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雪粒夹凝还不停地下,这是一个历史上少见的冬天,寒凝仿佛要把大地万物凝固,雪粒夹着冰凝从早到晚不停地落,冰封大地,房檐角的冰凝晶莹莹像一根根柱子垂吊着。山林树木都压弯了腰,不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雪凝太沉,树枝经不住垂压,断裂发出的。室外寒风冰凝、雪粒不停地肆虐着大地万物,而监狱内节日的气氛愈加浓厚。从大铁门到各监室都挂上了楹联,这些红彤彤火烈烈的楹联均出自犯人之手。犯人是垃圾和精英汇集的群体,垃圾堆里没有文化,犯罪均属盗窃、强奸、贩毒这些粗犷型犯罪,而精英则是文化程度高,有一技之长,聪明过人走向反面而犯罪的。

监狱大铁门上已经挂起了两个红红的灯笼,虽然距春节还有几天,但监狱都提前渲染过节的气氛。

采煤监区教育干事陈松忙得不亦乐乎,他一手准备着犯人过节的教育讲话,一边指点监区的墙板、黑板报栏的设计和组稿。每逢节日,分监教育科都要组织进行全监评比。采煤监区在整个沙拉分监年年板报评比都荣获设计、版面内容一等奖,主因是采煤监区有几个这方面有特长的人才,无论画画、字形、内容在沙拉分监都堪称一流。

犯人们每天收工进入监房,都会被这些红红绿绿的东西感染。但他们最喜欢听到的是食堂后面杀猪的惨叫声。这种惨叫声使人麻木,也从不被人同情,过年意味着过幸福生活,这是犯人最眉飞色舞的事情。

春节前几天,铁剑收到了周瑾的来信。

亲爱的铁剑:

分别都一月有余了,这一月仿佛一年似的漫长。我现在已经回厂上班了,不知你的情况如何?甚是挂念。监狱于你是个陌生的地方,这既充满快乐,同时也充满挑战,快乐来自于工作,挑战来自于法律。

俗话说工作着是快乐的,但从事监管犯人的工作,又是危险的。火山口易守,你知道它何时奔突,炸药库易看,但只要有一粒火星,就可能山摇地裂。你的头上,悬着神圣的国徽,时刻体现着法律的威严。

犯人是人,是活生生的肉体和精神,只要有惩罚,就有反惩罚,只要有改造就还有反改造。虽然如今不提无产阶级专政了,政府要求把犯人也当人看,是垃圾通过改造要把他们变成良民,是棵歪脖子树,通过你们的矫正,把他们变成有用之才,但危险依然无时无刻不在。

你的脾气是风风火火的直脾气。这不是部队,是监狱,希望尽快转变角色,适应环境和工作,不辱没人民警察的光荣称号,不辜负头上高悬的金光灿灿的国徽。

亲爱的,闹鹰岩的惊恐,把咱俩紧紧联在一起。住院时的痛苦,被深深的爱冲淡!我怀念那段日子,仿佛爱因斯坦的时空观,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但是车祸前,谁都不知谁的存在,仿佛一个是地球人,另一个是外星人,芸芸众生,我们互不相干。正是闹鹰岩的惊险,把我们紧紧联在一起,让我们心缩短了上亿光年的距离,也许这就是佛家说的,命中注定。我虽然不相信轮回,但仿佛我们前世曾在奈何桥上相遇,深深地埋下爱的种子,直到今生才开花结果。

就啰唆这些。新春佳节快到了,祝节日快乐!吻你!

周瑾

春节前一天,采煤监区上最后一天班,因监区生产任务压头,往往要带犯人生产到除夕上午,到下午方能放犯人洗澡、理发、洗衣,到监区小卖铺购物。

一大早,铁剑就来到杂工组集合犯人。他来得比谁都早,因杂工组其他杂工,瓦检、安全、电工都完成了任务,唯独犯人吴应泉负责的厢木欠了百余架。采煤中队和掘进中队的生产任务都受到了影响。这是一个链条,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互相影响,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工作。

厢木供不上影响掘进的进度,掘进上不去,打不出巷道,采煤又受到影响。这几天因吴应泉的厢木缺了百余架,掘井中队中队长大为恼火。因杂工组属监区直管,两个采煤中队队长把火发在掘井中队长头上,掘井中队长就给监区提意见,闹得周世恒把铁剑狠批一通,让铁剑这段日子不好过。还是周瑾的来信拨亮了他心中的曙光,否则,他的愁绪老笼罩在心里。对吴应泉他有束手无策之感。

“报告铁干,全组集合完毕,除吴应泉因生病未参加外,十六人中十五人到齐。报告人,方智。”铁剑瞅瞅队列中没有吴应泉,血一下往头上涌。“这个杂种。”铁剑嘴中冒了一句咕哝,“咚咚咚”往寝室里冲。心想:不给这杂种点厉害,不知马王爷几只眼。他来到房间,吴应泉还在磨磨蹭蹭。不由分说,铁剑一个箭步跃到吴应泉身边,右手抓着吴应泉的左手腕,左手闪电式对着他胳臂肘一扭,一个漂亮的擒拿动作,把吴应泉的左手扳到身后,真是“穿衣服提领,抓鸭子抓颈”。铁剑像提一只小鸡,只用三分之力,吴应泉就弯曲着腰,“爹”一声、“妈”一声地叫着被铁剑提下楼来。

来到队伍前,他松了手,双手轻轻拍一下吴应泉的双肩,同时右脚掌轻轻叩击一下他腿的膝关节处。“啪”一下,吴应泉毫无反抗之力,像一堆软骨般跪在众犯人面前。

“吴应泉,你装病,抗拒劳动改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认为政府干部的眼睛都瞎了,什么是伪病什么是真病都分不清。原本政府干部讲政策,不能体罚虐待你们,但泥人经不住雨淋,伪病抗不住验证。我已经问过医务室,你啥病都没有,体壮如牛。你是懒病,抗拒改造的病,要不要当面锣对面鼓,请医务室的医生来检查?你个心怀脏痢的白眼狼。”

一急,铁剑粗鲁的教育方式暴露无遗。方智瞅一眼“花匠”吴应泉,嘴中唠叨道:“罪有应得,盐在哪咸,醋在哪酸都不知。人家铁干是特种兵,又是政府干部,你是鸡蛋碰在石头上,准叫你破烂不堪。”

但嘎鲁则不然,他斜方智一眼道:“甭看‘花匠’脸方脖子短,鹰鼻鹞眼不可交,怀中揣着杀人刀。‘花匠’要的就是这遭,走着瞧吧,他那花花肠子一动,不知啥歪歪点子又出来了。”

杂工组的其他犯人都指责吴应泉抗拒劳动改造,消极怠工,咎由自取,都为铁剑露的这一手啧啧称道。

铁剑惩罚性教育完吴应泉,带着队伍来到一号井,简明扼要交代道:“今天是春节前最后一天班,大家有力气就使出来,早完早收工,早回监房,喜迎新春佳节。监区已经开通了亲情电话,每逢佳节倍思亲,没人接见的都给家中挂回电话,报个安问个好!”

犯人们各就各位,那空中的雪粒夹着凝越下越大,从北边吹来的寒风毫不掩饰地肆虐着大地。到中午时分,地上叠起一层雾幔,罩住这一地区。这种初春和深秋才有的白雾,浓稠得像乳白色的纱幔,把这一带遮得严严实实。午后,方智看守的工棚内火越烧越旺,那些烧红了的煤块发出热能,烘烤着从井下回到地面的民警们的脸庞。春节来临,部分民警请假回家过年了,工地上警力更显不足,除监区领导外,监区三大干事都下到中队协助管理犯人。

采煤监区只要有教育干事陈松在,那牛皮就吹得响。那天陈松是协助采煤中队带犯人,他把犯人送进井口,有人守着,他就到工棚里取暖。陈松的牛皮吹得响,只要有人和他瞎吹,天南海北,从天上吹到地下,从国家大事到生活中的鸡毛蒜皮。他仿佛满肚子都是知识,总有一群民警围他转。铁剑在各个工种巡视完,犯人们都按民警的安排干着活,他还特意到“花匠”吴应泉的厢木工地瞅瞅。不知是铁剑出手太狠制服了他,还是春节放假的驱动力,总之,吴应泉这一天的表现特积极,五十架厢木早完成了,正在追赶前些日子所欠数量,铁剑看吴应泉满头大汗,干得很欢,微笑着来到工棚。

方智见铁剑进来,忙递来板凳叫他坐。上班这段时间采煤监区的民警们彼此熟悉了,铁剑也不客气,接过方智递来的小板凳坐下。

“铁剑,你姓铁,准是叱咤草原铁雄鹰的后代喽?否则,咋会姓铁呢!”陈松见铁剑边喝茶边坐时问道。

“说真的,我原来姓杨,但前几年不知咋就说我们杨姓是南下干部,是铁木真的后裔。政府要求我们改姓嘞!”铁剑听陈松今天谈论的是他的姓氏,也来了兴趣,为自己有铁雄鹰这样的祖先而骄傲自豪,便随口回道。

“铁雄鹰可是名垂千古的人物,幼年丧父,随母亲和几个弟弟在草原逃难,忍饥饿,还要躲过仇敌部落的追杀。正是有这样的磨难,铁木真练就了浑身的本领,特别是军事才能。他从小就识弯弓射大雕,还凭着儿时磨炼出的一身本领,长大后统一草原各部落,成了千古帝业。”

陈松充分展示他渊博的历史知识,这些铁剑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铁木真是草原雄鹰,统一了蒙古部落为统一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政府喊姓铁就姓铁,追那些根、溯那些源干啥?祖先的荣光又不是悬在头上的佛光,改姓改为蒙古族都是为民族大融合,只要是国家喊做的事,都是无比正确的,谁追根追源干吗?!陈松呷一口茶,对着铁剑又说:“这国家追根溯源让你们改姓改民族也有道理。你看,大中华五十六个民族,但百分之九十多是汉族,不搞大汉族主义都不行,古代原本就没这样多民族,汉族皇帝居多,他们歧视少数民族,谁还活得了,不是汉族的都改成汉族,少数民族不就越来越少了。如今民族政策好,能靠谱的即要求改成少数民族,苗族、彝族、侗族、蒙古族等等,改成少数民族,子女上初中加分,上高中加分,上大学还加分。上大学本身就是过独木桥,加十分二十分的,在独木桥上可踩死多少人?你算算,一分难倒多少英雄汉。”

铁剑还没结婚,自然没子女读书,但他下面的弟妹却也享受了这样的民族政策,对陈松的高谈阔论心有灵犀,便回道:“所以歌中唱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古时候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不也是一个价值取向嘛!”

他们聊着,其他民警也七嘴八舌。闲聊时间过得快,不一会儿,一号井口就传来犯人“陈干事,你带的犯人收工了”的喊声。

陈松走出工棚,其他民警带的犯人也陆陆续续走出井口。铁剑要方智快收杂工,当方智收人时,咋都找不到“花匠”吴应泉,他忙报告铁剑道:“吴应泉没了,吴应泉脱逃了!”

铁剑作为一名新入道的监狱民警,方智的报告仿佛晴天霹雳,当头一棒,他一下被击蒙了。

监管安全以“四防”为主,罪犯脱逃对社会危害最大。铁剑胸怀凌云志,一心想干出一点事业来,这当头一闷棒,怎能不敲蒙他呢?

周世恒很快闻到风声,把在家的民警都招集到一号井口。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在家的十多个民警匆匆赶到一号井。周世恒简单听了汇报,当教育干事陈松请示周世恒要不要立即报告分监时。周世恒气呼呼地说道:“报告啥,先分组追捕再说。”

“花匠”吴应泉从入监起,就产生脱逃的念头。在入监队时,他就四处窥视,但监狱民警直管天衣无缝。三个月的入监训练,监狱民警二十四小时监控,让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只有规规矩矩接受改造。他把脱逃的期望留给监区。

分到采煤中队后,他知道在井下脱逃难上难,他就抗拒改造,以自杀威吓民警。他充分掌握民警面对“四防”的心理,防自杀也是“四防”的一个硬指标,于是他想以自杀引起民警的恻隐之心,瞅准了犯人出入大巷多,不容易自缢死亡。

这一招还真灵,由于监区长周世恒的仁慈,“花匠”吴应泉如愿以偿。从井下走到地面,加之管教他的是新民警,他就不断尝试着一边窥视脱逃最佳时机,一边触怒民警,让别人觉得他吴应泉是因民警粗暴的管理而脱逃,有嫁祸于民警之嫌。因犯人脱逃民警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以侥幸让民警不幸,以加刑扼杀民警的前途。真可谓“长期养蛇蛇伤人,长年劳累累伤身”。

春节前几天,吴应泉就瞅准了机会,这个阶段监区民警少,一部分民警已陆陆续续回家过年。采煤监区长年生产任务紧,不到大年三十不收工。监房中新年的气氛越浓,工地上吴应泉脱逃的机会就越多。他不完成任务,不是他完不成,而是他有意设下的圈套,激怒民警,让不知深浅的铁剑钻进圈套。

在工地上,他已经窥视很久,从脱逃线路到躲藏地点,对监狱民警的追捕能力和方法线路心知肚明。正应了“疯狗背上无好肉,豺狼肚里无好心”的俗话。

春节头天,机会来了!早晨,他被铁剑扭跪在众犯人面前,从铁剑强有力的手腕,他已经知道对方非一般人,内功了得。铁剑一手熟练的擒敌动作,就好似老鹰抓小鸡。吴应泉还没反应过来,眨眼工夫就被乖乖提下楼来。特别是铁剑双手轻轻一拍吴应泉的双肩,他就像吞下半斤花椒,全身一下麻了。同时,铁剑右脚“啪啪”轻轻击两下吴应泉膝关节处,吴应泉“啪”地一下跪在地上,这几个连贯动作干净利落,让在场的犯人目瞪口呆,“啧啧”之声不绝于口。

早上灰蒙蒙的天空正飘落着雪,但视野宽阔。采煤监区一号井是一处开阔之地,虽然井口不远有疏疏散散十多户村落,但谁家都知道监狱规矩,更不会给犯人躲藏之机,脱逃的犯人躲藏在这些人家等于自投罗网。一到中午,地上雾幔叠起,先是淡淡的,后越来越浓。白茫茫的雾,呼呼吹的寒风,夹着雪凝,又把大地的脸蒙着。铁剑见雾大就转到吴应泉的工地,见他十分卖力,转移了防逃的注意力,他转到工棚和陈松聊起家事来。

正是铁剑转身走回工棚的刹那间,吴应泉知道铁剑暂时不会返回,撂下斧头,抄小路迎着刺骨的寒风逃离了监管警戒线。

天渐渐黑下去,雪粒打在吴应泉脸上,寒风像细细的刀片刮在他那张黑褐色的脸上。虽然头发已经被雪凝冻紧,但他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急促的脚步让他汗从头发中脖子上流下。他怕遇到人,因那天蓝色、白杠杠的囚服格外显眼。好在冬雾很大,雪凝飘飘,很少碰到人,他坚信监狱追捕干部反应没这样快。他急走了一个来小时,避开小路,脚“咔咔”地踩着冰凝,向着半山中一棵漆树的草垛走去。

他深知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要躲开监狱的追捕人员和警犬,必须地上不留下任何痕迹。好在他脚印刚踩下,不久就被雪覆盖。他相信猎人再凶,也难发现他的踪迹,警犬嗅觉再好,也只能嗅到雪凝的冰冷。

吴应泉气喘吁吁,拼命爬上半坡,在漆树的草垛中刨开一个洞。他贼眉鼠眼四处瞅瞅,除呼啸的寒风,再没其他声音。

他拱进草洞,草垛完全覆盖了他全身,还天衣无缝,形状如初。

他从衣兜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馒头,狼吞虎咽哽下肚,眼一闭,躲在暖烘烘的草垛深处睡去了。

周世恒在采煤一号井安排出去的几个追捕组都陆续回来了,都报告没发现吴应泉任何蛛丝马迹。

其实,有一个追捕小组追捕的方位是正确的,但雾太大,天又黑,很难捕捉目标,也就悻悻然回来了。

周世恒有侥幸心理,对沙拉分监迟报几小时。他想通过自己的力量抓捕,能不报尽量隐报。不想大海里捞针,茫茫雪雾天,能见度又低,追捕难上难,他无奈地向分监报告了罪犯吴应泉脱逃的事件。

正端碗吃饭的分监狱长梁翼接到报告,叫上狱政三科科长赶到采煤监区,一到监区,容不得周世恒汇报,劈头盖脸吼道:“好你个周世恒,你真要捅出点事,让大伙年都过不称心才甘是吗?”

周世恒一个劲地说:“工作没做好,对不起省一监领导,对不起沙拉分监领导!”

梁翼是省一监的党委委员,是班子中的重要成员之一,所以,周世恒把省一监放在前,沙拉分监放在后,以彰显主次之分。

接到报告,狱政科科长杨灵第一时间拿来罪犯吴应泉的一级档案,因一级档案在分监,二级档案在监区。

一级档案是原始档案,除判决书、起诉书、入监通知书这些法律文书外,还有减刑、假释等重要文书,一般老犯的很厚,新犯的很薄。

二级档案是生活文书,考核奖罚这些考核罪犯的基本材料在二级档案文书中。杨灵掏出吴应泉的档案材料,细阅后说道:“这个吴应泉犯的是花案,由于长期在三山五岭弹棉花,油且滑,山间又熟,抓捕难度较大。”教育科科长杨显能说:“过年了,只有年后再追捕!”他的理由很充分,他说:“监狱干部原本就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偶尔出点差错在所难免,千万不要小题大做,叫花子都有三天年过,何况我们的民警!”分监狱长梁翼接过话茬批评道:“发生犯人脱逃是我们工作中的重大失误,前因后果可以年后分析,当前必须连夜追捕,堵路守卡。他让我们过不成年,我们更让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怕刺的人,采不到红玫瑰;怕苦的人,喝不下黄连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杨显能没说完,遭到梁翼劈头盖脸的训斥,也就不再说话。

“周监区,安排人追捕吧!赶在天亮前在车站堵卡,正月十五前他准回家,不在车站抓获,就应在他家抓捕归案,除非他不回家。”狱政科科长杨灵是追捕高手,把时间放宽半个月,分析入情入理。大家一致同意。

凌晨三点,一辆北京吉普车开出沙拉分监。雪粒夹裹着凛冽的寒风打在吉普车昏暗的玻璃窗上,“沙沙沙”的响声刺击着车中的几个人。坐在副驾驶员机位的狱政科科长杨灵一脸沮丧:今年在外地工作的弟弟妹妹好不容易赶回沙拉分监和父母大团圆,就被吴应泉脱逃搅局了,他肚子气得鼓鼓囊囊的。因罪犯吴应泉脱逃与坐在后座的铁剑有关,心中无名火不点自燃。平时犯人脱逃都不用大科长亲自出马,但春节期间属非常时期,科里的一些同志都请假回家过节去了,狱政科不派人,监区有意见,光说是基层的责任也不对,在管犯人上狱政科和监区是一根绳头拴的两只蚂蚱,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狱政科没有人,杨灵只能一马当先。梁翼看看杨灵,心想他父母年高,弟妹们又回来了,恻隐之心泛起。但春节期间犯人脱逃,万一搞出啥惊天大案,动不动报省里和中央,那沙拉分监就高山上倒马桶——臭名远扬了。大年三十都派狱政科科长出去追捕,也足见梁翼对这桩脱逃案的重视。所以,也不管杨灵大年三十出去追捕是发自肺腑还是谦虚托词,也就准许他带队追捕。坐在后座的铁剑自不必说,那脸扭得出水来,他是直接责任人,如果吴应泉短期内追得回来还好,追不回来,分监纪委、驻监检察室,那些爷们儿等着给他好看,这是他心知肚明的事,因此一脸惆怅。

坐在他身边就等开春考律师的陈松去年回家过大年三十,今年轮不到他。他虽然心中嘀咕,但谁家都有父母,好不容易一年有个三十夜,不能自己又占了,也让让别人。他不跟监区提回家,但正月十五是可以回去的。这一追捕,要求到正月十五才收队,心中也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都呛人,也披着国家发的那件深蓝色警大衣裹着身子闭目养神。凌晨,他眼皮已经睁不开了。

开吉普车的是工人小王。工人在监狱是最好使的,能在分监开上小车那是工人最最理想的工作,啥时走就啥时走,他无怨无悔,只是这恶劣的天气让小王绷紧神经。天上雪粒夹着冰凝不停地下着,狭窄的山路像浇过了桐油,弯弯曲曲的公路被桐油凝浇了厚厚一层,油玻璃铺设似的,纵然是前后轮同时驱动,吉普车行驶中还是屁股不停地甩,像灌醉酒的汉子,歪来倒去。到了闹鹰岩,那里要高出矿区一百米,路被冰雪盖得严严实实,吉普车的灯光压根儿射不远。司机小王头上都冒出冷汗,开到山脚就无招了,实在看不见路,怕过闹鹰岩时稍不留神车往岩下翻。小王停下车问杨灵科长咋办。开车十分老到的杨灵让小王和他交换了位置,用命令的口气对铁剑说:“铁剑,你沿着公路中位线在前小跑带路,我开车顺着你的中轴脚印走,过闹鹰岩时千万不要跑偏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铁剑答应一声:“是!”铁剑披着深蓝色大衣下了吉普车,找准公路的中位线,放开双腿小跑起来。

凛冽的寒风仿佛无数个刀片,不断往铁剑的脸上、眼中刺,雪粒悚悚地打在他身上,反弹着落在地上。铁剑不敢有丝毫马虎。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刚跑时还有点寒冷,但短短几分钟,头上就冒出汗来,全身热乎乎的。跑了半个来小时,车驶过闹鹰岩的山口,他内衣全湿了。杨灵把他叫上车,不一会儿热气消去,全身又冰冷得像铁片,从内体寒到骨髓。

他们的车轮一圈三滑,晨曦初露,吉普车开到城南,这是通往沙拉分监唯一的路口,杨灵指挥司机小王把车停在路口边,好等有车路过时查车。杨灵睡眼惺忪地瞅瞅表,时钟已指向七点,他忙吩咐道:“吴应泉就是插上翅膀也没这样快,大家先在车中眯一觉。”说完自己先把警大衣的毛领翻起来,捂着脖子睡去了。

其实,他下命令时,陈松已经被警大衣捂得发出“呼呼”声,那错落有致的鼾声把陈松带入梦乡。

铁剑一路上眼睛都没闭一下,大脑乱极了。上班才一个多月,就发生罪犯脱逃事件,年后纪委、检察室追究责任不说,单就职业风险而言,这一行当比公安、边防这些行业风险大。公安、边防这些行业是面向社会的,虽说有风险,但有很大的公权,他们可在社会上发号施令,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尽的褔,而监狱、劳改队,虽说都是警察,却像陈松讲的,天天守着垃圾站,没有丝毫的公权。行业上如履薄冰,一出事,一级吓一级,一直到管段民警,早就吓得魂不附体。

在边防军时,虽说比监狱苦累,但哪有这样的风险,那是劳其筋骨,练其心智,爽其精神。铁剑又想到家庭背景,自己仿佛是茫茫大海中飘零的叶片,浪掀到哪里就去那里,根本没有认真规划自己的人生,没有找人“研究研究”(烟酒烟酒),这都是自己不重视造成的,受“万事莫强求,一生终在命”的思想影响。

他又想起周瑾,这是他唯一的寄托。收到她的信,他原想到春节好好回一封信,确定回老家办喜事的时间,让在家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双亲老人高兴。农村喜欢“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他都二十六岁了,正是结婚的年龄,农村和他同年的,娃娃都上学了。可还没等放假,该死的吴应泉就脱逃了。一个螺蛳打坏一锅汤,这个死螳螂,看我逮住他不给这龟儿子点颜色,他不知马王爷长几只眼。

铁剑天南地北地胡思乱想着,车停下来时他也迷迷糊糊睡去了。

“花匠”吴应泉钻进那堆草垛,从怀中掏出精心准备的馒头,啃着哽下肚。

这是他三天前就准备了的,每天采煤监区食堂早餐都只能吃馒头喝稀饭,这三天吴应泉每天都多拿一个馒头,自己少吃一个,三天攒下六个馒头,这是为脱逃做的粮食准备。

他钻进草垛,草垛外虽然冰雪覆盖,但草内热烘烘的,一点儿凉意都没有,加上他发热的体温,不一会儿昏昏沉沉就睡去了。等他醒来,他轻轻拨开苞谷草。天亮了,他抬头看看天,雪粒还在下,雾罩在山腰。他脱去标志明显的囚衣,好在冬天穿得厚,脱去一件衣裳没有什么。他瞅瞅四下无人,做贼心虚地钻出草垛,心想往大路走会撞鬼,他的脱逃肯定使监狱充满惊恐,会派出几路人马追捕。因此,他决定家不回,大路不走,车不坐,逢山就爬,逢河就过,绕开他认为会被追捕的路线。这一带是大山区,找人只能是大海捞针,这他心知肚明。他走啊走,到天快黑时,见远处有几户人家,冰天雪地,几缕青烟缭绕,他只好病笃乱投医。走到村口,一阵阵犬吠传来,同时亦传来“咚咚咚”的弹棉花的声音。他循着声音走到那户人家栅栏门前。两声犬吠惊动了主人,一个妇女“咿呀”一声推门出来。那女人约摸四十来岁,看着栅栏外的吴应泉,那妇女先问道:“老乡,大年三十的,你这是要往哪赶?”

“她大婶,我是弹棉花的,过河时不小心工具落了,大年家是回不去了,哪有活干,就干点,攒点盘缠钱就行。”吴应泉受到“咚咚咚”弹棉花的提示,投其所好地回答道。

“我家正想翻弹几床旧棉絮过冬,没工匠,我家那死鬼不懂装懂正瞎弹嘞,这不正好,如不嫌弃工钱低,请师傅帮帮忙喽。”那妇女一副瞌睡来遇棉枕头的兴奋样。

“她大婶,工钱好说,有碗饭吃就行。”吴应泉十多岁就和老“花匠”学艺,四处闯江湖,练就一肚子心眼,混江湖这一套于他是狗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小样。

那女人拴好狗,放他进门。吴应泉忍住饥饿,从那男人手中接过木槌,熟练地敲在弧上,那声音清脆悦耳,和那家男主人弹出的音大不一样。锤落处那弧不轻不重,落在那棉絮上,棉就浮起来。几锤下来,乐得男女主人心花怒放。

农村年饭简单,那个妇女烧了一盆芸豆酸菜汤、一盘老腊肉,杀了一只自养的公鸡。平时男主人不喝酒,今天是过年,拿出一瓶散装酒,和吴应泉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足饭饱,吴应泉假装还要弹几下子,但被男主人止住道:“夜深了,明天再有劳师傅。”

吴应泉几杯酒下肚,走了一天,早就上眼皮搭下眼皮。也不论心中有鬼无鬼,倒在主人家床上就呼呼睡去了。

杨灵领导的追捕小组在南路口守一天,一个鬼影都没有,大年三十哪还有车过。咋办,这样厚的桐油凝,除非司机真吃了豹子胆,要钱不要命。

杨灵忍着饥饿反应过来今天是除夕。只听城中家家爆竹声音,是家人吃年饭的时间,不由得心生闷气。要不是发生脱逃案,他也和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但有啥办法呢?先有国后有家,这是从古到今的古训。位卑未敢忘忧国,军人如此,警察何尝不是呢?头上悬着齿轮麦穗的国徽,这头上的国徽不是谁都可以悬的,那是一种威严,更是一种职责、一种神圣的使命,它让你代表着伟大的国家执行庄严的法律。只是一个年饭,纵然是让你下刀山入火海,警察的神圣使命感有所不辞。杨灵斜一眼愁眉锁眼的铁剑,心想在部队你可能是英雄,换一个环境你可能就变成狗熊。

“看来今天追捕是徒劳无功了,进城吃饭。”陈松早就饿得难以支撑,回道:“一整天一粒饭都没有进肚,苦头倒是吃够了。”听杨科长下达命令,嘴中嘀咕着。“吃苦是监狱人民警察的特点,不能吃苦耐劳就不能做一名合格的监狱民警。再说这叫啥苦,和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比,和长年驻在雪域高原的戍边战士比,这点苦算得了什么?”杨灵瞅一眼陈松说道。

只有司机小王和铁剑没吱声。因在监狱从来没工人说话的份,铁剑祸因他起,只能三缄其口,否则只能自讨没趣。

他们一行人上了吉普车,司机小王启动车向城里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