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大会召开的前一天夜里,江海洋彻夜未眠,一直在南方机器厂新老两个厂区忙活着。伍桂林想着江海洋刚出院,头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又考虑到次日上午江海洋还要主持股份公司成立大会,便劝江海洋歇一夜。江海洋没同意,说是要和老厂区最后告别一下。

应该说是一次欢乐的告别。中山路上1937年建起的老厂区早就不适应大规模的现代化生产了,加之又地处繁华闹市,早在六年前就被市里列入了拆迁范围,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迁成。这回借着改制的机会,终于迅速拆迁了,老厂的原址上将建起一座18层的南方大厦。这意味着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从此以后,李响生父李约翰在半个世纪前留下的创业痕迹将最终消失,而一个全新意义的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将在平海国际工业园开始自己新的创业。

这个崭新的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的第一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叫江海洋!

通明的灯光下,老厂的最后迁移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江海洋站在行政楼三楼办公室窗前,院子里一台台拆下来的机器被吊到一部部卡车上。大伙儿的劳动号子和此起彼伏的哨子声响成一片。一辆大型平板车前,几十个工人喊着号子用人力把一台笨重的机床往平板车上拉,个个满面汗水。

江海洋很满意,认定股份制道路是走对了,不仅解决了多年来束缚企业发展的资金问题,全厂干部工人的精神面貌和以前也大不一样了。实行了员工持股计划,企业的前途和员工的切身利益挂上了勾,大家的责任心普遍增强了。都知道早一天完成迁厂就早一天出效益,连着一个星期加夜班,打突击,也没人再骂娘了。

这时,办公室主任古小蓓过来了。

江海洋马上问:“办公室都搬得差不多了吧?”

古小蓓汇报说:“别的办公室都搬完了,就你江厂长这儿,也不知该搬不该搬。这些破沙发、破办公桌搬到你的新办公室去,好像也太不协调吧?”

江海洋笑了:“谁叫你搬了?都扔在这儿吧!”

古小蓓问:“江厂长,咱不表演艰苦奋斗了?”

江海洋道:“股票全发完了,债转股该转的也转了,我们还表演这个干啥?下一步我们要表演的是做平海一流的企业,做中国一流的企业!”

这时,副厂长伍桂林满头汗水过来了,说:“老江,技术科张科长刚才来电话问你,啥时过去?他们几个工程师都在新厂等你呢,说是你和他们约好的。”

江海洋说:“我马上跟车过去,——张科长他们要和我商量新生产线的事。”又对伍桂林交待说,“告诉同志们,今夜再最后辛苦一下吧,一定要在股份公司成立大会召开前把厂子迁完,新公司要有个新气象嘛!”

伍桂林说:“老江,你放心,天亮前不但迁完,我还保证把大伙儿整整齐齐地带到国际工业园礼堂去,准时参加股份公司成立大会。”

江海洋应着:“好,好。”一路下了楼,跟着一部运设备的卡车去了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国际工业园新厂。

张科长和几个工程师果然在等着,总工程师秦川也送来了一份书面意见。

江海洋想起,秦川已住了半个多月医院,情况似乎不太好,便关切地问:“秦总的病确诊了吗?”

张科长叹了口气:“是癌症,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江海洋怔住了:“这个秦总,前天夜里还跑到我家谈新生产线!”

张科长把一卷图纸递到江海洋手上说:“这是秦总在病房里为新生产线做的方案,充分利用了我们原有的旧设备,初步估计,能省下80多万美元的外汇。”

女工程师汪华说:“我们今天想就秦总这个方案,向你汇报一下……”

江海洋想着秦总,心里挺难过的,摆摆手说:“汪工、张科长,你们先别忙汇报,我看得赶快把秦总送到省肿瘤医院去住院,马上准备一下,争取天一亮就走,厂里派车送!”

张科长说:“恐怕秦总不会同意,今天不是我硬拦着,他还非要来见你不可。”

正说着,女工程师汪华叫了起来:“哎呀,秦总还真来了!”

江海洋抬头一看,果不其然,远处路灯下,秦川正推着破自行车向这边走来。

江海洋忙迎上去,拉着秦川的手说:“秦总,您不要命了?咱南方厂改制了,好日子才开头,您得多保重自己才是呀!咱未来的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可离不了您这个总工程师呀……”

秦川说:“是的,是的,江厂长,我说几句话就回医院去。”

江海洋问:“还有什么要说的?”

秦川从江海洋手里拿过图纸,又把张科长等人招呼过来说:“你们看,生产线P-3的进口设备能不能用国产设备替代?国产设备的质量并不比日本的差,价钱却便宜了60%。我对照了一下相应的技术参数,认为是可行的。”

张科长说:“恐怕比较困难,日本专家十有八九不会同意。现在人家就说我们这样拼凑,他们可不敢保证新生产线的正常运行。”

秦川叹着气说:“是的,是的,咱要是有钱,能成套进口生产线最好。可咱不是穷么?只能千方百计想些省钱的法子。”

江海洋说:“秦总啊,如果仅仅是为了省钱就搞拼凑可不行哦。”

秦川说:“我知道,首先是质量,我敢保证它的质量才敢用它。”遂又对张科长说,“至于日本人,我去和他们谈……”

秦川原先声明说几句话就走,可一谈起新生产线就没完没了了,江海洋先倒还催促了秦川几次,后来也把这事忘了。大家先是在图纸上论证,接着就到了新生产线的设计现场,一直忙到天色蒙蒙发亮,谁都没注意这辞旧迎新的一夜是咋过去的。

还是伍桂林跑过来喊:“老江,你们咋还不去洗澡换衣服?公司成立大会还开不开了?!”

江海洋这才发现,天已大亮了,老厂区开过来的最后几辆卡车正轰鸣着从面前驰进新厂房,新厂房里已是一片红光。总工程师秦川于一片红光之中,用自己的膝头抵着前胸,一头冷汗蹲坐在厂房门口的水泥地上。

江海洋连忙过去搀扶秦川。

秦川说:“江厂长,你开会去吧,别管我,我一会就好了,也要去开会的。”

江海洋眼圈红了:“开什么会?秦总,你要马上去省城住院!”

秦川苦笑着说:“江厂长,你们新股份公司不要我了?”

江海洋说:“秦总,你别激我,今天我不看着车把你送走,这会就不开了!”

秦川摆脱了江海洋的搀扶,挣扎着向门外走:“好,好,江厂长,这会你不开,我去开,——别忘了,我也是今天这个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呢!”

江海洋心里十分感慨,一直到走向主席台的最后一刻,仍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江海洋,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不眠之夜,一定要记住许许多多像秦川,像米粒,像老米天伦那样优秀的干部群众,正是他们的血肉之躯和卓越的奉献,支撑着南方机器股份公司大有前途的未来。

九点左右,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大会开始了。副市长王晋源和市体改委的领导都来了,承销南方机器股票的交通银行证券部代表李响、原债权单位的代表白志飞、刘主任等人也都来了,主席台上坐满了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

王晋源代表市委、市政府讲了话。

城市信用社刘主任代表法人股东讲了话。

最后,江海洋以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身份讲了话。

虽说一夜没合眼,江海洋却没有丝毫的疲惫感,先是精神饱满地读古小蓓为他准备好的讲稿,后来,就极其热情地脱稿讲了起来:“……同志们,今天,是一个应该被大家牢牢记住的日子,一个历史性的日子。从今天开始,决定这个公司命运的就是我们在座的全体同志了。这不是换一块牌子的问题,而是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转变。我们南方机器从此转向了市场,转向了明天,而且始终面对明天。只有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我们企业,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才是南方机器公司所需要的;只有永远追求卓越,永远不满足现状的人,才是南方机器公司所需要的。从我这个老总,到在座的同志们都要记住,南方机器就是要做中国的索尼,中国的松下!”

掌声响了起来,开始有些稀落,后来变得热烈起来。

主席台上,副市长王晋源和市体改委的领导们都鼓起了掌。

江海洋又说:“……实现南方机器的经济起飞,不是靠我江海洋在这里说大话,夸海口,而是要靠同志们脚踏实地地去努力,去奋斗。要有严格的纪律,要有包容天下的气度,要有企业的理想。一百年前美国花旗银行只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银行,总共只有四个人。而就在那时,花旗银行的创办人斯蒂尔曼制定了一个目标,要成为美国全国性的大银行。一百年后的今天,花旗银行不但成了美国全国性的大银行,而且成了著名的国际金融机构。同志们,这不是简单的奇迹,这是在远大目标指引下,一代又一代人奋斗的结果。”

这时,白志飞有点不自在了,把头凑到副市长王晋源面前说:“王市长,江厂长咋扯到美国去了?看看,豁边了吧?!”

王晋源说:“豁什么边?我看讲得挺好嘛。”

江海洋最后说:“……这样的例子还能举出很多:摩托罗拉公司最初只是一个修理电池代用器的小作坊;飞利浦公司起初只是一家香烟零售店。所以,同志们要有信心,要把你们手中的股票好好收起来。我相信,用不了几年,你们都会为自己手中拥有的南方机器股票,都会为曾做过南方机器的股东而自豪的……”

台下的掌声再一次热烈地响了起来……

王晋源在台上鼓着掌站起来说:“江海洋同志,你说得很好,我这个小股东就会把手上的股票好好收起来,等着有一天南方机器成为中国的索尼,中国的松下!”

江海洋眼里一下子鼓涌出夺眶的泪水,先是对着台下,后又对着主席台上频频点头致意,动情地讷讷着:“谢谢,谢谢,谢谢同志们,谢谢所有关心、支持、帮助南方机器厂改制的领导和朋友们……”

因为这一刻的辉煌,江海洋觉得自己为南方机器厂改制试点所吃的苦,所受的累,所流的血,所挨的骂,都值了……

南方机器股份有限公司的成立,使得平海市有了第一家股份制企业,同时,也使得平海市拥有了第一只股票,——尽管还不能上市流通。其时,全国各地股份制试点企业已发行了相当数量的股票,股票的地下交易暗潮汹涌,可股票的合法流通问题却还没进入决策者的视野,中国股票市场还处于萌芽阶段。这个泱泱大国唯一合法的股票交易场所设在上海静安寺一间面积为12平方米的证券营业部里,仅有飞乐音响、延中实业两种股票获准进行清淡的柜台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