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一监监管片区是一栋独立的小楼,小楼紧靠香河,院里种有一蓬蓬凤尾竹,细嫩的凤尾竹像柳条般弯曲,竹间夹有芙蓉夹竹桃,院子中还有几株桂花树,狱政科常年掩映在花红柳绿之中,让人羡慕。

铁剑到狱政科很巧合。沙拉分监民警名册到省一监政治处,老主任请示李杰。李杰说:“现在基层力量要加强,全部下基层当管教。”铁剑的名字出现在铸造监区的花名册上。罪犯到省一监后,杨灵来到狱政科,老科长雷湘全高升了,狱政科科长的职位空缺,虽然许多人都觊觎这个位置,但在党委会上梁翼推荐了杨灵。杨灵本身就是狱政科科长,无非是小科长和大科长的区别,实质都一样。梁翼一提名,想打小算盘的人都不好反对。李杰分管政治,心里本有人选,但梁翼先发言了,他不好反对,就卖个人情道:“不管大科小科,都是同一级别。杨灵在沙拉分监任狱政科科长已经六年,有能力有资格挑省一监狱政科科长重担,我看就这样定了吧!”

李杰一讲,大家更是无话可说,也就同意了。杨灵到狱政科报告后,知道铁剑没有留在狱政科,分到监区了。他找到梁翼说:“吴应泉要追捕归案,追捕人员非铁剑莫属,省一监历史上虽脱逃过犯人,但都追回来了,账上没有一个历年通缉犯人。沙拉分监合进来就给省一监留下一个‘历年在逃’,沙拉分监民警的脸往哪儿放!”

梁翼是他的老领导,话说得直白,不藏着掖着。梁翼是军人作风,喜欢有话直说,不愿绕弯子。听杨灵一说,他觉得有几分道理,如果不下决心把吴应泉追捕归案,还不在省一监留下污点?杨灵话一完,他提起电话就拨政治处,让政治处把民警分流的名册拿来。

省一监政治处权力很大,还是称为劳改局时,省一监中队级指导员、中队长都是由政治处任命,更不用说民警调动。像这样大规模的民警分配,政治处研究后交政委李杰过目即下文,一般不经过监狱长梁翼。杨灵讲到铁剑,他一下想起在沙拉分监时就说过让罗耘和铁剑追捕的事,也就默许了杨灵说的话。政治处一个女民警把沙拉分监民警分流的花名册双手递给梁翼,梁翼看了一下花名册,在铸造监区的名单中找出铁剑的名字。他提起电话拨通政治处主任的电话,说道:“铁剑是全国追捕能手,放铸造监区不适合他特长发挥,把他换到狱政科吧!”说完,“啪”一下放下电话,还不等对方同意或不同意,一副没商量的口气,一把手做长了,一言九鼎。

就这样,铁剑到了狱政科。杨灵知道,平时铁剑没事,狱政科十多个民警,内勤女民警就有四个,铁剑分到狱侦组,负责铸造、机械监区的狱侦工作。

铁剑来办公室。狱政科有五六个狱侦民警,片区工作民警平时不来办公室,所以大多数时间办公室没人。铁剑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他到档案室借来吴应泉的档案,管档案的是一位女民警,铁剑知道她叫杨丽荣。因杨丽荣比铁剑年长,所以铁剑一见面就甜甜地喊道:“杨姐,借吴应泉的档案查看一下,科里安排我追捕,如今一点线索都没有。”

杨丽荣见是铁剑,忙放下手中的活,拿出吴应泉的档案,起身回道:“都说你是侦察员出身,千里以外都能从老鼠洞中抓出老鼠,你只身一人就把他抓回来了?他是人,无论天涯海角,上天入地,总得露出蛛丝马迹,只要认真,没有抓不回的。”

杨丽荣在狱政科工作了二十年,一直都在内勤的岗位上,对省一监犯人情况很熟。

“杨姐,抓犯人犹如大海捞针,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抓到的。吴应泉脱逃,都报司法部了,抓回来有啥用,又没瞒着不报,我觉得毫无价值!”铁剑接过杨丽荣递来的档案回道。

“这就错了,省一监没有一个历年在逃的,这是一个监狱的光荣。沙拉分监一合过来,在我们上报的统计报表上就挂一个历年在逃,这是沙拉分监留下的一个伤疤。再说了,吴应泉脱逃出去,谁知道哪天捅出一个天大的娄子来,拿炸药包炸天安门都有可能,那时谁负责?如果责任倒查,沙拉分监可是猫猫抓糍粑难脱爪爪嘞!何况罪犯逃避监管场所惩罚就是重新犯罪,你铁剑不会袖手旁观吧!”杨丽荣望着正要转身的铁剑说道。

杨丽荣的话让铁剑一愣,她虽然不敢说省一监这个伤疤就是监狱长梁翼带来的,但她正挑沙拉分监的刺。铁剑的自尊心受到伤害,杨丽荣的这些话哪是说沙拉分监,就是冲他铁剑来的。铁剑就是一块榆木疙瘩,这一刹那也开窍了。他虽分流到省一监来了,但沙拉分监给他带来荣誉,梁翼是他内心尊重的领导,不容人非议,更不容人蔑视沙拉分监。虽说沙拉分监边远闭塞,工作环境恶劣,但人文环境是其他任何地方难以比拟的,人纯朴真诚、无掩无遮、心胸坦然。想着他蔑视杨丽荣一眼,拿着档案回到办公室。

铁剑查阅吴应泉的档案,不断记录着档案中有关材料。他抄完,正要装档案,科长杨灵进门,说道:“铁剑,科里搞狱侦的同志都在小会议室,你把追捕吴应泉的方案汇报汇报。”

杨灵虽说当了科长,但是沙拉分监来的,对铁剑说话比较直,从不打哈哈,直白中透出淡淡的亲昵,铁剑能感觉到。铁剑不论在沙拉分监还是在省一监,都很尊重梁翼和杨灵。背地里也有人议论说道:“省一监这样大的监狱,又在省城,监狱长和狱政科科长还从县上来,仿佛省城没人似的。”听了让他心里愤愤不平。一天他邀科里爱嚼舌的几个民警喝酒,城里的人嘴馋,只要有人请,有请必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几个人喝酒怎是铁剑的对手,他喝一两斤不醉,一是得益于他的蒙古血统,二是矿山练就。先天和后天培养了铁剑公斤级酒量。到饭店时,老板上几个小酒杯,铁剑叫来老板娘,骂道:“你真有眼无珠,小看我铁剑,用这样小的杯子喝酒小气,换大杯!”那老板娘回道:“兄弟,小饭店,除此只有这二两的茶杯!”说完她叫服务员换来。

铁剑看一眼杯子,再看几个民警说道:“这就好嘛,干杯爽。”那几个人早就目瞪口呆,酒一上铁剑就道:“各位兄弟,大家都在狱政科混饭吃,你们是本地人,我是外来户,兄弟我难得请几位喝酒,我今天定一个规章,兄弟我请不起茅台,只能请苞谷沙,但这苞谷沙度数低,爽口,我喝两杯兄弟们喝一杯,如何!”

那几个听说铁剑喝两杯他们只干一杯,忙说:“铁兄请客,酒好酒坏都是情,这样豪气咱们舍命陪君子了。”

铁剑举杯站起来先一倒入口,杯底朝天。又倒上第二杯,双手举杯说:“我敬各位兄弟,干!”说完他悬空倒入嘴,其他几个你看我,我看你,挤一下眼,也“咕咕”喝了。趁那几个吃菜的工夫,他倒满第三杯,这次也不站起来了,说道:“各位兄弟慢慢吃,铁剑我喝第三杯。”仍然杯子悬空,酒像流水一般倒入嘴中,他“咕噜”一下吞进去。他又倒上第四杯,举起杯,那几个没有喝过这样急的酒,脸微微红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能又举杯苦涩地喝第二杯。

铁剑吃几口菜,看那几个人脸红得像关公。他举起第五杯酒,晃几下都没站起来,他又斜那几个一眼,有人醉了。他又晃悠一下身子,站起来结结巴巴说道:

“兄弟我喝第五……五杯了,大……大家睁开……开眼看,不……不要喝了不……不认账!”那几个认为铁剑醉了,说:“铁……铁兄,这杯就免了吧!”

“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咋不喝……喝。”他说完又悬杯倒下去。等他喝第六杯时,已经有人打呼噜了,有的说“喝不下了”,想赖这杯酒,铁剑“哗”一下站起来,很麻利把第六杯酒悬空倒入口中,那酒像流入他嘴中的一股子甘泉。喝完他一运气,手一捏,那个茶杯就碎了,他往地下一砸,指着那几个民警说道:“以后你们还在背后说沙拉分监,说梁翼监狱长的不是,甭说兄弟我不认人,脑袋都给你们捏扁了。”说完结账而去。

那几个民警惊讶了,张着嘴,舌头伸出嘴外,目瞪口呆。

铁剑来到狱政科小会议室,杨灵说道:“今天没别的事,让铁剑把追捕吴应泉的方案作简短汇报!”

铁剑其实没写方案,但整个方案都储藏在他脑海之中。他说道:“吴应泉性格狡诈,是社会油鸡,多疑,而且又是第二次脱逃,反追捕能力极强,所以,不可能再回他家乡嘎木、箐上这些地方重操旧业。虽说他有弹棉花的手艺,但弹棉花要发出‘梆梆’的响声,易被察觉,因此,这次脱逃不可能再回去,但我和罗耘还是要在嘎木、箐上拉网式搜索一天。第一是看他回去没,只要回去,就落下痕迹。第二是广泛收集那一带青年人省内外打工的信息。吴应泉脱逃后,他必须生存,有可能放弃手艺,而转向省内外打工,要打工就必须依托他家乡那些出去打工的青年。在他家乡拉网式搜查后,再由省内到省外追捕。在追捕中情况难料,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我相信天网恢恢,容不得坏人躲藏,总能缉拿归案。”

铁剑分析得入情入理,狱侦民警也是追捕高手,不是门外汉,自然没有说什么。杨灵要求铁剑尽快实施,将吴应泉抓捕归案,消除省一监月报上的污点。

铁剑知道,吴应泉在采煤监区时和嘎鲁关系最铁,铁剑琢磨嘎鲁可能会提供一些信息,就向嘎鲁上班的铸造监区走去。

铸造监区高高的烟囱冒着青烟,铁剑没有去监区,直接来到嘎鲁劳动的车间。刚到车间大门,就听到车间内激烈的吵闹声。原来嘎鲁正和一名犯人吵架,先是对骂,后来就扭打在一起,现场民警制止都无济于事。嘎鲁挣脱那个犯人,气呼呼寻找工具,那名犯人知道嘎鲁要干什么,也找到一把铁锨,嘴中嘟囔着:“你厮儿敢拼命,老子和你拼了。”现场民警正想叫人时,一扭眼见铁剑到来,忙向铁剑求援。铁剑见两个犯人都握有工具,走到他俩中间,大声吼道:“还不住手,再打,关你们禁闭!”

那个犯人不认识铁剑,举起铁锨就扑过来,铁剑一抬手夺下铁锨,那犯人有点踉跄。嘎鲁举起铁锨的瞬间见是铁剑,铁锨在空中凝滞了,双目震惊看着铁剑,呆傻地站着像个木偶。铁剑夺下那个犯人的铁锨,对着嘎鲁吼道:“还不放下铁锨!”吼声让嘎鲁醒过来,铁锨“当啷”落地。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上班时间也敢违反行为规范。”铁剑见两个犯人规规矩矩站着,便批评道。

“铁干,是他侮辱我,骂我是倮倮。”嘎鲁嗫嚅着说道。这一带把彝族说成倮倮,是一种歧视性叫法。“叫倮倮你就受不了,吴应泉在采煤监区时,你不也叫他苗子嘛!”铁剑说道。“吴应泉叫我倮倮,我叫他苗子,那是开玩笑,但我不许别人叫,特别他们城里人,明明是欺负人!”嘎鲁嘟着嘴说道。“劳改还分城里人乡下人,都是一副坐牢的嘴脸,还不快向民警认错,否则绝不轻饶你们。”铁剑用强硬的口气说道。“杨干,我错了。”嘎鲁转向民警说道。另一个犯人听嘎鲁喊“铁干”,他也知道铁剑名字,但没见过面,刚才一下,那犯人知道铁剑身手不凡,也学着嘎鲁的语气说道:“杨干,我也错了。”

姓杨的民警见两个桀骜不驯的犯人停下来,批评道:“为一句话也要大打出手,不看看你们是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劳动改造!回监好好学习行为规范,先写出检查再说。”

铁剑对那民警说找嘎鲁了解些情况。那民警知道铁剑是狱政科狱侦干事,点点头同意了。

沙拉分监分流时,嘎鲁的余刑还有十年,不能去其他监狱。沙拉分监的犯人多数是挖煤挖矿的,吃苦没得话说,所以到省一监后,多数都分到铸造、基建这些干粗活的监区,只有初中以上文化的才有资格到机械制造、被服加工这些监区。

铁剑把嘎鲁带到生产区办公室,铁剑先问一些嘎鲁生活和改造上的问题。铁剑在沙拉分监管过嘎鲁,彼此较熟,换一个陌生的地方,犯人需要有民警照应,嘎鲁对铁剑随和许多,铁剑有问,嘎鲁就答,但当铁剑问起吴应泉,嘎鲁说他出去就音信全无,自己一无所知。

铁剑看问不出什么,心想,吴应泉这样精明的人,虽说和嘎鲁是铁哥们,但对他也口是心非,不一定给嘎鲁说三道四。铁剑没打算能从嘎鲁嘴中获取吴应泉的一丝线索,但他必须来,一是让科里人知道他在工作,二是往往一个微小的细节都会对追捕吴应泉归案大有益处,就像铁剑和罗耘明知吴应泉不可能重蹈覆辙,回到嘎木、箐上这些地方,但不等于不能获取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不深入海底,怎能缚着蛟龙,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是侦察员最基本的功夫,还在部队时,铁剑就铭刻在心。

铁剑从嘎鲁嘴中撬不出有用的东西,说几句鼓励嘎鲁安心改造、弃旧图新、早日和家人团聚之类的话。回到科办公室,狱内的小手机响了,他一看荧屏上显示的号码,是科长杨灵打来的。他揿键一接,电话那端传来杨灵急促的声音:“铁剑吗?”

“我是铁剑,我在铸造车间找嘎鲁了解情况。”铁剑回答道。“快回家,你岳父仙逝了!”杨灵说道。“你说什么,请再说一遍。”因信号不太好,铁剑没听清。不允许民警带手机入监房,是因为全国发生几起犯人用民警手机指挥监外绑架事件,部里严厉规定:民警私自拿手机给犯人打电话要受到脱警服的严惩。谁都怕脱警服,不愿为打一次手机端掉饭碗。但手机不仅能用来打电话,还有玩的功能,打游戏、发信息。手机就像小儿子,爱不释手,离开手机民警都不习惯,光用办公室电话也不行。禁令没下时,大家都带入监。后来一说下岗脱警服,加上省厅、局、监狱三级突查不断,民警被吓怕了,都把手机存放在监外的办公室或门岗处,更有甚者,上班干脆就不带手机了。省局一看要完全杜绝手机入监,就和电信公司联合,开发出仅供狱内专用的手机,但动力小,覆盖面窄,一些旮旯听不清楚。

铁剑重复一问,电话那端杨灵又大声说一句:“你岳父死了!”铁剑心里“咯噔”一下,拔腿就往监外跑去。铁剑回到家,周世恒已经断气了,因是在家中死的,叶落花边哭边吩咐周娟找来一张白纸蒙在他脸上,表明周世恒已经离开人间,再也见不到阳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

她要给周世恒洗完身再穿上新衣。叶落花和周世恒生活了一辈子,自己又没工作,都是靠周世恒的工资养活一家人。家里没有积蓄,一般死人都应去殡仪馆,但收费太贵,叶落花交不起这些钱,只能在院子中自搭灵堂。因此,化装入殓就得自己动手,钱省了,亦表了夫妻相濡以沫几十年的恩情。

周世恒是肺心病死的,近一年来周世恒都是挂氧生活,虽说挂氧不是住院,花不了太多钱,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让本就拮据的家庭雪上加霜。周娟在周世恒病危时就对叶落花说:“父亲仙逝停在院子中不好,还是到殡仪馆方便。”

但叶落花不同意,她对周娟说:“到殡仪馆是省事,但那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要给周世恒选墓地,数万元就不在了,谁家没有事,吵两天人家不会说三道四。”此刻周瑾正和原单位的朋友搭灵堂,没时间管周世恒洗澡穿衣服的事。周世恒躺在床上,生前早被肺心病折磨得骨瘦如柴,脸很黑,此刻显得平静安详。铁剑火急火燎回到家。叶落花已经烧好温水,她吩咐铁剑帮忙,给周世恒洗澡。铁剑走到床前,深深看周世恒一眼,这个安详地躺着的老人既是他的老领导,又是他岳父。当年因吴应泉的脱逃,还没等责任追究下来,他就主动辞去监区长职务。一是他应负领导责任;二是为保护铁剑:他主动承担责任,铁剑的责任就小了。这事铁剑当时懵懂,后来才明白。铁剑想到这些,不由得一阵心酸,泪花在眼眶内转动。

“铁剑,把你父亲衣裤脱掉,我给他洗身子,趁人还是热的,晚了就僵硬了!”叶落花边拿毛巾边吩咐道。

铁剑从喉咙里憋出一声“是”,声音像猫嗓里发出的。他轻轻解开周世恒身上穿的那套橄榄色的黄警服纽扣,脱下衣裤,叶落花用淡水和浴液给周世恒洗身子,室内发出淡淡的香味。铁剑忙问叶落花:“是什么,这样香?”叶落花回道:“你父亲一辈子讲卫生,离开人间了,也要他香着去火葬场,让他生活在芳菲的阴间。”

叶落花用香液混合水给周世恒从头到脚洗一遍,又用温清水清洗两遍,嘴中呜咽道:“老周,你安心去吧,现在女儿周瑾、周娟都很孝顺,活着时你担心我的生活,放心吧!不要说政府有抚恤,就是没有抚恤,两个女儿也不会亏待我。你赤条条来到人间,在世上六十五年,够了,现在不仅女儿孝顺,我们的小外孙铁锤也懂事了,你官虽没当大,但一辈子都是国家的人,为国家效了一辈子的力,值了!”

叶落花嘴中念着,泪从眼中流出来,惹得铁剑忍不住也流下泪来。洗完,叶落花让铁剑把给周世恒准备的老衣拿来。铁剑一看,从衬衣到外衣裤都是橄榄绿色的警服,问道:“就穿警服走吗?”叶落花看都没看铁剑一眼,嘴中答道:“生前就给他准备丝绸老衣的,但说啥他也不准,他说当了一辈子监狱警察,穿了一辈子国家的警服,有感情了,就穿警服走吧!下辈子还当警察。”铁剑心里一阵酸楚,忙帮衬着叶落花把那套崭新的警服穿在周世恒身上。

周世恒被移到院子中的灵堂,灵堂正面松柏环绕,松柏枝上挂着一朵朵白花,小铁锤已经戴上了白孝帕,腰系着草绳。

松柏两边一副挽联格外醒目。

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为国保平安;年年月月呕心沥血为民心昭然。

灵堂布置完,周世恒安详地躺在松柏掩映的花间。叶落花正忙着,周娟急匆匆把她拉进家门说道:“墓已经落实,要价四万,找熟人好说孬说,打折优惠不低于三万。”

叶落花一算,还有一半的缺口。正在她一筹莫展时,梁翼、李杰等一行监狱领导前来悼念周世恒。他们烧完香,进门看望叶落花。因叶落花和梁翼较熟,见领导进门慰问,免不得又一阵哭泣。梁翼安慰叶落花道:“周监区长为社会平安奉献一生,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天命难违,他走了,应该把他的事办得风风光光,有什么困难就对组织说,能解决的我们尽力。”

叶落花听梁翼说完,忙抹干眼泪回道:“你们不来,我都想去找你们了,如今老周躺在这里,但买墓地的钱都没凑够,我想请领导帮助,预支周世恒的丧葬费和十二个月的抚恤金,先把他安葬了。”说完,叶落花凄凄楚楚地哭起来。

叶落花刚说完,梁翼忍不住眼中充满泪花。别的领导和周世恒交往不深,但梁翼转业去沙拉分监就在周世恒手下,后来考大学走了,毕业回来才进机关,所以感情深。听叶落花一说,想到这一代警察,一生只知奉献,没有索取,家里负担重,肯定没啥积蓄,便对铁剑说道:“铁剑,你和我们回监狱,我让财务科先预支你岳父的安葬费、抚恤费,至于你岳母的抚恤金,事后再说。”

梁翼说完安慰几句叶落花的话,带上铁剑就回省一监了。周娟还没找对象。朋友倒谈了不少,但她奉行只谈恋爱不结婚的理论,都没敢带进家门,没进家自然谈多少朋友都不是家里的成员,所以周世恒的丧事,有一件事只有铁剑和小铁锤做,那就是来人敬香磕头下跪。来了烧纸叩头的,在周世恒灵堂前必须有人还礼,而且必须是男人,女人不允许,来人叩头下脆,还礼理所当然。女人不能下跪还礼不知是哪代的规矩,虽说社会发展到今天,许多陈规陋习都破了,但这一规矩没破。叶落花坚持要请先生做道场,纵然丧葬条例禁止,但中国的法律是有弹性的,你真正做了,出于怜悯之心,也没人干涉,所以叶落花不听周瑾姐妹俩的劝阻,还是请了几个先生敲着木鱼、锣鼓,嘴中念着佛经,给周世恒超度。铁剑不便说话,他虽是国家公职人员,又是人民警察,但他生在农村,从小耳濡目染,也不太支持周瑾姐妹俩,没有加入劝阻叶落花,而且言谈举止还有默认的感觉。叶落花没有听姐妹俩的劝阻,所以一到晚上,“当当”声在灵堂中回响。这就苦了铁剑、铁锤,来人烧香,他俩轮换着给人下跪还礼,一到晚上佛家许多规矩只能由男人来完成,念经要男人下跪,成佛绕棺要男人举幡,先生穿着红色的袈裟,嘴中念念有词,那经一诵就是一个半小时,跪得小铁锤膝盖骨都红肿了,周瑾心痛得滴血。但他不跪就得铁剑跪,铁剑跪得腰都直不起来。到晚上还要举灵牌陪先生绕棺,加之睡不了觉,眼睛都起了血丝。好不容易熬过三天,火葬场的灵车把周世恒拉去火化,上山安葬,强壮如牛的铁剑也累垮了。

安葬完周世恒,铁剑想美美地睡他个昏天黑地,或许能做一个好梦,弥补睡眠,养养体力。但铁剑刚回到家,罗耘就打来电话,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说:“发现了吴应泉的踪影,快回监狱。”

他一听有吴应泉的线索,身子抖一下,像打了针兴奋剂,那瞌睡被电话赶到爪哇国了,忙对周瑾说道:“来电话了,发现了吴应泉的线索,必须回监狱去。”

周瑾见他眼睛充血冒火,爱怜地嗔怒道:“不要命了,国家的事要紧还是命要紧,睡一觉再去不迟嘛!”

“夫人,不行,线索稍纵即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警察行动就是命令,让吴应泉溜了会对社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放心吧,我能行。”铁剑说完,看一眼呼呼大睡的小铁锤,旋风一般溜走了。

梁翼来到办公室,刚一开门,保洁员就来打扫卫生。梁翼的办公室,后勤要求保洁员每天打扫保洁,但梁翼觉得麻烦,就对保洁员说:“一周保洁一次就够了,搞多了也是无效劳动。”

保洁员是下岗后又上岗的女工,重新上岗不易,就对梁翼说:“要改变后勤科的安排,请梁监给后勤科长打电话。”

梁翼没当真,自己在省一监一言九鼎,那女工减少劳动理应高兴。不想她像机器猫一样,只要梁翼上班一开门,她就尾随而来,弄得有急事找梁翼的人也要等保洁员打扫卫生出门,才开尊口。梁翼不得不给后勤科张科长打电话道:“我事多,上班汇报工作的人都排队了,每天打扫卫生浪费不少工夫,每周来一次就行了。”

周一,梁翼见保洁员尾随而来,便打开窗,站在窗前看绿树成荫的院落。梁翼的办公室在监狱办公大楼三楼,院子右边是武警营房。这栋五层高的楼房,四楼以下是监狱看守中队的办公室和寝室,这是武警总部特批的加强中队,人数要多出一般中队两三个,因一直以来省一监都是武警部队的重要看守对象,不说自卫哨,就是监狱独立哨,就有十来个。第五层是大队部,这个大队辖三个中队,省一监中队是三中队,一、二中队保卫省委、省政府。武警中队年年评先进中队,但总没有评到标兵中队。今年中队领导雄心勃勃要创标兵中队,一大早就把战士拉出来练擒敌拳、五公里越野和翻越障碍。梁翼伸头一看,武警中队正在越一个三米左右高的木栏,战士们逐个一跃攀爬而过。监狱上班的民警们陆陆续续走上工作岗位。

监狱的办公大楼坐北向南。初升的太阳正好照耀在办公楼前,院子中那棵伞状的紫荆树,紫荆花正含苞待放,圆圆的花蕾一个个羞答答的。细叶下半遮半掩,开得早的已经露出紫红色的面容,笑迎朝阳。楼前一排石榴树,石榴像镶嵌的宝石,在朝阳的照射下闪着金光,没谢的榴花朵,火红红的,映衬着人行道两边翠绿的香樟树。迎春花谢了,但那枝繁叶茂,点缀着院内的风景。三五只家雀受香樟树的香气薰袭,在行道两边樟林“喳喳喳”叫着飞蹿。园内两口水塘正喷着水,人工睡莲浮在水面,莲叶托着怒放的莲花。几只蜜蜂“嗡嗡”飞着在橙黄色的荷花蕊间吮蜜,更显院内的勃勃生机。

正在梁翼沉迷于院落风景时,副监狱长雷湘全和狱政科科长杨灵气喘吁吁进来,说道:“梁翼,出事了。”

梁翼吩咐那女工道:“我们有事,你先出去吧!”那女工活儿基本干完,知道监狱有事,她在不合适,虽然都是一个单位,但女工知道自己的地位,忙拾掇毛巾匆匆出门。梁翼回到办公桌前,副监狱长雷湘全对杨灵努努嘴,杨灵理解他的意思,点点头对梁翼汇报道:“是这样的,铸造监区罪犯汪义成,现年三十四岁,因贩毒被判处无期徒刑,余刑还有十七年零三个月。汪犯入监后情绪低落,平时不和犯人交往,性格孤僻,入监四年来,家里无人探监。一个月前,他年迈的父亲突然来监探视,告诉他妻子撇下儿女改嫁到安徽了。现在家中父母年老体弱,无力抚养儿女,想征求汪的意见送人抚养。汪父走后,汪犯每天情绪低落,劳动懈怠,监区、分监区领导都找其谈过话,但该犯已经绝望至极,今天凌晨五点四十分左右,趁狱友熟睡时,偷了包裹房钥匙,上吊自缢死亡。”

“又是自杀,你们就没一点防自杀的方法吗?现在犯人都从大墙外转移到大墙内了,防罪犯脱逃从主要矛盾变为次要矛盾。你们要知道,次要矛盾变成主要矛盾,那比犯人脱逃要严重得多。拴着养的狗要疯狂十倍,关在笼里养的狮子,放出来更要伤人,防暴狱,防劫持人质,防袭击民警更难。我叫你们成立女警教务中心,咋就不见你们动呢?如果在教育大楼安装几十台电话,一个楼层安装一台电话,电话安在封闭的电话亭,让每一个犯人都能和我们的女民警通话,不仅能听到犯人的心声,又能监督我们民警执法。女民警的教育有母爱的温暖,胜过男民警百倍,往往一次女民警的教育可能会挽救一个犯人。它能协助我们管理教育犯人的力量是无法估量的,你们知不知道!”

梁翼听说犯人又自杀了,心中火就起来了,继续说道:“省一监十多年没跑犯人了,从多年前的‘八·二六’纵火案,到次年杀害民警和暴力越狱冲监案后,省一监没出大要案件。但从目前的状况看,不出大要案是偶然的,出是必然的,无非是时间问题。如果我们不保持清醒的头脑,不断更新预防和教育手段,大要案迟早会来,汪义成自杀就是案例。他选择自杀是客气的,如果他转向袭警,拴起养的狗狠,比笼子里养的狮子还凶。”

梁翼明显情绪化,脸越说越长,声音越说越大,看去有点吓人。副监狱长雷湘全不敢正面看梁翼。梁翼说完,他耷拉着头低声说道:“不是不落实你的指示,是没有电话机,已经派人去电信局了,他们听说是监狱用来对犯人一对一通话,动力小,从淘汰的旧交换机中找了一台,能安装五十枚的电话机,无偿送给监狱,并答应提供他们的技术。他们检查完后,到监狱来安装。”

梁翼没等雷湘全说完,提起内线电话给政委李杰拨通后说道:“政委,今天凌晨犯人又自杀了,女警教务中心的班子搭建,进展如何?我急得很嘞,老伙计!”

只听电话那边传来:“,你现在急了,来这么长时间不急。这女警进监,而且和犯人一对一通话,犯人骂女警,咋办?说流话咋办?反正党委会上我是持反对意见。你是一把手,党委决定了,我服从。人选已经落实,只等上党委会。女民警也选好,只等你最后定夺。”说完“咔”一声,放下电话。

梁翼沉默一会儿,望着雷湘全和杨灵说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自杀既成事实,只能先请驻监检察室勘验,通知家属做好善后工作。”

雷湘全和杨灵刚走出门。财务科徐科长又急匆匆推门进来。梁翼瞥一眼她慌慌张张的神情,没等她开口,就知道又出纰漏了,问道:“哪儿又出问题了?”

“梁监,银行账户被查封了,监狱整个开支都冻结了!”徐科长是个女同志,遇事胆小,所以话也说得急促。

“原因呢?”梁翼脸拉得比马脸长,没想到刚安排好犯人自杀之事,监狱企业又出问题,真是瓢没按住,葫芦又浮起,梁翼一脸怒气。

“原因是这样的,铸造分厂原来用了振华铁厂六百吨铁,这些铁都是用监狱的信誉担保的,监狱出了担保书,黑字白纸,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铁厂认为有监狱担保很保险,就敞开厂门任铸造分厂拉。铸造分厂有钱就给,没钱照样拉铁,企业原法人代表也不催问。哪知国家立法不准政府机关为企业提供担保后,铁厂的法人代表也更换了,新的法人代表到铸造分厂催款。铸造分厂说:‘我们是监狱。’不允许新厂长进入监区,面都不和新厂长见。气得新厂长一纸诉讼告到法院。法院判铸造分厂败诉,连本带利应支付肆佰零捌万,但铸造分厂没钱支付。振华铁厂拿着法院判决来铸造催债,铸造分厂不理不睬,最后,铁厂请求法院执行。铸造分厂账上飘红,法院只好执行监狱总账,整个监狱账户都被查封了。”徐科长平静下来,把整个来龙去脉给梁翼说得一清二楚。

听完徐科长的汇报,梁翼手往办公室桌上一拍,脸色白里泛青。嘴中骂道:“铸造分厂哪是在搞经营,是穿着警服行骗嘛。他娘的差别人的钱,好话一句三分软,怎能蛮横不讲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仗着是监狱企业,不行王道,只行霸道,行政机关的行政担保在《担保法》颁布前生效,就是颁布后,原来的担保也不受时限限制。铸造分厂那些白痴,执法不懂法,总认为别人治不了你,就和尚打伞——无法(发)无天。”

梁翼怒气冲天,拨通铸造分厂的电话:“铸造分厂吗?我是谁?我是梁翼!命令你们刘厂长立即到我办公室来。”说完“咚”一声撂下电话。

“你把情况向局汇报,我从监狱赶去法院,并通知铁厂商谈还款的事!”梁监对徐科长说道。

梁翼交代完,徐科长答应一声“是”,急匆匆离开梁翼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