊重科学呀!”
江海洋叹息说:“秦总,您硬是累倒的呀!”
秦川又说:“海洋,我从没求过你什么,这回就求你一次了,让我回家吧,别再在我身上乱花钱了,好不好?这是浪费嘛!”
后来,伍桂林又接过电话问:“老江,你说咋办吧?让不让秦总回来?”
江海洋想了想,似乎想了一个世纪,才沉沉地叹了口气说:“那就尊重秦总的意见吧!你不让他回来,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秦川一听说同意他回来,高兴了,又在电话里和江海洋谈起了新生产线的事。
江海洋心里真难受,几次想挂上电话,可又不忍心扫这位总工程师的兴,只得听着,直到古小蓓来催他去开董事会,才和秦川在电话里道了别。
这日的董事会开得还算顺利,入股市交通证券公司、发行1000万两年期债券,和与市宏达房地产开发公司合资兴建南方商厦三件大事,都得到了董事会的通过。在董事会上,白志飞和刘主任还是讲了不少怪话,但表决时都没投反对票。
晚上,八个董事共进晚餐,刘主任一落座就重提“艰苦奋斗”,白志飞却点名要喝五粮液,搞得江海洋挺为难。江海洋便说,这样吧,“艰苦奋斗”少上点菜,五粮液该喝照喝,对老板们的要求,我们打工崽尽量满足。
上了两瓶五粮液,白志飞的精神来了,一顿饭从晚上七点吃到快十点,搂着刘主任的脖子,灌刘主任的酒。江海洋想着总工程师秦川今晚要回来,实在坐不住了,便让办公室主任古小蓓继续陪同,自己先去了秦川家。
到了秦川家,江海洋还没开口,秦川夫人倒先问道:“见着老秦没有?”
江海洋说:“我就是来看秦总的,秦总不是从省城回来了么?”
秦川夫人说:“一回来就去了厂里。”
江海洋一怔:“真是胡闹,我把他弄回来!”说罢回转身上了车。
重回南方机器厂已是夜里11点多了,厂区却不像入夜的样子。一座座高大的新厂房里都亮着灯,让江海洋看得心热,不由地就生出了一种成就感。
后来,江海洋在四车间正在安装的新生产线上看到了总工程师秦川。秦川蹲在一堆角钢上,用膝头和肘部顶着前胸,和技术科张科长并一帮工人说着什么。江海洋喊了声“秦总”,匆匆走了过去。车间里噪声很大,可秦川还是听见了,挺吃力地站起来向江海洋招手。
江海洋三脚两步上了角钢堆,扯着秦川的手说:“秦总,你也太过分了吧?”
秦川似乎知道江海洋要说什么,连连道:“江总,你别说了,啥也别说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我这也算是一种活法吧。”
江海洋知道,现在说啥都晚了,这个可敬的老工程师的生命是挽救不回来了,遂动情地紧紧握住秦川的手,啥也不说了。
秦川望着远处飞溅的焊花,很感慨地对江海洋说:“海洋,说真的,往这里一站,呼吸着车间空气里的干活的汗味,我就觉得啥病也没有了。”
江海洋赞同说:“是的,秦总,我也有同感!有时心情不好,到车间走走,和工人们搅在一起出一身汗,马上又觉得海阔天空了。”
秦川说:“所以说劳动不但创造了世界,也造就了我们人类自身嘛。”
江海洋笑道:“秦总,你快成哲学家了嘛。”
秦川却说:“海洋,天不早了,你别陪着我熬了,快回去休息吧。”
江海洋说:“哦?你倒劝起我来了?走吧,秦总,我就是来接你回去的。”
秦总伤感地说:“我没几天了,你就让我趁着自己的心意活几天吧!”
江海洋默然了……
三天之后,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总工程师秦川逝世。
江海洋在公司为秦川举行的追悼大会上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