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剑和罗耘把吴应泉押回省一监。侦查取证、起诉加刑这档事都落在铁剑身上,好在吴应泉作案的卷宗随人带回。当时,铁剑没想到吴应泉作案,一门心思把他抓捕归案,以脱逃罪起诉,绳之以法。

狱政科科长杨灵也没想到吴应泉在外作案。所以,抓到吴应泉时,县刑侦大队亦感两难。就地办案吧,吴应泉是监狱逃犯,应押回监狱;交监狱办案,县刑侦大队要移交吴应泉犯罪的档案。

抓到吴应泉后,铁剑、罗耘为感谢县刑侦大队,特意在聚仙楼请客。按监狱规定,抓到脱逃犯人有奖励,来时,杨灵就答应,手段不论,只看结果,抓到吴应泉就兑现。杨灵有话,铁剑和罗耘一合计,这次抓捕,县局刑侦大队功不可没,是监狱民警配合公安民警打的一个漂亮仗,不感谢一下兄弟们显得监狱民警胸狭气小,加之案子的侦破、取证诸事需公安协助。

黄昏时分,刑侦大队民警来到聚仙楼,铁剑和罗耘早早就来了。他们忙迎上前去,铁剑乐呵呵说道:“铁队,请上座!”

通过这次行动,铁剑、罗耘和他彼此熟了,铁大队长顺着铁剑手指,坐上桌问道:“铁兄,都一家人,太客气了,你们远道而来,理应我们尽地主之谊,怎能让你们破费!”

“都是兄弟伙,警察不论警种都是一家,虽说铁路警察,各管一段,那是职责所然,但都为国家安宁效力,大目标一致嘞!”铁剑回道。

人一坐,菜就上来了。满桌的海味,虾、蟹是江南人最爱,桌上切不可少。菜一上齐,铁剑高兴地说道:“铁大队,在江南沿海,只能吃到海味,要吃山珍,就等你们去我们高原喽。”

罗耘也附和着说道:“我们的老土酒是茅台,你们的老土酒是绍兴黄酒。鲁迅老夫子一盘茴香豆,一碗绍兴黄,一件长衫子,把旧式文人孔乙己的落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今天就喝绍兴老土酒了。你们去我们苗岭寨,再请大家喝茅台,品尝我们老土酒的滋味。”说完,他举起酒杯,说道,“杯杯见底,干!”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了一丝丝酒意。铁剑斜了铁大队一眼,用筷子夹了一只海蟹到他碗里说道:“你看这案子是移交给你们呢,还是我们带回去?”

“都是一家人,谁跟谁,人和犯罪档案都移给你们好了,我们手上的案子太多,这社会治安啊,年年严打,年年高发!”他边嚼边回道。“铁队,那好,人和案子我们接了,来,我敬你一杯!”铁剑双手举杯,玻璃杯悬空一倒酒像飞瀑一样流入口中。铁剑喝完,罗耘又举杯站起来,说道:“感谢县刑侦大队兄弟们帮助我们完成此次追捕任务,敬大家一杯。”

说完“咚”一声,一杯酒落肚。几个民警见铁剑和罗耘如此豪气,也不愿拉稀,也举起酒杯“咚”一声下肚。

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不知不觉二十瓶绍兴黄没了,铁剑眼睛迷糊糊的看啥啥花,但刑侦队从铁大队到警察都趴在桌上。

不是出差就是忙监狱的工作,铁剑掐指一算,好长时间没回家了。监狱虽然隔家不远,但他常常睡值班室。好久不回家,他还真想念儿子小铁锤了。一晃,铁锤已经上学了,但他这个当爹的还从没带铁锤去逛一下公园。

周瑾下岗后也没闲着,这里打几天工,那里打几天工,钱没挣上几个,气装一肚子,光老板们的脸色就够看的,动不动呵斥,听不完叼着走,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对立,有它对立的道理。

周瑾没下岗前,在通用分厂,工人那就是领导阶级,上帝都得让三分,活儿是不想干的,工资奖金是一分都不能少的。如今,打工难,干脆自己租一间门面,开起了服装店,常常去广州、深圳等地铲一些既时髦又便宜的货回内地卖。虽说发不了大财,但挣多挣少自己是老板,家也顾不上,小铁锤就扔给外婆叶落花。

黄昏时分,西沉的夕阳将残辉抹在周世恒买的那栋六十年代修建的红砖房上。这栋楼四层高,住几十户人家,每户五十来平方米,铁剑家住在一楼。

铁剑拖着疲倦的身子走进院子,小铁锤和邻居家小孩正在院子中玩耍。铁剑回来,眼尖的铁锤“爸爸……爸爸”地喊着,扑进铁剑的怀抱。铁锤不顾倦意,抱着小铁锤就往空中转,乐得铁锤“啊啊”地嘻叫。

疯一阵,铁剑放下铁锤,垮下脸问道:“儿子,作业做完了吗?”

“当天作业当天完,这是老师讲的,我放学后就做完了,做完外婆才允许我出来玩的。”铁锤回道。

“这才是我的乖儿子,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在家要听外婆和爸爸妈妈的话,好好学习,长大了才有出息!”铁剑抚摸着小铁锤的头说道。“爸爸,爸爸,家里又来了一个外婆嘞,你快进去看看。”铁锤急急地说道。“傻儿子,亲外婆只有一人,哪里又来一个外婆。”铁剑不以为然地往家走。“爸爸,是真的外婆,不信你进去看,谁还骗你嘛!”铁锤在他身后补一句话,又跑去和邻居的小孩玩耍去了。铁剑推门进屋,屋里没开灯,夕阳的余晖从狭窄的窗中射进来,屋里显得有些暗淡。周世恒买这套房时,原本就只有五十来个平方,虽说是两居室一客厅,但那客厅只有十多个平方,两居室也不分主、客卧,小得放下床就没啥空间。没小铁锤时,周娟回家就和叶落花睡一张床,铁剑和周瑾一间。铁锤长大一直和叶落花睡一床,偶尔周娟回家,就睡那张狭窄的木沙发。一家人拥挤不堪,这也是铁剑常常在狱政科睡,不回家的一个隐病。要家中再加一个人,这家窄得不说住人,贴张人画在壁头都拥挤。

铁剑一进门,瞅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端坐在木沙发上,从装束打扮上就分辨出是农村老太。铁剑心“咯噔”一下,莫非小铁锤说的是真的。真从天降下一个外婆,心有不悦,但还是勉强微笑着和老太太点点头。

见铁剑进门,老太太心也惊异一下,但回过神来,说一句:“莫不是姑爷回来了?”

“是姑爷,这就是你的姑爷!”正在做饭的叶落花心不在焉地回道。“铁剑,老太太是周瑾的亲生母亲,是铁锤的亲外婆!”叶落花口气略带情绪,喋喋说道。铁剑听叶落花说完,只是“哦”地哼一声,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吃饭时分,周瑾关了铺面回到家中。周世恒走后,叶落花就成了铁剑和周瑾的保姆。铁剑工作忙,顾不上家,周瑾下岗后西找工作东打工的,情绪起伏不定,叶落花既要管小铁锤,又要料理家务,也够忙活的。

周瑾一进门,叶落花就说道:“叫小铁锤回家。吃饭喽!”周瑾又返出门“铁锤,回家吃饭喽”地喊。铁锤只在屋前房后玩耍,听到周瑾的喊声,边回答边跳跳蹦蹦地回家。

铁剑一回屋就倒在床上,家中原本就拥挤不堪,又来一个周瑾的亲娘,哪来的亲娘?咋知是认亲还是久住?思绪在这个问题上转,但缘由,必须周瑾回家方晓。

叶落花当了几十年家庭妇女,生活一直安排得油素搭配合理。周娟在时,家中多一张嘴,一般都安排四菜一汤,周娟上大学住校后就很少在家吃饭,现在工作了,更是少之又少,只有周末来看看叶落花,叶落花也不加荤,逢啥吃啥。今天叶落花仿佛知道铁剑要回来,桌上加了一个菜,成了五菜一汤。要知道,经济拮据的人家,花钱都会掂来掂去。加这道菜别人看不起眼,小铁锤可较了真,问道:“外婆今天可大方了,平时桌上都是四菜一汤,今天多加了一个外婆,桌上又多加了一道菜。”说着毫不客气地夹着菜,狼吞虎咽起来。

周瑾斜小铁锤一眼,又看看铁剑,铁剑虽说没垮脸,但脸色也灰扑扑的。“去,去,夹上菜一边吃去,多嘴娃娃!”叶落花瞅一眼已经读小学的铁锤调侃道。新来的外婆第一次和姑爷——铁剑同桌吃饭,有些拘谨,头都没抬,眼睛瞅着胸前。周瑾见她的窘相,嘴中叫着:“婆婆,夹菜吃。”不断给她碗中拣着菜。周瑾突然拱出一个新妈,也让她云里雾里,叶落花心里并不痛快。周瑾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谁也没说过,周世恒弥留之际,就对叶落花说:“周瑾和周娟都不是咱们亲生的,我已经不久于人世,她们的身世之谜,你可得告诉她们,我走后,你选一个适合的时间挑明,不能让她们不明不白地活着。我们虽不是她们的亲爹亲娘,但我们对她们有养育之恩,我看这俩闺女不会忘恩负义,对你不会不管不问的。”

周世恒走后,叶落花面对周瑾周娟,几次欲言又止,想把秘密留到她弥留之际。不想等不到那天,周瑾的亲娘便找上门来。

整一顿饭,铁剑一言不发,周瑾不断瞅他。铁剑草草地吃完饭,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周瑾斜视一眼他的背影,也放下碗跟进屋来。

周瑾拉开灯,轻轻地把门拴上。柔和的灯光漂得四壁蜡黄蜡黄的,给人以温馨之感。周瑾轻轻坐在铁剑的身边,温柔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她咋就找上门来,都三十多年了,咋就从地下冒出一个亲娘来,你说我咋办?”周瑾说话的声音微弱得像初婚之夜。

“你的亲生母亲,咱也没说不认,太唐突,这笼子一样的家,咋安?如果住几天就走,倒没啥!”铁剑看看周瑾回道。

“她这一来,短时间是走不了。这老太太命中注定老来没福,前年老伴病逝。去年儿子、媳妇,也就是我大哥、大嫂出车祸双双死亡,扔下她一个孤老太婆,那日子咋过?不来找抱出去的闺女找谁?”周瑾低低说道。

“这就奇了,都快四十年了,她咋就走拢来呢?有何依据证明她就是你亲生母亲,你是她亲生女儿啊?”铁剑和蔼地问道。

“沙拉分监驻地离寨子不过几里路,她的女儿是谁抱走的,方圆就巴掌大个地方,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父亲周世恒好歹也算沙拉分监中层干部,虽说搬省城走了,但那线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父调省一监工作几年才退休的,一家人不在省一监宿舍会上天入地吗,哪有找不到之理。”周瑾说道。

“这倒也不奇怪,从小你们就分开了,几十年都没见面,何以见得她就是你的生母,现在社会上假冒伪劣的东西很多,骗钱骗色的也常有所闻,得当心点嘛!”铁剑提醒周瑾道。

“我亲生母亲笃定无疑,前天刚来家时,母亲叶落花也将信将疑,盘问来盘问去,从年庚生日,到相貌胎痕都说得清清楚楚。手臂这块胎迹,除父母亲、周娟和你之外,没人知道,她也说得清楚,不用做dna也知晓她便是我的亲娘。”周瑾脸有些微红,急促地说道。

“是生母哪有不认之理,如果拿一点钱能打发走,就给她点钱让她住一段时间回去,每年给点钱救急,都是可以的,要不走,这家咋住?铁锤一天天长大,一眨眼高年级,就上初高中了,一个大小伙子还跟着婆婆,咋住?现在横空降下一个亲娘,我也只能贴在壁头上了。”铁剑瞅周瑾一眼,怨气地说道。

“既然亲娘来了,她不走我总不能撵她走,一个孤独老人,回到偏僻的山村咋过?说真的留只有这狭窄的家,人住拥挤走,让我这个亲生女儿咋忍心让她孤苦伶仃度日。唉,都是一个穷家,要有钱,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就迎刃而解了!”周瑾叹口气说道。

“你这话是不是说我无能,当一个监狱的穷警察买不起房,结婚十余年还住你们家的房是吗?”铁剑脸有丝怒气,怔怔地盯着周瑾说道。

“谁嫌你了,我也是个穷下岗的,你好孬也是一个监狱民警;我呢?一个下岗工人,这里讨口,那里要饭,我能嫌你吗?我敢嫌你吗?你咋就往兜里揽!生母找上门来了,我还能往门外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虽没有养过我,但她生下我,送人养,能怨她心狠吗?只怨一个‘穷’字嘛。既然是生母,天大的困难也得克服,吃好吃孬总让她吃饱,到送终为止,否则就是不孝,我也不愿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嘛!”周瑾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

她和铁剑结婚十多年,两口子从没拌过嘴,铁剑在外脾气倔犟,但在家里却表现得温存,特别有小铁锤后,铁剑的父母乐开了花。农村人生儿子金贵,铁剑每次回家都要被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对周瑾,好好抚养铁锤。在外不论受啥气,一回到家气就消了。一个女婿半个儿,周世恒走后,叶落花对铁剑也很好,多年来家里十分和谐。铁剑也很顾家,工资卡都交给周瑾,自己就使用值班、出勤津贴,生活也过得格外简朴。不想这样和谐平静的生活被周瑾找上门来的生母打乱。周瑾耷拉着头,坐在床上“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见周瑾哭泣,铁剑想周瑾也不容易,下岗从精神上的打击就够大的,工人离开单位就像没娘的孩子,心就飘飘然了,再到社会上找工作,真像四处碰壁的苍蝇。体制转换让一些人浑水摸鱼发大财,又使一部分人如鱼离水,死活难料。社会变革的大趋势,谁也无力回天。周瑾能咬破壳,飞进社会激烈竞争这片天地,没有闷死于旧体制的壳中,实属不易,还要操持这个家,拉扯好铁锤,让铁剑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更是难能可贵。想到此,铁剑心也冰凉冰凉的。

“咋落泪了呢?我又没说啥!有困难,大家克服嘛,我又没不让你认亲娘嘞,只是想这家原本就拥挤,这样一来,不就像蜂窝一般了吗?”铁剑知道,周瑾也是钢硬的女人,下岗打击这样大,她都没有落过泪,在外打拼受多大委屈,她也不轻易落泪,没想到遇这事,泪就流出来了,便缓和地说道。

“泪又不是为你流的,我觉得自己咋就苦命嘞,从小就被人抱出门,中小学在沙拉分监子弟学校,基础差,考一个技工学校,分在监狱当二犯人,改革的浪潮一掀,又被掀下岗。小铁锤一天天长大,高中、大学都是钱堆出来的。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虽说中小学节约点钱,但那是小钱。到高中,一个择校费就几大万,大学就更不用讲了,没有十万八万的,你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高中、大学把九年义务教育节约的钱又加倍补回来了。国家那账算得特精,拼死拼活不就为了小铁锤吗?靠你那丁点工资,发不了财但又饿不死人,不就是指你们这些人吗?”

周瑾知道铁剑也不容易,在单位人太直,工作中又钢硬,太讲原则了,尽职尽责,十多年还是一个科员,还当英雄嘞!但这年代走歪门邪道的狗熊比正直的英雄可吃香多了。想到这些,她抬手抹抹眼泪,伸手抚摸着铁剑的手温柔地说道:“困难是暂时的,反正铁锤一天天长大,周娟结婚生小孩就让母亲过去住,又可以给周娟带孩子,我们又可对生母尽一份孝心,让她安享晚年。我们拼命挣钱,城中心区的房子咱买不起,城郊区的卖旧换新,补一些差价,换一套三居室的,两个母亲都养,这个家不也其乐融融吗!”

正在这时,小铁锤“咚咚”地敲门,边敲门边问道:“妈妈,今晚我睡哪儿?”

周瑾捋捋头发,开门放小铁锤进来,望望铁剑说道:“两个外婆睡间床,你和爸爸睡这一间。”

“妈妈,那你睡哪儿?”

“妈妈睡沙发,你和爸爸睡,爸爸白天上班累,晚上要休息好!”周瑾抚摸着铁锤的头说道。

“不和爸爸睡,我要和外婆和妈妈睡嘛!”铁锤一岁后就和周瑾隔床和叶落花睡,让他和铁剑睡不乐意,摇摇头回道。

“小铁锤,乖儿子,爸爸睡不好觉,明天昏昏沉沉咋管犯人?听妈妈话,上床!”周瑾边说边给铁锤脱衣裳。

“不,就不,爸爸从没带我睡过,我要和妈妈睡。”铁锤撒娇地说道。“还是我睡沙发喽,你就带他睡吧!”铁剑说完,站起来走出门。铁剑走到客厅,两个老太太已经睡了。老龄人睡得早起得早,老太太更是如此,所以说女人比男人命长。铁剑瞄一眼虚掩的门,门内灯已经熄了,抬手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点整。

他伸一个懒腰,深深地打一个呵欠,正准备倒在沙发上睡觉,手机铃突然响起部队起床号。铁剑虽说已经退伍了,但十多年来仍然保持着部队的生活规律,他原来是没手机的,科里人都佩带手机了,他没有,找他很不方便。一次科长杨灵有急事找铁剑,咋都找不到。第二天,铁剑一进办公室就被杨灵吼道:“原来手机像砖头大时,佩带不起,那是老板们的专利。可现在都到啥年代了,手机越变越小,都只有手掌大了,正版贵,但水货便宜,旧货更便宜,你不看捡垃圾的都带手机了!你铁剑是省一监的狱侦民警,还没佩带手机,对工作带来影响!”

“手机坏了,国家不配,我买不起嘛,我咋不想玩?”铁剑嘟着嘴回道。第二天,陈松邀罗耘和铁剑吃饭,罗耘谈起这事,陈松慷慨地说:“一部手机,好大点事,我是用两部,送一部给你,你去移动办一个卡,要一个号,又不是啥子稀奇物!”说完掏出手机,“咔”一声打开后盖,把自己的卡掏了,合上后盖,将手机递给铁剑说道,“多陪本律师喝几杯,手机送你了。”

铁剑没想到陈松这般痛快,真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慨。他还想客气一番,罗耘在旁边撺掇道:“陈大律师送你,看你是条汉子,又是沙拉分监的战友、兄弟,你要推诿,是不给陈大律师面子。一部手机对他是小菜一碟,甭跟他客气,收下他找你喝酒也方便。”

罗耘在旁边一叨咕,铁剑不收,反觉别人给脸自己不要脸,便接过手机客气道:“谢谢了!”

“自家兄弟,何必客气,来,喝酒,三兄弟喝他娘一个痛快!”陈松端起酒盅“咕嘟”一杯酒下肚。

铁剑就这样获得一部手机。配号那天,他去买了一个皮套,手机放在皮套中,挂在皮带上,像精宝卵似的。别人手机铃声是流行音乐,他反其道而行之,请周瑾下载解放军起床号作为铃声,让周瑾哭笑不得。整个省一监一千号民警、工人,只有他别出心裁,铃声用军队起床号。

铁剑刚脱下上衣,正松皮带,欲脱下裤子睡觉,皮带上挂着的手机响起了“嘟嘟,嘟嘟嘟”的起床号声。周瑾情绪刚恢复过来,正在给小铁剑脱衣睡觉,听到手机声知道有事。小铁锤说道:“老爸真好玩,别人都脱衣睡觉,他就吹起床号了!”

铁剑掀开皮带盒,掏出手机一看,电话是陈松打来的。他忙接通,电话那端传来陈松的声音:“铁剑,快打的来维多利亚酒吧喝酒!”

“陈大律师,你看看表,都啥时候,我都脱衣上床了,这么晚还出去疯啥子疯!”铁剑说道。

“就这样离不开老婆吗?我知道你长期睡值班室,好不容易回家暖和暖和,你就没审美疲劳综合征吗?这里美女如云,你想抓几个我给你抓几个,不要总搂着一个啃!”电话那端陈松调侃着说道。

“嗨嗨,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大律师嘞,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看来黑老鸹咋洗也洗不成白天鹅。你自己找美女吧,ok吧!老子明天还要上班,不像你,他妈律师事务所是你家的,想去就去,自由得无党无派管。省第一监狱不是我铁剑的,是共产党开的监狱,端人碗得服人管,睡下了,拜拜!”铁剑说完掐断电话。

铁剑正准备关机,陈松的电话又进来了。电话里又传来陈松高八度的声音:“你小子姓铁真是吃秤砣铁了心了,你认为老子有钱花不出去吗?这不是罗耘又立大功又官复原职,当监狱区长嘛,是看在老战友的分上,他站在接婚车上放鞭炮——喜上加喜,你小子是轿子不坐,要走路,不服人抽抬。现在罗耘和我在一起,你不给我陈松面子还不给罗监区长面子?”说完他把电话递给罗耘。

“我都说没啥祝贺的,都大半夜了,他小子说才十点钟,夜生活刚开始,他说你也来,我就打的来了,不想你不在,是他骗我。来吧,这小子钱找多了,怕发霉,不愿搬上楼晾晒,宁可花天酒地倾销,花了的才是钱,他既然如此慷慨大方,还客他啥气,过来花他一匝票子,让这小子知道疼。”电话那端传来罗耘的声音。

“老子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你铁剑又不是法官,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那才是律师的克星,纵然有一天你喜房里传喜讯——生(升)了,当上监狱长,我也求不到你小子头上,我不会犯罪,就是犯罪也是伪造证据这等小罪,到不了你省一监。记住在维多利亚咖啡厅左面台上豪包,二十分钟,不见不散。”

“嘟嘟……”陈松挂断了电话。

铁剑住郊外,当他打的赶到维多利亚咖啡厅,已经是十点四十分。咖啡厅和歌舞厅有所不同,歌舞厅的豪包都是封闭得严严实实,服务生进门要“笃笃”敲门,里面有“请进”的声音才进,来歌舞厅唱卡拉ok的不是老板即是官员,那是坐台和出台小姐的衣食父母,搂一个抱一个必不可少。而咖啡厅一般没小姐,都是干粮自带,有台上唱歌表演的,有只听轻音乐,在静静的环境下边喝咖啡边喃喃细语的。

维多利亚咖啡厅属表演型的。陈松所谓的豪华包厢就是大厅的左面设有榻榻米,榻榻米上各有几张咖啡桌,面对演出台,用玻璃隔离,和大厅拥挤的咖啡桌略有区别。

铁剑走进咖啡厅,大厅里已经座无虚席,每张桌上都点燃红烛。大厅四壁和顶棚闪烁着斑斑点点五彩的星光,黯然的灯光下,台上已经开始表演。一个花枝招展的女郎在强大的光柱照射下正唱着邓丽君的歌。

铁剑很少光顾这些场合,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主要还是职业对心灵的磨损,偶尔去去都是陈松或者某些实在推不掉的人情,勉为其难应付应付。今天陈松让他来的由头特充分,他也知道罗耘已经离开狱政科,下到监区当头。罗耘原来就是沙拉分监的监区长,不合并,可能已提升到监狱领导岗位。合并后,其他正科都安排完了,就他一撂就好几年。不是监狱长梁翼不安排,而是罗耘拍胸打肚立下军令状,不抓回吴应泉誓不罢休。所以到省一监后,一直把他撂在狱政科,直到将吴应泉抓捕归案。现在罗耘官复原职,到监区当一方诸侯了,陈松起了恭喜的念头。同罗耘一路从沙拉分监走来的铁剑,推让回绝都不合情理,再晚,他也得来。

铁剑找到位置,陈松和罗耘正聊着天,别无他人。“你小子是诸葛亮,非得三邀四请才来!”铁剑一落位,陈松就扫铁剑一枪子。“你小子不看现在都几点了,你倒是一耍嘴皮就来钱,不服天管,不服地管,不服皇帝老子管,自由主义战士,可兄弟我端的是共产党的碗,明天要为国家效力嘞!”

铁剑平时不爱说话,特别是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但一遇上知己,话闸门一打开,也能滔滔不绝。

“要不是罗耘兄官复原职,要不是看在沙拉分监一个战壕的战友分儿上,老子才懒得请你。当年我要考律师,你们都帮我带犯人,给了我许多复习的时间,否则,那律师哪儿好考,万人丛中,一二人夺魁,本大人也没含糊,把多少人踩在脚下,好不容易考上律师,跳出那偏僻边远的山旮旯。我也是秉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理念。加之罗耘兄逢此大喜,请二位小酌几杯一举两得了嘛!”陈松笑嘻嘻说道。

“滚一边去,少给老子屎壳郎戴眼镜——冒充地理先生。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这是对的,但你小子文绉绉老子听起来烦!”铁剑微笑着调侃道。

陈松还想说什么,这时服务生走过来,问道:“先生,需要点啥小吃,喝啥酒?”

陈松瞅瞅服务生回道:“小吃随便上,酒……”他抬头看看罗耘和铁剑道:“喝啤酒还是洋酒?”

“喝点啤酒算,咖啡厅不喝白酒。”罗耘答道。陈松又转脸看看铁剑,铁剑会意,看看罗耘说道:“喝啤酒太小气了,人家陈大律师好不容易请客,就算喝两箱啤酒,也管不了几个钱,还是开开洋荤,喝喝洋酒,好好宰他一回。”

“老子一辈子的人为不起,一天的人打肿脸也要装胖子。上三瓶xo洋酒!”陈松不等铁剑说完,一口气要了三瓶洋酒。

罗耘忙制止道:“洋酒后劲足,两瓶就顶天了,三瓶喝不完!”

“喝不完再说,好不容易聚一起,一醉方休!”陈松回道。谈话问,七八碟菜上桌,三瓶xo也放在桌上。三杯酒下肚,铁剑说道:“你小子都瞎忙啥?一天光顾找钱,也不招呼我们聚聚。”

“唉,甭提了,现在律师这碗饭也不好吃呐!手里有一个案子,给一个受贿被告当辩护,你说钱都咽下肚了,咋辩?咋辩咋判。原来的贪官都是大捆大捆收票子,现在都进化了,你们说咋进化?”

陈松卖一个关子,举起杯插科道:“来,干杯!”

铁剑“咕嘟”一声,酒下肚回道:“现在的官都是改革开放,向钱(前)看的温床滋育出来的,大多价值观缺失如丧家之犬,腐败的进化,证明法制环境落后。”

罗耘接过铁剑的话说道:“你知道文科生贪官与理科生贪官有啥不同吗?”

“有啥不同,不都是见钱眼开,大口大口吃钱嘛?”铁剑回道。罗耘说道:“你有所不知,文科生当贪官,是小偷型的,如贪污官银接受贿赂,最低级的就是拿私人发票冒充报销。”

“那理科生有啥不同?”铁剑又问道。“当然不同,他们是工程师式的,往往把一大块公有资产整块切割下来,据为己有。”罗耘回道。

“有道理,干一杯,我告诉你们更加进化的。”陈松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有更进化的,当权者以股份的方式进入高速成长的企业,这些企业都是垄断型的,他们是其组织的部分,隐蔽性又强,又钻法律的空子,往往以影子持有者的方式存在,这叫权力型资本输入,无法从表面上识别。这种案子咋搞、咋辩?我他娘的就接手这个让人头痛的案子。”陈松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那你就退辩,不给这伙蛀虫当律师还不行吗?”铁剑说道。“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这种案子是一块肥肉,不吃白不吃。这些贪官家富可敌国。虽说检察院去抄家,但只抄其皮毛,大坨大坨的钱早就转移了,受贿罪重罪轻判的比比皆是。”陈松说道。

陈松又说:“其实权力是把双刃剑,为官清廉,可为人民做许多事,又赢得好名望,反之则不然,你在位时,谁都为你两肋插刀,但倒台了,许多人为一己之私,又把刀插在你的两肋上。可以说,职位展示性格,同样一个职位,能让好人显得更好,坏人显得更坏。”

铁剑接过陈松的话头插嘴道:“这些贪官,拿这么多钱何用?东窗事发,钱就有用了,它可作为最充分的证据把你送进监狱,严重的可上断头台!”

他们全不他顾,聊着聊着,两瓶xo下肚了,大家都有些飘飘然,台上唱啥歌、表演啥他们全然不知。

铁剑脸有些红,头晕晕的,但头脑还清晰,第二瓶xo喝完,他说:“喜酒也罢,官复原职亦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明天要上班,科里要考勤,第三瓶不喝了,反正可以退。”

“不,喝……喝,咱仨兄弟,还……还放不翻三瓶……瓶他娘的葡萄酒!”陈松虽说也在矿上干了几年,但没下过几天井,就调到管教办当干事,加之人要瘦小一些,酒量咋能拼铁剑和罗耘,二瓶酒下肚,话也开始打结了。

罗耘虽说心情好,俗话说:酒从宽处落,在单位拼酒时,他和铁剑都是半斤八两,谁也胜不了谁,此刻也说:“见好就收,今晚到此为止,你小子也八九不离十了,再喝就要现场直播了!”

陈松不听他们的,酒越喝多越不承认自己喝醉,越不承认自己喝醉性子越刚烈。

“谁敢言不喝,不……喝是地下爬的,我……我没醉,你们等……等着,老子去趟卫……卫生间回来,再……再喝。”陈松边说边站起来。

陈松要的豪包其实不是单间,是一个三桌的包房,三桌一溜排列,陈松要中间一桌,两边都坐有人。位靠舞台的一桌,十来个男女正在喝咖啡,不时在豪包扭扭屁股哼哼歌。陈松站起来往外走时,头有点飘。他离开桌子一迈步,身子一偏,脚不稳,正踩在邻桌一个妙龄少女的脚上。只听那少女“啊”的一声大叫。这一叫非同小可,声惊四邻。

陈松嘴打着结忙说道:“对……对不起,不是有意的!”那小姐嘴中却骂开了:“烂厮儿,啥对不起,你让我猛踩你一脚,也说一声对不起,如何?你不是寻本小姐开心!”那小姐边骂边提脚揉揉被陈松踩痛的脚背。那小姐的嚎叫声惊动了一桌男女,和那小姐挨坐的青年“嚯”一下站起来。

这青年原来是那小姐的男友,见陈松瘦小,又戴一副眼镜,一看不是臭知识分子,便是教书先生,一把封着陈松的衣领骂道:“小厮儿,吃饱了喝足了撑着,装疯卖傻调戏我女人。”

陈松“啊”的一声惊叫,又被这男生封着衣领,酒被吓醒一半,忙解释说:“对不起,误会!”话音刚落,头上“咚”一声挨了一拳。

陈松已有几分醉意,经不住一拳,一下倒在那女人怀中,另一个男人上来,把他提起来一掀,他“叮咚”一声倒在地毯上。

这一切被铁剑看得真切,眼里立即喷出火焰,但还是克制住没跳起来。罗耘按捺不住了。陈松倒地的刹那间,罗耘一跃而起,对着第一个封陈松衣领的青年当胸一拳,嘴中骂道:“有本事冲我来。”话音刚落,一个旋风腿,那个男青年“当啷”一声倒在地板上。

那几个姑娘见打起来了,“嗷嗷”叫着缩在玻璃墙角。另几个男青年冲着罗耘一拥而上。另一桌的人见这两桌干开了,知道不妙,一溜烟跑出豪包。嘴中喊道:“打架了,打架了!”混乱中跑了。听到豪包打架的声音,大厅乱作一团。罗耘面对着四五个男青年,一拳一脚地打。铁剑端坐在桌上,眼斜着那几个青年。一刹那间,他想起罗耘此时正关键,如果在外酗酒滋事,监区长就完了,自己是普通民警,大不了背一个处分,那处分背一个、背两个也无妨,身上已经背过处分了,多背一个无妨。此刻为兄弟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上来了。他“嚯”地一下弹起来,架开罗耘,单拳出手,只听“啪啪”两声打在两个青年胸上,拉开罗耘,把他推出玻璃门。使一个眼色,罗耘会意,分开围堵在玻璃门边的人群,消失了。

铁剑“晃啷”一推,玻璃门关上了,陈松早就吓得站在一边,铁剑推开罗耘的当口,倒地的两个青年“嚯”一下亮出了匕首。那匕首在白炽灯下闪着寒光。

铁剑侧转身,一束寒光飞旋过来。铁剑身一让,那寒光闪闪的匕首飞刺在玻璃门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惊得玻璃门外看热闹的人“啊”的一声惨叫,虽然隔着玻璃门,但直觉反应,匕首是刺向他们。

铁剑让开匕首,用右手在那人肘腕关节处一点,借力打力,那人一个狗啃屎撞在玻璃上。

另一个见铁剑让过匕首,又从左面“噌”一声手举匕首当胸刺来。铁剑当侦察员时徒手夺匕首是必修课,寒光闪过,当他第一反应那个部位会遭到攻击,他左手一挡,右手紧捏着对方拿匕首的手,左手往他肘关节处一抬,匕首“当”一声落地。铁剑用一个反擒拿动作一揉,“叭”一下扑在那先倒地的男人身上。另几个青年虽想让,但见铁剑出手不凡,都不敢主动上前找打。

铁剑脚踩在那两个人身上,正想教训,几个穿着警服的警察推开玻璃门冲进来吼道:“酗酒滋事,到派出所接受调查!”说着,晃动手中的电警棒。那几个男女吓得说道:“是他耍流氓,要带带他。”说着用手指指铁剑。

“派出所老子又不是没进过,去就去,谁怕谁!”铁剑白一眼那几个民警,努努嘴,和陈松走出玻璃门。

他们一群人来到派出所。那几个男女不断叫屈,那两个带匕首的被分开调查。到铁剑时,派出所民警横蛮地要铁剑写出经过,铁剑说:“不会写!”那民警又说:“你们不是三个人吗?另一个姓谁名谁?”铁剑吼道:“那人是外地来的,名字都还没问,他就走了。”民警说:“你不老实!”铁剑说:“事情都清楚了,咋处理,你们看着办!”民警说:“你们违反治安处罚条例,要行政拘留!”陈松听说行政拘留,忙对那民警赔笑道:“我们斗殴是初犯,能不能批评教育,罚款处理?”

铁剑白一眼陈松,说道:“应该拘留罚款的是他们,他们先打人,且用了匕首!”

“他们的事我们会处理,现在是处理你俩!”那民警吼道.铁剑被吼毛了,把警官证往桌上一撂:“你拘留吧,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帮你们维护社会治安,如果我不去制止,他们的匕首刺伤、刺死人,酿成惨案,谁负责?警察条令要求我干的,你们不奖励我,反而要拘留我,天理何在?”

那几个民警看看警官证,又看看铁剑,确认不是假冒的,态度和蔼了。但事情闹得太大,影响极坏,派出所已向分局作了汇报。

当铁剑和陈松走出派出所,天已经亮了,不知不觉折腾了一夜。

陈松伸一个懒腰,对铁剑说:“去澡堂洗个澡补下瞌睡?”铁剑看看表,回道:“还补啥瞌睡,你去补吧!真他娘的倒霉,赔了夫人又折兵,该去上班了!”

铁剑所说的“赔了夫人又折兵”,是指一夜折腾,觉也没睡,派出所让陈松埋了三桌的单,那两桌跑单了。

铁剑不服气,但陈松说:“不被拘留,钱无所谓。”消了铁剑的气,了结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