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折磨和凌辱,让卜守茹在床上整整躺了半个月。

在这半个月里,卜守茹身心都是极度痛苦的。

在身心的双重痛苦中,卜守茹想起了许多往事,想着想着就流泪。且老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她这么做值不值?除却轿号和轿子,难道她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么?

看来是没有。

她的巴哥哥走了,只怕永远也不得回了,父亲已把她逼上了这条为轿业而争战的绝路。她退不下了,她不向马二这老杂种低头服软,不接受这受辱为妾的命运,就得硬着骨头,打着精神在这条绝路上走到头。

直到这时候,她才理解了父亲。

她没有退路,父亲也是没有退路的,城里麻石路上浸着父亲的血、父亲的汗,那遍布西城的三十六家轿号,就是父亲在这纷乱人世上活过的证明。一个从一文不名的叫花子,到被人称爷的落落大男人的证明。为了它,父亲不在乎毁了自己亲生闺女,甚至会不在乎把一个世界都推入血水中。

这番理解却并没有取消仇恨,对父亲的恨反倒加深了:这个做爹的明知她将走的路是多么无望,他还是让她走下去,她那么求他都没用。他夺去了她的巴哥哥,及与巴哥哥分割不开的祥和未来。

还有就是对马二爷的恨。

那夜的凌辱,卜守茹一生一世也难以忘却。这老杂种竟然那么对待她,如不是为了肚里的孩子,她相信马二会在那夜用这最古老、最野蛮的法儿弄死她的。

恨到极致,卜守茹就想到了杀人,杀马二爷。

真就付诸行动了:能下床活动时,找了把剪刀在怀里揣着,想瞅机会把马二一剪刀捅死。本来还想给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带个话,让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也想想法儿,在外面动手。可在马家门里找不到靠得住的人,才把这念头先搁下了。

动手的机会却难找,马二爷知道已难挽回她的心,再不做无望的努力了,还小心的防着她,每回过来看她,不是离她远远的,就是带着刘四。

马二爷说得清楚:从今往后,他只为她肚里的孩子。

卜守茹老下不了手,慢慢却又想开了,觉得杀了马二爷也未必就好。

真杀了马二爷,她就得给马二爷抵命,这实是不值。她正当年轻的花季,马二爷却已是手扒着棺材沿的人了。再者,拼个双双命归黄泉,正合了父亲的心意。一直想看她笑话的父亲,待得她被官府的铁绳锁走,只怕真就会重回石城,来收她的轿号了。

是的。她的轿号。父亲的轿号如今都是她的。还有从马二爷手里弄下的十五家轿号。她正是为了这些轿号,才吃了这许多苦,受了这许多罪,今天,决不能为一时的意气而毁了这已到手的一切。

争战的路还长,一切才刚刚开始,她决不能像个窜上空中的烟花,亮亮的闪一下,就永远完结。

这才想到了一个“忍”字。

忍下了这口气,天地便豁然开朗了,这日早上,当马二爷再到卜守茹房里来时,卜守茹把揣在怀里的剪刀掏出来,扔到了马二爷面前,平静地说:“马老二,和你说实话,这几日我一直琢磨着要杀了你,可我想来想去觉得不值,你老杂种还不配姑奶奶以命相拼。”

马二爷虽道一直防着卜守茹,却仍是很吃惊:“你还真……真想杀爷?”

卜守茹点点头:“你老杂种若是和姑奶奶我一样年轻,我早就下手了……”

马二爷又问:“你……你和爷说这些干啥?”

卜守茹道:“让你知道,姑奶奶今生今世是要和你拼到底的,姑奶奶就算不用别的手段,只一个年轻,就是你老杂种拼不过的!你不想想你弄我时的那份恶心样!”

马二爷想了想,点点头说:“不错,爷是老了,可你别忘了,爷还有儿,就在你这贱货肚里养着呢!我拼不过你,我的儿拼得过你!你也有老的一天,死的一天,到那时,你就是拼出了一个世界,也不能带到棺材里去,也得留给我的儿!”

卜守茹笑道:“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养的是我的儿,他断不会成为我的对头。”

马二爷阴毒地说:“不一定吧?你不是卜大爷的亲闺女么?你咋着对你爹的?苍天会有报应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哩!到得报应落到你身上时,爷在地下都得笑醒了。”

卜守茹冷冷一笑道:“那好,咱就走着瞧吧!”

伤好之后,再见到麻五爷和帮门弟兄时,卜守茹只字不提被马二爷的凌辱,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只对麻五爷和帮门的弟兄说,这一阵子是生了病,才到香堂来得稀了。

然而,这话骗一般弟兄可以,对麻五爷却是骗不过的,麻五爷和卜守茹一做那事,立马发现了卜守茹身上的伤痕,伤痕不在别处,偏又是在那些地方,让麻五爷好生惊疑。

麻五爷当即便问:“卜守茹,你……你得的是啥病?这……这身上是咋啦?”

卜守茹淡淡地说:“与你无关,你别管……”

麻五爷怒道:“你是我的人,我能不管么?你给我说,是哪个王八蛋这么作践的你?”

卜守茹心里涌起一阵痛楚,脸面上却隐忍着:“叫你别管,你就别管!”

麻五爷却起疑了,暴突的双目紧盯着卜守茹的脸孔道:“你他娘的该不是又和哪个野男人好上了吧?”

卜守茹再没想到麻五爷会往这方面疑,抬手一巴掌扇到麻五爷脸上,扇得极是响亮:“放你娘的屁!”

打完麻五爷的嘴巴,卜守茹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那份痛楚,捂着脸呜呜哭了,边哭边说:“不……不是为了你这混账东西,我……我哪能落到这一步!我哪能让……让马二那老杂种这样作践?”

麻五爷这才知道卜守茹是为自己方吃了这莫大的苦头,当即就愧了,抓过卜守茹的手打自己的脸,后又自打耳光,说是错怪了卜守茹。

卜守茹软软地倒在麻五爷怀里,满脸泪水说:“你麻老五口口声声说要我仰仗你,可……可我被马二那老王八这么作践时,你……你这狗东西在哪里呀?”

麻五爷益发愧得不行,眼圈也红了,哽咽着道:“我……我当时哪知道呀?我……我若是当时知道,就是拼着一死,也……也得去帮你!你也是,我不这么激你,你还不说!”

麻五爷是条汉子,说罢,连那事也不做了,立马穿起衣服,要到马家找马二爷算账。

卜守茹上前将麻五爷抱住了:“别这样,老五!”

麻五爷问:“咋?”

卜守茹说:“你不想想,你找到马家,和马二爷去说啥?”

麻五爷道:“说啥?就说说他老王八作践你的事!”

卜守茹又问:“你咋说?你咋知道老王八作践了我这些说不出口的地方?”

麻五爷呆住了。

卜守茹偎依着麻五爷说:“老五,你真有这份心,我就很满足了,也算没白对你好一场……”

麻五爷道:“正因着你对我好,我……我才不能饶了马二这老东西!”

卜守茹说:“算了,这口气我都忍了,你也就先忍了吧,来日方长,咱都不能为了这口气乱了自己方寸的。”

麻五爷仍是不愿忍,口口声声说,自己从没受过这种气。

麻五爷认定,马二爷不单是凌辱卜守茹,也是凌辱他,马二既知道自己的小妾是和他好,还这么做,不是故意要治他个有苦说不出么?

便想到,自己和卜守茹已是有苦说不出了,就得让马二爷也尝一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抱着膀子想了半天,麻五爷搂住卜守茹道:“那好,不能明着去找马二,老子就给马二来暗的,明日老子一把火烧掉他十家轿号,后日再往他布机街的总号里扔颗炸弹,弄完了,老子再笑眯眯地去找这老王八蛋喝酒,透点口风给他!”

卜守茹立马想到,马二爷的轿号将来都是她的,便不主张烧轿号,正经地对麻五爷说:“老五,你若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就扔颗炸弹吓吓马二,轿号却不要烧,水火总是无情的,闹得不好,烧到我的轿号里就糟了……”

麻五爷道:“卜守茹,你放一百个心,我咋着放火也烧不到你的轿号里去的。”

卜守茹仍是不依:“那也别烧,作践我的是马二,又不是轿子,你逮着那死东西煞哪门子气?更甭说这些轿子没准哪一天就不姓马了。”

麻五爷从卜守茹的话里听出话来,知道卜守茹心里还贪着马二的轿号,便应了卜守茹,说是那就扔两回炸弹吧!明日先往马二爷总号里扔一颗,后天再往马家大院扔一颗,叫卜守茹小心了,后天晚上别回马家去。

麻五爷说到做到,第二日夜间,马二爷设在布机街的总号真就挨了炸。

炸弹是从临街的窗外扔进去的,脱手就爆响了。也实在是巧,那当儿马记各号的管事们都在总号里拆账,聚了一屋子人,当场炸死了一个管事和一个账房,还伤了几个人。

马二爷一听禀报,立时愣了,坐轿先到了布机街,看了一片狼藉的总号,后便起轿去了邓老大人那里,要邓老大人的官府帮他拿匪。

到了邓老大人面前,马二爷对总号被炸的内情仍很糊涂,仍没想到是麻五爷手下的弟兄干的,更没把这事和凌辱卜守茹联系起来,以为是被革命党瞄上了。

马二爷是对不起革命党的,大半年前,一个革命党吃他告密,被官府捉去掉了脑袋;三个月前,还有两个革命党被官兵追着,往他轿号里躲,他非但不让躲,还让手下的人抓,结果抓到一个,另一个却逃了。

没准就是那逃掉的革命党来报复了。

邓老大人也被革命党和炸弹闹得焦心,就派了衙门里的人随马二爷去看挨炸的现场。衙门里的人看过回来说,确是革命党作案无疑,那炸弹早先炸过邓老大人坐轿的。

马二爷这下子慌了,坐在邓老大人府上不愿走,问邓老大人讨主张。

邓老大人除了让官兵严加防范,哪还有啥更好的主张?

邓老大人便把许多官兵派上了街。

官兵一上街,麻五爷往马家大院扔炸弹的计划就困难了。

然而,麻五爷终是麻五爷,使坏的本事也实在是大。

第二日晚上,卜守茹刚一出门,麻五爷就通过巡防营的钱管带,借了几身官兵的衣服,让几个弟兄穿着,找到马二爷门上。

马二爷一看是官兵,大意了,正要把兵爷们往屋里让,为首的一个弟兄突然从怀里掏出炸弹,明打明地扔到马二爷脚下,砸痛了马二爷的脚背。

马二爷不知是因着脚背的痛,还是因着怕,立时趴下了。

身边马家的下人们也趴下了。

趴了半天,见炸弹没响,马二爷和家里的下人们,才想起那伙来送炸弹的假官兵,遂蜂拥出门去追。

然而,这哪还追得上?门外的街上,官兵倒有不少,只不过孰真孰假,谁是负责拿革命党的真官兵,谁是扮作官兵的革命党,马二爷可就说不清了。

该世界实是乱了套。

这时候,不单是石城,整个大清天下都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革命已成了天下大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