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海国际机场和姐姐一见面,李响就落泪了,姐姐也泪流满面。毕竟是血浓于水,二人长得太相像了,姐妹俩没要任何人介绍,彼此立即认出了对方,拥抱着哭成了一团。后来在车上,姐姐一边流泪,一边不停地诉说,仿佛想把39年中积下的话一下子全说完似的:
“……响响,我做梦也没想到几十年后还能见到你这么个妹妹!命运对我们真是太好了!离开平海到台湾那年我都五岁了,也记事了。我记得妈妈那时肚子很大,整天睡在床上哭,还记得二约翰带我满世界找爸爸,我骑在二约翰的脖子上,使劲揪他的头发……”
听了姐姐的述说,39年前的情形才最后清晰起来,在李响脑海里定了格:
1949年4月,平海被中国人民解放军紧紧包围住了,父亲李约翰滞留在一艘国民党军的军舰上,他不是要逃走,而是被困在军舰上了。这个如今成了亿万富翁的父亲是个真正的商人,在那种危急时刻,他还忙着倒卖黄金,把怀着孕,即将临产的年轻母亲和五岁的姐姐都扔在平海市五峰街21号新盖的法式小楼里。三天后,伴着中国人民解放军攻城的枪炮声,她出生了,而年轻的母亲死于难产。也就是在那个枪炮声响个不停的晚上,一个和父亲熟悉的副官把五岁的姐姐接走了,姐姐恋着妈妈,恋着二约翰,不愿走,又哭又闹,还在那位副官肩上咬了一口。而那艘没法靠岸的国民党军的军舰,也在此夜带着父亲和父亲的黄金直接去了台湾。那些滴血含泪的黄金派生出了今天这个赫赫有名的美国华商国际集团公司……
李响噙着满眼泪水对姐姐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二约翰老人为啥给我起名叫‘响响’,可能是指我出生时枪炮的响声,姐姐,你说是不是?”
李新点点头说:“可能是吧。二约翰老人没和你说过?”
李响摇摇头:“他从来不说,在今年二月和你们取得联系之前,他最怕说这些旧事。姐姐,我在电话里和你说过的,老人为我坐过牢。”
李新动情地说:“响响,父亲说,我们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李响泪水直流,一声长叹:“姐姐,晚了,二约翰老人在穷困潦倒中把我抚养大了,可他老了,老了,——也许是为了我,他一辈子没结婚……”
李新很惊讶:“我的上帝,这怎么可能?!”
李响却不说了,擦干脸上的泪水:“姐姐,你说说看,我难道没有理由以这种冷漠的态度对待这个父亲吗?他毁了多少人?作为一个父亲,他不称职;作为一个丈夫,他不称职;就是作为朋友,他仍然不称职!他眼里只有钱,钱,钱……”
李新默然了:“是的,响响,在这一点上,我没法反驳你。可从另一方面说,我们父亲又是个非常成功的中国人,从39年前的48根金条到今天遍及美国、台湾、东南亚的几十亿美元的巨额资产,这不是靠一个梦完成的啊……”
李响不高兴了:“姐姐,我是在谈一个父亲,而不是在谈他的巨额资产。”
这是一个转折点。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李响觉得,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姐姐其实离她仍然很远,深深的血缘关系并没有弥合她39年来形成的心灵创伤和彼此间的隔膜。市里的欢迎宴会结束后,李响和白志飞陪着二约翰到花园饭店总统套房去看望李新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们进门时,李新正在总统套房的卧室用英语打电话,先是问父亲的病情,后来就和一位叫詹姆斯的先生谈股票。她的洋丈夫史密斯进去催了她两次,她才心事重重地出来和二约翰老人见了面。
二约翰扯着李新的手老泪纵横,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还直夸李新年轻,说是李新看起来不像李响的姐姐,倒像李响的妹妹,还问她记得不记得小时候往他办公桌抽屉里尿尿的事?
李新笑着说:“二叔,这事我还真记得,当时你好像在南方机器厂做协理,办公室在二楼,正对中山路,我尿湿了你一堆账册……”
二约翰说:“还有我的股票。为这事,大约翰骂我太宠你。”
李新问:“今天吃饭时听王市长说,南方机器厂现在又发了股票?”
二约翰说:“是啊,南方机器厂发了股票,改成股份公司了。”接着又感叹,“要是大约翰能来看看就好了,当年他就想把南方机器的股票拿到上海去上市……”
李新说:“这事我听父亲说过好多次,父亲说,这是他年轻时最大的一个梦想,可惜被日本人的炸弹炸碎了。哎,响响,南方机器的股票我们可不可以买呀?”
李响马上想到王晋源交待的任务,便问:“你们买多少?”
李新说:“买一股带回去给父亲看看,也做个纪念嘛。”
李响挺失望,笑笑说:“姐姐,那我送你们一股吧,——南方机器公司的股票就是我们交通银行证券部主持发的。”
白志飞插上来介绍说:“响响的证券部马上要改证券公司了,已经定下了,她做总经理兼法人代表。姐姐,这可是我们平海的第一家证券公司啊……”
李响想借着白志飞的话头,说说自己正筹备着的证券公司,同时,也就华商集团在平海高速公路投资的可行性和未来可能的领域先摸摸底,可没想到,李新却耐不住了,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我得先处理一点急事”,又到卧室用英语谈起了她的美国股票生意。
李响的英语水平很好,李新在电话里谈的内容,她听得明明白白。
白志飞却听不明白,悄悄问李响:“你姐姐打电话谈什么?”
李响带着明显的不悦说:“谈生意。”
确是谈生意,而且是大生意。
与华商集团相关的一场兼并与反兼并的战争,早在五天前就在华尔街打响了。华资企业SPP公司被其行业对手DTD盯上了,DTD串通素有“华尔街杀手”之称的股市鲨鱼尼克,试图借尼克之手在股市上兴风作浪,搞垮SPP公司。SPP公司以往和华商集团有过良好的合作关系,紧急时刻,向华商集团求助,希望华商集团站出来力挽狂澜。华商集团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商业机会,搞得好,既可拯救SPP公司于危难之中,又可借机进入SPP的决策层。于是,在副总裁李新的力主下,华商集团决定参战。
这一来,李新就不能不密切关注这场战争的进展了。
李新摸起电话就一连串发问:“……怎么样,詹姆斯先生?SPP公司的股票是不是还在继续下跌呀?尼克先生是不是在华尔街露面了?他们是不是要置SPP公司于死地?新闻媒体怎么评论?”
詹姆斯先生在电话里报告说:“情况很不好,权威人市和市场分析家一致看淡SPP,认为公司最高层的混乱还将持续,SPP的股票将会跌得一钱不值。”
李新说:“不要睬他们,这是尼克策划的阴谋,替DTD兼并SPP扫平道路。这样吧,继续卖出中东石油的远期合同,加大现金持有量,做好反击准备。我和总裁都不愿看着这个华裔资本公司这样被吃掉。”
詹姆斯说:“SPP公司的张先生又来过了,希望我们早一点动手,他们担心最终SPP股票会崩盘……”
李新果断地说:“也不要被SPP公司所动摇,继续搂紧钱袋,静观局势演变,现在还不到我们进场的时候。我们目前的策略还是不动声色,中国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才最好……”
在李新打电话指挥大洋彼岸那场商战的时候,李响、白志飞漫不经心地和史密斯聊天。聊天时,李响不知咋的,又禁不住想起了昔日的父亲,觉得今天的姐姐活生生就是昔日的父亲。父亲在39年前那些枪炮轰鸣的日子里,仍忘不了倒卖黄金;今天的姐姐则在全球任何一个角落,在人生的任何时刻,都忘不了自己的生意。心中便想,父亲和姐姐都是真正的商人,也可以说是真正的金钱动物,这些金钱动物可能永远也弄不懂什么叫人的感情。
心情一下子变坏了,李响起身走到史密斯面前说:“史密斯先生,真对不起,已经很晚了,我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请转告姐姐,我告辞了,以后还会抽时间再来看她。”
白志飞扯了扯李响的衣襟:“再坐一会嘛,大家还要说说话的。”
李响不睬,转身就走。
白志飞迟疑了一下,很无奈地跟着李响走了。
走出房间,白志飞埋怨说:“响响,你咋就一点都不注意影响?至少也得和你姐姐告个别嘛。人家美国人是很讲礼节的。再说,咱的事还没谈呢……”
李响没好气地说:“咱的事没谈?我声明,我没有事要求他们!”
白志飞说:“那当然,你是用不着求他们,你现在是平海金融界的红人,想成立证券公司就能成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不能和你比。我是升不上去了,夫妻一场,你好歹也得替我想想嘛。”
李响叹了口气:“是的,夫妻一场,夫妻!”苦苦一笑,“白志飞,你替我想过没有?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现在凭什么还要仰视他们?坦率的说,对市里的一些做法我就很反感,不是因为王市长,我什么工作都不想做!”
白志飞说:“可你父亲、你姐姐手上有一个大集团,有好多财富……”
李响说:“是呀,他们有一个大集团,有好多财富,可对我来说,他们给我的最好财富只有苦难中的记忆,为此,我真该好好谢谢他们……”
白志飞说:“响响,我看你的思想也是太僵化了。”
李响淡然说:“或许吧,谁也改变不了我。”
…………
第二天,李新到五峰街21号来了,代表父亲给二约翰送来了五万美元。
这是李响意料中的事,——有钱人总把钱看得很重,以为金钱就能代表一切,就能买到一切,包括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然而,二约翰没接那笔钱,口气很坚定地对李新说:“你代我谢谢大约翰吧,我昨晚不就说过了么?这钱我不能拿。拿了也没用。我老了,用不着什么钱了,响响挺孝顺,我还有养老金,啥都挺好的。”
李新说:“我也再说一遍:这只是父亲的一点心意,这点钱决不能表达父亲对您的深深敬意,只是图个良心稍安罢了……”
二约翰笑着说:“李新呀,这都是该当的嘛,我啥都不稀罕,就想大约翰哪天能回来,让我能当着他的面说一句:‘哥,响响我给你带大了,我没辜负咱兄弟间这份情义’,这不就够了么?”
李响插上来说了句:“姐姐,这就叫情义无价呀!”
李新眼圈红了,讷讷道:“情义无价,情义无价……”继而,一声叹息,“如今我们这个世界上恐怕已经没有多少无价的东西了……”
这日上午,根据市里安排,李响陪姐姐李新参观南方机器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