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亲自出寨迎接刘广田。

西河寨是东大乡最大的一个村寨,寨圩子保持得最好,一律青石到顶。圩子东、西,各有一座寨门,四角四个寨楼子,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古代的城堡。圩子外,是一道护圩河,河水早已干枯多年,河沿上的土已塌入河底,实际不起什么防御作用了。但,它的存在还是给西河寨增加了几分威严,将寨墙衬托得愈加有气魄。寨楼的顶层长年支着几门黑锈斑驳的铁铸土炮,黑乌乌的炮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通往村寨的每一条黄土大道,随时准备给贸然闯门者一个热辣辣的教训。宣统元年,出名的土匪祁六爷率百余匪徒深夜劫寨,竟未得手,一时传为美谈。寨内刀枪棍棒样样俱全,足以武装千儿八百的乡民百姓。正因为有这牢固的根基,三先生才敢于和兴华公司摊牌。

三先生亲自出寨迎接刘广田,对刘广田来说可谓万分荣幸了。在寨子里,先生的威望远在年迈的族长之上,实际上是这个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和普通臣民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尽管先生礼貌待人,一般乡民还是对他十分敬畏,决不至于幻想与其平起平坐。祖宗传下来的古老的规矩告诉他们:平起平坐是不合情理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时又是自然的。森严的寨墙有效地隔断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挡在外面。民国以前,这里简直可以说是一块人世间的净土。可叹的是:自从办矿以后,一些古老的规矩开始受到冲击,连续三年,寨子里跑了四五个姑娘、媳妇,搞得先生简直无脸见人。后来,这干枯的护圩河里也闹起了鬼,时常出现一对对痴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当。那风化了的河底土层上,甚至出现了裹着烂棉花的死婴,气得先生恨不得对着河床轰上两炮!

正是十五前后,月色很好。先生在几只灯笼的引导下,走出寨门,登上圩堤。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帮家族人等。登上圩堤时,刘广田一行已蜂拥而至。先生稳步迎上前去,以一种长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严向刘广田点头微笑,继而用女人般细白的手爱抚地拍了拍刘广田的肩头,连连道:“吃苦啦!吃苦啦!”

“没啥!”刘广田一脸疲惫之色,眼圈发青,嘴唇发干,说出话来更加瓮声瓮气,“多谢先生关照!”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先生和蔼地拉着广田的大手,“进家谈去吧!”

人们众星托月般地拥着先生和广田走进了寨子。先生和广田边走边聊。

“你真打伤了那个姓周的柜头?”

“不假!”

“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话好讲么,咋能动不动就抡拳头?‘忠孝礼义信,万事礼为先’,老叔不是时常向你们讲么?”

“先生,姓周的欺人太甚,明明洞子里有脏气,我们再三向他报告,他狗娘养的还逼我们玩命!妈的,爷们的小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哦?有这事?”先生沉吟片刻,“这就是柜上的错了,你们应该和公司交涉嘛!”

“公司还不是和他们穿一条裤子!”

“也是!”先生道,“不过,单枪匹马,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呀!这不,人家说抓你就抓你!”

广田不语。

刘广田是三先生的远房侄子,在先生眼里原无特殊地位。他家境贫寒,无钱无势,和先生交往甚少,再加上生性倔犟,先生对他更无好感。民国七年,先生开仓放粮,全寨人几乎都接受了先生的恩惠,唯有刘广田没有接受。公司办矿以后,刘广田成了西河寨的第一个窑工,硬是在那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摔打了出来,渐渐有了些名声,先生才被迫对他刮目相看了。

先生知道一国无二君的道理,对在下窑乡民中很有影响的刘广田有了些小小的怨恨。这怨恨,最终又归到了办矿上。设若不办矿,刘广田不会去下窑;而不下窑,今天这个有力量、有独立精神的刘广田将永远不会出现。西河寨王国也就会世世代代相安无事。然而……

得知刘广田被捕,先生开头是很有些幸灾乐祸的。但,转念一想,不对了,祸根是公司,刘广田好坏是自家的远房侄子,公司敢唆使县衙抓刘家的人,本身就是对刘氏门庭的蔑视。姑且不说刘广田被放出后会不会成为自己和公司抗衡的帮手,单就面子这一点讲,先生也得出面帮忙。当然,保释广田,先生还另有想法的。

回到家中,先生请老族长等人做陪,盛宴款待刘广田。刘四爷闻讯赶到,趁机又闹了个肚儿圆。酒宴吃到午夜时分,陪同人等相继告辞,先生和广田才言归正题。

先生开门见山:“广田,这个窑你不能下了!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种田吧!免得老叔整日价为你提心吊胆!”

说毕,先生从怀里取出两张发黄的地契,轻轻放到桌上,用尖细的手指一弹,那两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薄纸,便滑落到广田面前。

“这是你父亲在世时典给我的北坡十三亩地的地契,你带回去吧,好生侍弄,千万别再转手卖出。民以地为本哇!”

广田感激地望着三先生,粗黑的手却并不去摸地契。片刻,眼中的感激之光黯淡下去,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裹着冷漠的孤傲:“先生是可怜我?”

“哪里!”三先生道,“老叔只是不想让你再下窑了!这地,你如不愿收,等日后有了积蓄再折洋还我,如何?”

先生表情、声调极为恳切。

广田固执地摇摇头:“我不要!爹在世时常跟我说:人,要活得硬生!施舍的东西,我是决不收受的!”似乎觉着伤了先生的脸面,广田又说,“先生千万不要误会,我这决不是瞧不起先生,先生的一片真心,广田领了!”

先生长叹一声,摇摇头:“那就罢了!”

“广田还是准备回矿下窑!”

“也好。我不拦你。不过,老叔有一言相劝:在矿上,干得来则干;干不来就走!最好拉着大伙儿一齐走,遇事和大伙儿千万抱成一团!切记!”

刘广田点头称道:“先生所言极是。只要大伙儿铁心抱成一团,不怕公司横行霸道!这事不能这么拉倒,广田也不是这么好抓的。广田要联合各柜弟兄,罢他娘的工!”

“好!”先生拍案而起,“此一招最绝。公司别的不怕,最怕罢工!只要罢起工来,要什么条件,他们非答应不可。”先生满面生辉,“若是时机成熟,你们不妨马上闹腾起来,罢工工友,我等乡亲父老包你们吃穿,你们罢工一天,我等资助一天,老叔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成全你们!”

刘广田一把攥住先生的手:

“此话当真?”

“当真!”

“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好!广田我实话实说了:公司唆使各大柜削减工资,已激起窑工众怒,即使不抓广田,我们也准备罢工了!只是考虑到罢工后衣食无着,所以,迟迟未敢动作!”

“呀!呀!你们为何不早说一声?!”先生道,“好的不敢说,粗茶淡饭,老叔就包得起!”

“窑工还有一惧:怕事情闹大,县府干涉。”

“这也包在老叔身上!明日我就去拜拜那尹大老爷,明打明地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就是了!”

刘广田双手抱拳,单膝着地:“谢先生!”

先生拉起广田:“不!不!倒是老叔要谢你们哩!你们闹腾起来,对咱四乡民众也是个支援!势必迫着公司尽快解决陷地问题!你们的罢工,既争取了自身的权益,也有助于矿乡纠纷的解决,好事一桩哇!”

广田诚挚地说:“我们本来也是庄稼人么!”

“对极!乡民、窑工,原本是同根同种,唯有联合一致,同心同德,方可战胜这作恶多端的兴华公司!罢起工来,公司若是施之武力,我等民间武装誓作后盾,你们不必忧心!”

“那么,明日我就回刘家洼,串连一下,闹腾起来,拿出我们的条件!”

“好!”

刘广田随即告辞。

先生送至门楼外面,连声嘱咐:“保重!保重!”

刘广田回身抱拳:“先生保重!刘家洼四千窑工还要仰仗先生……”

在彼此的嘱咐声中,天渐渐沉了下来,大而圆的银月跌入了阴云布成的深渊,再也没有挣扎出来。老更夫用竹梆敲出了又一个三更,那梆声在黑乌乌的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昏暗中,梆声里,西河寨寨墙屹立,寨楼高耸,愈加威严。

这一天是民国九年三月二十日。

三月二十二日,三先生亲赴兴华公司,以青泉县乡民全权代表的身份再办交涉,并提交更加苛刻的赔地条款。条款要求:一、全部陷地以六千一百五十亩计,每亩赔青苗费八元半,共需赔银洋五万两千两百七十五元。二、如若征买所有土地,不论厚薄、好坏、熟荒,一律以每亩十六元计,应付银洋九万八千四百元。公司无力支付,秦振宇惊愕之下,予以拒绝,并电告董事会。

三月二十三日,公司属下的十三家包工大柜同时罢工。窑工们推举刘广田、刘广银为罢工总指挥,并提出复工条件:一、恢复原工资三角六分,并提价六分;二、不许大柜草菅人命,威逼窑工从事不安全之劳作;三、不打骂虐待窑工;四、迅速赔偿坍陷之土地;五、罢工期间,工资照发。

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四千窑工在公司西门外升旗开会,历数公司祸国殃民十大罪状。与会者除窑工外,还有四乡乡民代表。会上募捐数百元,粮百余石。

公司速向县府告急。县府称:“力作之苦,未有苦于窑工者。公司理当体察劳苦,考虑合理之要求。且,窑工集会,并无越轨之举,实难干涉。”由于三先生支持,县府装聋作哑。

三月二十四日,董事会发电:令公司实行有效措施反勒索,反罢工。公司高级职员紧急磋商后,王子非率员下乡,远走他县,聘请邻县乡民下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