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起了风,风挺凶,刮得前后窗棂都哗哗响,像有无数双手在窗上拍打。窗缝中时有凉飕飕的风钻进来,一阵大,一阵小,撩得窗帘布和悬下的电灯都摇晃。后来风势弱了,偏又落了雨,沙沙雨声不断线地响,打到窗玻璃上响得更烈。

南如琳听着风声雨声,躺在铜架床上总也睡不着,便撩开身上的红缎绸被,下床开了灯。灯原就在风中晃,一开亮,房里的光也晃起来,一切就显得不那么真实,恍若梦境。南如琳于那梦境中,两手枕在脑后,望着湖水色的帐顶,大睁着两眼想心事。想袁季直,想自己,更想大少爷,还老拿袁季直和大少爷比。

白日里一见大少爷就愣了,大少爷竟是这么英俊,完全不像他那受气包的亲娘二太太,也不像他那做督军的老爹。穿着也寻常,像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若不是在家里见了,真不敢相信他会是豪门大户的少爷。那个洋学生刘玉薇实是有福气,也不知使了啥手段才把大少爷弄上手的。大少爷说是自由恋爱,只不知能自由到啥分上?兴不兴女的也去自由一下男人?

大少爷对刘玉薇是真好,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给刘玉薇解围巾,背地里真给刘玉薇洗洗裤头也说不准。女人愿为真心相好的男人做一切,男人必也会为他真爱的女人做一切的。李维特在《白三姑娘痛苦记》中写过,那男主角王乔治就为病中的白三姑娘洗过骑马带的。

这就痛感到自己命苦,嫁了个老头子做排行第十位的小老婆不说,好不容易找个相好的男人也不老实,老借她的钱,只怕还骗她的心。不是多疑,好几次和袁季直见面,南如琳都在袁季直身上闻到过女人的香水味,就疑袁季直不是和她一人好,却是和许多女人好。袁季直不承认,说自己在静园里做着副官,围着郝宝川的那帮太太小姐转,总不免沾上些女人的气味。

南如琳不信,觉着袁季直对她只怕比不得大少爷对刘玉薇的一半。心里便又气,喃喃自语问自己:她哪一点不如刘玉薇?论年龄,论相貌,她都不比刘玉薇差。她虽说没上过大学堂,书总算读了不少的,光那李维特的书就读了十几本。刘玉薇有新思想,她也有——她也想自由地爱上一次两次的。

继而又想,她和袁季直也算得自由恋爱的。她很勇敢,袁季直也很勇敢,因此这爱便有希望。就算袁季直现在真和哪个女人还好着也不怕,她把袁季直抓牢了——就像刘玉薇把大少爷抓牢了一样,袁季直还跑得了么?她不能老这么提心吊胆等着袁季直来敲窗,得扯着袁季直和她一起私奔……

就这么想着,真听得有人敲窗,南如琳还不信:这冷雨直落的天袁季直还会来么?必是她听错了,把雨声听成敲窗声了。正欲关灯去睡,却分明听得袁季直在后窗外唤她的名字,这才慌忙到得窗前,把窗开了。

真就是袁季直,水淋淋的,像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水怪。

南如琳立时想起《白三姑娘痛苦记》里王乔治冒雨看望白三姑娘的事,就受了感动,把刚才还耿耿于怀的怨愤都忘了。先把袁季直一身的湿衣裳脱了,又拿了条干毛巾给袁季直擦身,边擦边说:“你真是找死,下这么大的雨,又这么冷,竟还是来!”

袁季直说:“你叫我看《白三姑娘痛苦记》,我便看了,看到王乔治冒雨幽会那一段,心一热,就来了……”

南如琳益发感动了,柔声问:“是咋进来的?”

袁季直说:“是爬的后墙,今日七少爷总找不见。”

南如琳道:“可不是找不见!人家七少爷今日顾不得你这个割头不换的好朋友了,七少爷的大哥大少爷回来了!”

袁季直咕噜道:“我说呢!”

关灯上了床,一阵忙乱过后,南如琳又说起了大少爷,夸大少爷对自己的太太刘玉薇好,问袁季直可愿像大少爷对刘玉薇一样,真心对她好?

袁季直亲着南如琳道:“那自然,不真心对你好,我能冒雨来么?”

南如琳心里暖暖的,嘴上却说:“那是我让你学的王乔治。”

袁季直道:“我也能学郝家大少爷的。”

南如琳又想到了私奔,便说:“那好,你就和我私奔。奔北京、奔南京都随你。”

袁季直道:“奔是要奔,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南如琳颤着心问:“咋叫不到时候?”

袁季直说:“你想呀,江北江南的局势都还不明朗,都僵着,老郝和小郝谁胜谁败还不知道呢,咱急啥?!要是老郝败了,被气死了,或是被打死了,咱还要奔么?咱就不奔了,我明打明地就把你娶走!”

南如琳不信这话,冷笑道:“你又想骗我了吧?就是老郝真死了,你便会明打明地娶我了么?只怕还有些女人不答应吧!”

袁季直急了,“我的小姑奶奶,这是哪里话呀!我不是和你说过了么?除了你,我真没和哪个女人好过,我敢发誓!”

南如琳说:“我不要你发誓,只要你和我私奔。这样下去总不是长法,秀娟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也想让我挨老头子的枪子么?”

袁季直认真了,想了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道:“倒也是,毙了你不说,郝老头子也不会和我拉倒。我们是该想想后路了。”

南如琳说:“没啥别的后路,只有私奔这一条道。奔出去,咱就也能像大少爷和刘玉薇一样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袁季直又叹气:“私奔是好,只是……只是也得有钱,要是没钱,奔出去咱自由固然是自由了,可却会饿死的!”

南如琳来了气:“你咋又是钱?咱就不能自食其力么?这一点你也得学学人家大少爷,瞧人家,家里有那么多钱,他偏就不要,自己在汉口的铁路上做工程师。”

袁季直说:“自食其力不错,只是开头也要有些底子,总不能两手空空就奔了吧?”

这话说得倒也对,南如琳便道:“那好,从今日开始我不打牌了,把每月的月规存起来,为咱日后做个准备。”

袁季直摆摆手:“算了算了,那能存多少?得存到哪朝哪代?!”

南如琳又想到卖郝老头子送她的那些首饰——想到了却没敢说,怕袁季直争着去卖,把卖了的钱又拿走,便问:“依着你该咋办?”

袁季直想了想,翻身趴到南如琳胸前,“你和郝老头子到底有没有点真情义?”

南如琳不知袁季直是什么意思,也没问,只拧了袁季直一把:“你说呢?”

袁季直笑了:“我说啥?这得你说。你若说和郝老头子还有点真情义,我的主意就不谈了。若说没有,我就谈。”

南如琳嗔道:“别卖关子了,只管谈就是!”

袁季直这才抚弄着南如琳的脸膛说:“郝老头子不是让你和九太太蕊芳管交际么?到哪不是带蕊芳就是带你,对不对?你要是把郝老头子私下里的那些谋划卖给郝宝川、刘安杰,总能卖上点钱吧?!”

南如琳愣了一下,指着袁季直的鼻子笑道:“好你个老袁,真能想,竟想到卖情报!你该不是郝宝川派过来的探子吧!”

袁季直很正经:“我可不是开玩笑,弄得好,咱赚头大着呢!你现在就想想,看眼前的事都知道多少,够不够先卖上一回的?”

南如琳马上想到郝老将军要对付刘安杰。临走的前一夜,郝老将军还对她说过,刘安杰终是上了当,同意把自己的新二师拉到江南休整,郝老将军便在江南给刘安杰的新二师准备了只大口袋,要调两个师在刘安杰的必经之路上守着缴刘安杰的械。

南如琳把这事和袁季直说了。

袁季直道:“这事我知道一些,刘安杰和郝宝川商量过。刘安杰想把江北的防区拱手让给郝宝川,才同意到江南休整的。只不知郝老头子这么毒,竟要打他的伏击。”

南如琳说:“姜总是老的辣嘛!大家都道郝老头子要败,我就不大信。老头子诡得很,不会轻易就败了。”

袁季直笑道:“就算过去不会败,只怕日后也要败了。你做着人家的十太太都卖人家,人家还有个好么?!”

南如琳也笑了,“败了好,不但是我,老头子的太太们也都巴望他败呢!倒了大树,猢狲就自由了。”

这话说得袁季直直点头。

后来,袁季直挂记着那情报的紧急,及早走了。

袁季直走后,南如琳又想起了大少爷,又把大少爷和袁季直放在一块作了新的比较。比较到最后竟发现,袁季直并不比大少爷差,就像自己不比刘玉薇差一样,认定将来的自己和袁季直,就是今日的大少爷和刘玉薇,不定要惹得多少人嫉妒呢……

窗外,雨还在下,沙沙雨声极是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