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太平的第一座煤窑是在同治十二年冬天开工的。窑址选在侉子坡上沿二里多路的一片荒地上,北面地界紧贴王家窑,东距桥头镇没多远,南临大漠河。黄道吉日是请了两个风水先生几经反复才择定的,破土动锹那日,放了上千头“天地响”。白二先生、李五爷、王大爷和玉骨儿都赶来恭贺,侉子坡上没下窑的弟兄也都跑去围观助威,工地上一片红火热闹。

肖家窑正挖着,还没正经出炭,肖太平又以窑做抵押,借下白二先生三千八百多两银子,在大漠河上修建了第一座煤码头,并购置了第一批运煤大木船。

到得同治十三年,肖家窑出炭时,肖太平的煤码头和大木船都用上了。由八条大木船组成的船队开始连樯南下,顺大漠河入运河直接向江南乃至上海运送煤炭。以往桥头镇的煤都是从陆地肩挑车载运往漠河县城,再从漠河县城沿运河水路和陆路官道两路向南卖运。由于中转太多,费时费力,运资费用居高不下,窑上的钱赚得就少。别人没看到这一点,肖太平却看到了,所以打从买窑地起,肖太平就盯着大漠河不放,非要在大漠河畔买窑地,非要在大漠河畔立窑。

白二先生、李五爷、王大爷开始时都不大理解,认为这是发疯找死。白二先生好心劝过肖太平,要肖太平谨防大漠河河水透进窑里,被大漠河害了。结果却是,大漠河不但没害了肖太平,倒是成全了肖太平。肖家窑的煤出了窑口就进了煤码头,再不需陆路中转,利银一下子多了二成还不止。白二先生、李五爷和王大爷这才再一次发现了肖太平过人的目光。

因为肖太平过人的目光,桥头煤直下江南的新时代不可逆转地开始了——尽管开始时只有八条船,规模很小。

也就是在同治十三年前后,窑上力夫紧缺的状况得到了缓解。桥头镇周围三省四县的人们渐渐聚向了这片新兴的窑区,农闲时便成群结伙跑来下窑。从那时起,白李王肖四家窑上,除了夏秋两季农忙时,已基本上不存在力夫紧缺问题。

虽说如愿以偿开了自己的肖家窑,做了窑主,肖太平却没有趾高气扬的样子,仍尽心尽职地做着白家窑的窑掌柜,和白二先生的关系不但没有疏远,反倒走得更近了,好得像一家人。肖太平常记着白二先生的好处,真诚地认为,没有白二先生就没有他的发达。同治八年,白二先生让他包下白家窑,给了他发家致富的机会。同治十年,白二先生冒着窝匪的风险,毅然处置了章三爷,从根本上呵护了他。到得自己开窑、建煤码头,白二先生又是出头帮他买地,又是借钱。

白二先生的这些好处,让肖太平记了一辈子,一直记到死。肖太平死后留下两条遗训中的头一条就是,肖家后人们必得牢牢记住白家的恩德,日后三代逢到和白家发生争执,肖家后人都要避让。后一条与白家无关:任何时候都不要结交贫穷的亲戚朋友。贫穷的亲戚朋友不会给肖家族人带来好处,只会带来麻烦,闹不好还会带来无端的嫉妒和仇恨。

肖太平对白二先生的恭敬,也得到了白二先生恭敬的回报。白二先生并不糊涂,白二先生知道,自己成全了肖太平,反过来肖太平也成全了他。没有这个叫肖太平的前捻党二团总,就没有白家乃至整个桥头镇煤窑业的全面兴盛。白二先生终其一生不服别人,只服肖太平。到得岁暮晚年,肖太平已死了很多年了,白二先生还常常一口一个肖大爷地提起肖太平。

白二先生常对人说,啥叫仁义?人家肖大爷一辈子活得就叫仁义。凭肖大爷的过人的气派本事,同治八年以后,他想哪天开窑做窑主都成,想闹腾多大都成。可人家肖大爷却一直耐着没动,因啥?就因着不愿和老主家窑上争力夫。直到同治十三年,力夫不缺了,人家肖大爷才不紧不忙地弄起了自己的窑。这样的爷谁能不服?人家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哩。说到肖太平的能耐,白二先生总要提起同治八年煤窑上的昼夜作业制,还要提起同治十三年的煤码头和船队。越到后来人们看得越清楚,昼夜作业制的意义不仅仅是把一座煤窑变成了两座,也划时代地改变了桥头镇人祖祖辈辈沿传下来的生息习惯。而煤码头和船队给桥头镇煤窑业带来的变化更是历史性的,煤码头和船队的出现,使得质优价廉的桥头煤在铁路时代来临之前,就先声夺人地打开了南运河两岸和江南各城市的庞大市场。

这期间,肖太平和李五爷的合作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李五爷在肖太平的煤码头上看出了省力省钱的门道,就想用肖太平的码头运自己窑上的煤,先是出银一千四百两和肖太平合伙扩大了运煤船队。后来又和肖太平商量,干脆把李家窑交给肖太平一起弄着,自己专做运煤卖煤的二掌柜——不但运卖自己窑上的煤,也同时运卖肖家窑上的煤。第二年——光绪元年,白家窑也在肖太平的力主下修建了通往大漠河煤码头的路道,李五爷就连白家窑的煤也一同卖了起来。

到得光绪二年,除了王大爷的王家窑,桥头镇采煤业和运销业的第一次大联合不显山不露水地自然完成了。水路直运和联合采销,大大地降低了白肖李三窑成本,也在客观上形成了强大的资本群体对日渐强大起来的劳动力群体的威慑力。

自然,桥头镇煤窑业史上这第一次大联合不同于后来那些煤矿公司具有现代意义的组合、兼并和扩张。这次联合的基础并不牢靠,没有什么股份、控股之类的说法,也没有谁能对三家小窑的资本进行统一调度。白二先生、肖太平、李五爷不论产煤还是销煤,都是各记各的账。利益行为上互为依托,也互为控制。肖太平控制着李五爷的窑,李五爷控制着肖太平销出去的炭,而白二先生执掌的总账房则控制着三家的银炭进出总账。

运煤的大木船一条条下水,满载着桥头煤连樯南下时,三孔桥下的大小花船上的姑娘却陆续上了岸。桥头镇卖淫业历史上的花船时代进入了落幕前的尾声,而名副其实的花窑时代开始了。

光绪初年的桥头镇,常年在白肖李王四家窑上下窑的单身窑工已不下两千号人,加上煤码头和船队上的力夫,就有两千五百多号人了。冬春两季农闲时,四面八方的人都到窑上来挣现钱,镇上竟是一片人头攒动的景象,比漠河城里还热闹。这样一来,大小十几条花船和二十几个姑娘就远不能应付越来越多的青壮男人了。玉骨儿便于光绪元年春,在三孔桥下沿盖了八间青砖红瓦的新窑房,自己上了岸,也把新买的一批姑娘安置在岸上。光绪二年,玉骨儿又在八间窑房两头盖了十二间东西厢房,除却一条成色尚好的楼船,卖掉了余下的全部花船,把大部分姑娘都拉上了岸。

桥头镇有名号的花窑这一年正式出现了。花窑名号叫“暖香阁”,是玉骨儿请了场花酒,让秀才爷起的。

暖香阁开张那日,肖太平、李五爷和漠河城里的几个爷都到了。白二先生被肖太平硬邀着,也破例到了。玉骨儿用上好的美酒和新来的姑娘招待了各位爷,后来还把一个名叫小香的姑娘送给白二先生做了三太太。白二先生过意不去,送给玉骨儿一条路——出银修了暖香阁门前到三孔桥头的一段黄泥路。路修得正经,矸石打底,上铺细石渣,宽约两丈,极是平坦,雨天再不沾脚,大人老爷的车马轿子能一无阻挡地直达暖香阁门前。

也是在这一年,由肖太平牵头,肖白李王四家窑王捐银,修建了从镇东到镇西的盛平路。同时,肖太平又独自出钱修了从桥头镇经肖家窑到侉子坡煤码头的车马大道。加上原有的老路,一个以桥头镇为中心,串连四家小窑和煤码头以及皇家官道的道路网便形成了。这使得后来官窑局的道员总办赵老爷一眼看上了这里,堂堂朝廷的官窑局没设到漠河城里,倒设到了这名不见经传的桥头镇上。

朝廷起办官窑这时已初露端倪。光绪元年六月圣母皇太后懿诣恩准李中堂煤铁开采的奏请。光绪三年八月,李中堂正式在北地开平镇窑区设办官窑局,以西方列强的现代洋井之法大规模开采煤炭。桥头镇进入官家视野,进行现代化的西法开采,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了。

漠河知县王大人的态度因此发生了变化,再不说桥头镇煤窑“大匿巨凶”,“藏亡纳叛”。逢到城中绅耆人等骂起桥头镇煤窑,王大人总说,李中堂是对的,现在看来,要富国强兵非得掘煤冶铁不可。到得王大人因漠河教案撤了差,钱宝山钱大人做了漠河知县更一头扎到了桥头镇窑上,和肖太平打得一团火热。

那时,没有谁会料到,后来——光绪十七年的官窑局会给桥头镇带来一场巨大而血腥的灾难,肖太平竟会那么绝望地倒毙在和官窑局、大洋井的血泪拼争中,就此结束了他所代表的小窑时代,也结束了肖氏家族的一代繁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