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五年真提不得,那日子不是人过的啊!三哥,你瞅瞅我现时穿的这身衣服有多旷就知道了!肉哪去了?都他娘耗完了!早先我越长越大,衣服老嫌小。这五年,我是越活越缩巴,衣服总嫌大。哎,这身衣服还认识不?就是五年前从清浦威廉大街125号安先生家穿走的,那时正合身哩!判了刑,一进黑牢就给收了,不让穿了。眼下让穿了,我又穿不得了。哎,三哥,你说啥也得先给我弄套合身的衣服来!我总不能穿着这身旷旷荡荡的绸裤大褂跟你去卸火车吧?”

“那是!那是!”

“咱说清楚,三哥,这鬼地方我不能长呆,弄够了盘缠钱,我得回清浦。我得到威廉大街去找安先生,让他给我做个证明,我是奉命撤走,不是扒窃军需列车。如今,青天白日大红旗都竖起来了,咱这冤情也能说清楚了,是不是?!哎,三哥,你甭急,先听我把话说完,你说我有多冤吧!那年你把我往车上一送,这边等着我的是他娘的黑牢!在维丰蹲了五年都不知县城街面是个啥模样,直到上个星期被放了,才头一回在街上遛了一圈。咱这五年算是捐了,活像一场梦。没见到你以前,我就想回清浦的,只因缺盘缠,又不敢爬火车了,才没走成!”

“好,好,没走成好!少白老弟,你不知道这五年外面的变化有多大!你小子若是真上了火车赶回了清浦,等着你的还得是黑牢,弄不好还得掉脑袋哩!”

“瞎扯!全中国都扯起青天白日大红旗了,清浦街面上还会有五色旗啊!”

“对,对,没五色旗了,安忠良也当上清浦工会委员长了,神气着哩……”

“还是呀,安忠良先生是了解我的!当年的大撤退,就是他和郜先生一手安排的,这账他总得认吧!”

“认个屁,知道不?国共两党早就不合作了,姓安的若是不在清浦大抓共产党,老子也不会隐名埋姓跑到维丰来卸火车了!哎,少白,你别插嘴!给我好好听着,我得把这五年的形势变化跟你说一说,免得你小子稀里糊涂再犯混!”

“噢……好!好!三哥,你说,你说,从头说!”

“就在你走的那天,清浦警察厅和赵督办的大兵把安忠良和贺恭诚抓了,贺恭诚也是国民党员,你知道么?”

“知道的。”

“贺恭诚被打得死去活来,硬是没把国共两党的秘密供出来,一个月后,赵督办的军法处把老贺押到西郊的华荧山脚下枪毙了。安忠良命大,没挨枪子,赵督办把他放了,咋放的不清楚。有人说他家老爹给赵督办捐了一笔军饷;还有人说,赵督办是想留点退路。反正是给放了。17年春,北伐军打到清浦,国民党公开活动,立即进行党员总登记,接着就办清党,大抓你我这样的共产党……”

“为……为啥子?哎,大家不是一伙的么?都……都拉中国这辆车……”

“不一样,这道理我以后再和你说!先说事:16年4月12日,国民党就在上海发动了反革命大叛乱,开始全面清党。咱清浦因着北伐军还没打进来,国共两党的关系就维持了一段时间……”

“这……这究竟是为啥子?”

“哎呀,国民党叛变革命嘛!清浦共产党员只好转移,撤退,我算命大,及时躲到了维丰,章小寒等十六个人就被抓了,有的进了大狱,有的被弄死了。咱们一起拜的老二吴银林也被枪毙了!”

“二……二哥被枪毙了?安……安先生连个情都不给他说么?”

“说个屁,安忠良若是当初被赵督办杀了倒好!他偏活着,偏又最清楚共产党在清浦的情况,做了他娘的清党委员。许多好弟兄,就是被他带人抓走的,你若不是在维丰黑牢里蹲着,他狗日的也得抓你,保不准还是砍你的脑袋!”

“这……这么说,我……我吃了冤屈,蹲这五年大牢,倒是蹲出便宜来了!”

“可不是么!姓安的六亲不认,你们八人执委会里有个国民党的女执委凌凤,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好像是女中的教书先生吧?”

“对,这女子不错,讲感情,在清党时怪同情咱们这些共产党朋友的,你或许知道的,她和另一个共产党的女执委桑叶挺要好……”

“桑叶?知道!是大兴纱厂的女工,长得挺俊俏,两只眼睛特别好看,那脖子像……”

“姓安的把桑叶抓了。凌凤到威廉大街125号找安忠良求情,被安忠良训了一通,还说她有亲共嫌疑。后来,便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东西整日跟在她后面,硬逼着她逃离了清浦……”

“桑叶呢?”

“只知道被抓,关在哪里,死了没有,全不知道!”

“闹到这地步了,三哥,你们咋不想着把安忠良干掉?!”

“别提了!这一招我们早想到了,我奉郜先生的命令,伙着几个弟兄摸到威廉大街125号扔了颗炸弹,日他娘,没炸着安忠良,倒把他家的一个佣人和安忠良的一个孩子炸死了!你说说,这是啥事!我连肠子都悔青了!”

“那孩子是安忠良的儿子还是闺女?”

“是他闺女,听说还不到一岁。”

“唉!也……也够惨的!你……你两个党的团伙血拼,关人家孩子啥事!”

“没法子,阶级斗争嘛!”

“三哥,那你说,我……我日后可咋办啊?”

“咦,这还要问我,你不说了么?你冤着呢,要到清浦去找你的安先生,让他给你做个人证。”

“甭逗了,三哥!我他妈的当初入的是共产党这伙,不是国民党那伙!你们又炸死了人家的亲闺女,我……我能送上门去挨枪子么?”

“那你说咋办?”

“我……我铁心跟着三哥你了!你到哪,我便到哪!你做甚,我就做甚;反正有你吃的,也得有……有我吃的;有你活的,也得有我活的。不说咱们在一个党伙里,是革命的伙计,是……呃,是革命的同……同志,就冲着咱们一起换过帖,磕过头的金兰情分,三哥你也不能扔下我不管,是么?”

“那是,那是……”

“眼下这情势,枣庄老家我也不能回了,谁知道那边又在怎么抓共产党!往昔一个军阀占一块地,咱这个地界犯事,到那个地界躲,没事儿,如今,满世界的青天白日旗,咱往哪躲去?他狗日的逼咱拼命,咱只好拼了!三哥,我真铁心跟着你干了,跟着共产党干了!”

“好!那你就留在维丰吧,别做回清浦的梦了,言语、行动千万小心,不能和任何人讲你在共产党里,明白么?”

“这还用说!”

“今个儿,你先在这儿睡一夜,明天我再来找你,给你送身衣服,送点钱来,先把生活安顿一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那卸火车,干活的事呢?”

“也等我打通了路子再说!把持车站码头的吴大爷是个青帮头儿,不经他点头,谁也端不上饭碗。再说,你是干钳工的,若是能找到钳工活计,岂不胜过卸车、扛包的体力活?!先歇两天吧,少白老弟,三哥我不会坑你的!”

“那……那就拜托三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