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以山里最好的礼遇款待了白少爷,接下两天便和白少爷认真谈判。

虽说为了玉钏,福海已决意出山,但防范之心福海还是有的。福海没接白少爷带来的那张上校团长的空头委任状,而是要白少爷带话给周旅长,请周旅长亲自进山点编队伍,而后,发足三个月的粮饷,在山里练好兵再拉出山。

白少爷见招安有了眉目,心里高兴,连连应道:“这行,这行,点编时,就算周旅长有事不能来,吴副旅长必能来的——粮饷也不成问题。”

福海又说:“点出多少人得发多少枪哩。”

这话一说,白少爷搔头了,白少爷想了想道:“枪的事咱最好先不谈,——发枪是出山之后的事,在山里就发了枪,你们一变卦,周旅长还咋做人?外人不道他通匪么?!”

老三当即拍了桌子:“不相信我们还谈个鸟!”

福海和二先生接过老三的话头,口口声声大谈信义。

白少爷本无谈判经验,三个对手又如此纠缠,实是应付不了,这才说:“这事实是关系太大,我做不了主,得回去问周旅长……”

第三天,白少爷回去了。走时,玉钏随福海、二先生将白少爷一行送到点金地村口。

眼看着白少爷的身影渐渐远去,玉钏禁不住又有些伤感,心里盼着白少爷再来,又真怕白少爷再来。

晚上和福海对坐饮酒,多喝了几杯,玉钏把多月未动的古琴取了出来,说是要为福海弹琴助兴。福海见玉钏高兴,不便扫玉钏的兴,让玉钏弹了。玉钏如醉如痴弹《高山》《流水》,弹到后来,竟把两根丝弦弹断了。

福海这才有了些惊异,抚着琴问玉钏:“你今日是咋啦?”

玉钏笑道:“没啥——今日我这弹法不同往日,是北派的弹法,正为你这团长壮一壮出山的行色哩!”

福海疼爱地抚着玉钏的肩头说:“玉钏,我知道你这是高兴,可我还是要给你泼点冷水哩——受招安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也并不是我徐福海一人的事,只怕还要费些周折。”

玉钏轻柔地摆弄着福海的耳朵,娇声道:“这我知道哩——你若真是鲁莽行事我还不依呢。”

事情果然生出了周折。白少爷一出山,福海就和二先生、三阎王吵开了。

二先生和三阎王这两位事事依着福海的结拜兄弟,这回偏不依从福海了。二先生因为家在点金地,是点金地的老人,而且又生性淡泊,自然不愿冒险出山;三阎王早年和孙旅长、李司令一起打过周旅长,这几年又胡乱杀人恶名在外,也是死活不愿出山。福海不便把玉钏改变身份,幻想出人投地的真心思讲给二位盟兄弟听,只说这山里终是小天下,山外才有大世界,男儿一生得为大世界活着,不能这般蝇营狗苟。

二先生不信这话,摇着头道:“小天下也好,大世界也好,人只能活一回,只能有一种活法,犯不上如此折腾哩!”

老三也说:“大哥,谁不想要那大世界?想便能要到么?我只怕咱一出山,还没在那大世界里站住脚就被人家吃了。孙旅长靠不住,这周旅长只怕也是靠不住的,我敢用这脑袋和大哥打赌!”

福海笑道:“谁和你赌脑袋,你自己说过,你那脑袋本是我借给你用的,难道忘了不成?!”

老三苦苦一笑:“大哥,我今日可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呢!咱说真格的,这山好歹不能出——就算周旅长真靠得住,咱也是寄人篱下嘛,哪像在这里,能由着咱们的性子来?!”

二先生点点头道:“三兄弟这话不错,男子汉大丈夫,宁为鸟头,不为凤尾,在我看来,就冲着大哥你的血性,只怕也不是个做凤尾的人。若是出山后和周旅长闹翻,你又咋办?”

福海平静地说:“这些我都想过了,山外世界自有山外世界的规矩,周旅长的保民军也自有一套军纪,咱要决心走正道,必得收敛心性,吃些委屈,这是该当的。说起鸟头凤尾,我也有一想:任谁要成就一番事业,还不都得从凤尾甚或鸟尾做起么?哪有一上来就当凤头的?!”

二先生和老三都不作声了。

福海又说:“你们担心姓周的招安有诈,我倒认为有理,这咱不能不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么,我不到万全之时断不会把弟兄们带出山的。”

二先生长叹一声:“大哥,你要真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也就不再多说啥了,你和三老弟只管走——愿走的弟兄你们都带走,我却是哪儿也不去了!”

福海笑道:“受了招安,我们就是官军,你老二还在山中为匪,我们倒是剿你不剿?”

二先生说:“这你倒不必多担心,一俟你们受了招安,我这点金地再不会是个窝匪的巢穴,山中可耕之地足以养起一村老少爷们了。”

福海想了想:“这样也好,就想都走也办不到,——不少弟兄都有家室,老老少少也得有人照应,二弟留下正好可以照应他们,免得在外的弟兄悬心。”

二先生深谋远虑说:“还不光如此呢,我这也是给你们山外的弟兄留条退身之路,一旦你们在山外混不下去了,这里还有你们的老营。”

福海赞道:“对的,这样最好!”

继而,福海想到,这次出山受招安本是为了玉钏,三阎王实在不愿出山,也是不好相强的,转而又对三阎王道:“三弟,你不愿出山也留下吧,待大哥我闯下一片世界,你再来寻我!”

这么一说,三阎王反倒下了决心,气狠狠地说:“大哥别这么埋汰我,我这头本是大哥的,大哥去哪,我……我自得去哪!日他娘,这条命玩到哪日算哪日!”

福海拍了拍老三的肩头:“别这么说,出山不是送死,咋就这么丧气?大哥我把话说在这里,我的命在,你的命在,任谁敢动你一根汗毛,大哥用枪子和他说话!”

老三眼中噙上了泪:“大哥,你这……这话我信。”

福海快乐地道:“那就别说啥了,我做团长,你就做团副,也给你闹个中校、少校的衔,日后混好了,那就是将军,像那周旅长,起码是少将!”

二先生提醒说:“前时投奔咱的白脸狼,只怕也要给他弄个衔的!”

福海想了想:“给他个营长当吧!”

当下,福海和二先生、三阎王又是一番合计,把营连排三级官长的名单列了,心理上已觉着自己是半个官军了……

晚上,福海把白日议就的一切和玉钏说了,玉钏也认为这样安排最好,二先生一来不愿走,二来老营确要留人,以应不时之需。

然而,对封许官长的名单,玉钏却有看法,认为白脸狼进山时日太短,尚算不得体己弟兄,且又经常惹是生非,不是可重用之人,倒是狗剩,名分上是他们的干儿子,又是把白脸狼拉进山的人,营长让狗剩当才好。

福海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何尝不想这么办呢?!只是狗剩虽好,统不下白脸狼手下那杆人马;再者,咱要出山,前程未卜,就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玉钏问:“万一白脸狼心存异心咋办?”

福海道:“我也防了一手,就把狗剩派给白脸狼去做营副。”

玉钏这才没再说啥。

因为福海决心已定,招安的事进展顺利。

没多久,白少爷又进山了,还引来了大鼻子吴副旅长和一干卫兵。吴副旅长带了一堆空白委任状来,大宴之后,借着酒意,按福海和二先生、三阎王排定的名册,提笔就写,校尉军官委了几十个,并说定了,次日在点金地村头点编弟兄,点出多少人发多少人的饷。福海几个头领当夜就忙活来,脚不沾地的四处乱跑,要点金地和周围山中凡带鸡巴的,明日全去站队,且要带上宰人的家伙。怕有人不来,福海事先声明,凡来站队的一人发大洋一块。第二天中午,点金地村头热闹了,老少爷们来了黑压压一片,七八百号真匪自不必说,还有好几百号当地乡亲也都来了。手上掂的家伙也是千奇百怪,有切菜刀,有顶门棍,甚或还有秫秸秆。

福海怕吴副旅长挑眼,中午又死灌了吴副旅长一通酒,灌得吴副旅长连站都站不住,待到点编时,吴副旅长只好让两个卫兵架着。吴副旅长醉眼矇眬一点,竟点出一千二百三十八名匪来。于是,吴副旅长便说,够编个独立团哩!

既是独立团,这枪支饷项就可观了。酒醒之后,吴副旅长苦着脸对福海说:“我们安国保民军旨在安国保民,断不能像孙旅长的军匪那样祸国殃民,不说枪支,饷项都困难哩。”

福海问:“那咋办呀?”

吴副旅长想了想说:“这样吧,先发一个月的饷,作为弟兄们出山安家之用。至于枪么,周旅长说的明白,从孙旅长的败兵手上缴了些,可以发二百杆,条件是,必得在队伍到了凤鸣城外再发。”

福海大失所望,冷冷一笑道:“那就甭谈了,你们周旅长有一个旅,老子有一个团,老子这团还有连珠枪,你们只管来剿好了。”

吴副旅长忙道:“哪里,哪里,就是真谈不成,咱也不打,打啥呢?打了两败俱伤。”

福海说:“那好,你先生请回吧,代我谢周旅长这番好意了。”

吴副旅长却道:“徐团长,你甭急么,谈判谈判,就是好好谈么。”

福海火了:“谁是你的团长?八字还没一撇呢!”

吴副旅长不火:“好好,我的徐爷,你再想想,我也再想想,看看还有啥好办法没有?我不走,就在这候着,只把王副官派出山,传个信,让周旅长也去想想。”

福海答应了。

……

玉钏得知这番情形,料定周旅长有诚心。周旅长的队伍当年就不坏,连风尘中人都关心,逼着死鬼郑刘氏给月经期间的姐妹们挂红灯,放例假。周旅长更不用说,曾答应给她赎身的。今日周旅长一心要收编福海的弟兄,只怕也有她昔日情分的缘由吧?却不敢和福海戳破这层纸,只要福海少些疑心,万不可把事弄砸了。

徐福海说:“这我知道——你既想做团长太太,我就断不会往砸处走的。不过呢,谈判这种事你不懂,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不翻脸,他不让步;我脸一翻,他就得再思谋、思谋。”

玉钏想想也对,便没再说啥。

福海偏又搂着玉钏亲了一口说:“你放心,只管等着做你的团长太太好了。”

玉钏就势吊到福海脖子上撒娇道:“我若做不成这团长太太,就再不让你碰我!”

福海连连说:“那我就去做这团长了——玉钏,你看着好了,他们马上还得来谈哩!”

……

真叫福海猜对了,两日后,白少爷又进山了,和吴副旅长叽咕了一番,重开谈判,答应先发两个月的饷,并先送一百杆枪来,以示诚意。但是,吴副旅长提出两个条件:一,山中弟兄须在十日内开出山;二,山中弟兄为示诚意,得把玉钏送到凤鸣城里做人质。

第一条,福海当场应了,第二条死也不应,谈判又僵下了。

玉钏更觉得周旅长招安的真诚,便对福海道:“人家看来是真有诚心的——咱防人家,人家自然也得防咱嘛。我就先去几日,你们不也就过来了么?你就权当我是走了趟亲戚。”

福海不语。

玉钏又道:“你是怕他们欺我么?我想他们不敢哩!只要有你在,他们断不敢碰我一下!”

福海依然不语。

玉钏实是想先走一步,一来为福海和山中弟兄探个虚实;二来,也会会白少爷,把昔日该了断的全了断它。自然还得见见周旅长,让他看在当年给她破身的情分上,日后不要难为福海。

福海沉思半天,终于说话了:“玉钏,你认定周旅长是真心么?”

玉钏点点头:“我认定他是真心。”

福海脚一跺道:“那好,一百杆枪我不要了,领了两个月的饷,就把人马拉出山,你不必去做人质!你比一千杆枪都金贵!世上枪多的是,玉钏只你一个。”

这山也似的情义又撼出了玉钏的泪水。

玉钏想到自己刚才还在挂念着白少爷,便觉着对不起福海,扑到福海怀里呜呜地哭着说:“这……这世上只你一人对我这么好,我……我听你的——啥都听你的,你现在就说不受招安了,我……我也不怨你……”

福海在玉钏乳上摸了一把,开玩笑说:“我哪敢呀?你可说过了呢,你那身子只让团长碰,再不让匪碰了……”

如此一来,谈判告成。

一周之后,一万多块大洋的军饷运进了山,福海发了大洋,又把多年积下的钱财分了,带着五百来号弟兄浩浩荡荡整队出山,那阵势已有了几分官军的模样。

到这当儿了,二先生依旧放心不下,再三交待福海:“一看事情不对,千万不可犹豫,只管往山中退。”

福海说:“我知道,弟兄们出了一线天,你给我立马封山!连珠枪留给你,我呢,也见机行事!”

二先生道了声“珍重”,在福海和玉钏面前跪下了。

福海忙把二先生拉起,搂着二先生,暗暗落下了两行泪来。

玉钏心中也是难过,红着眼睛别过身子。

只三阎王颇不耐烦,在一边连连说:“走都走了,还磨蹭个啥?在山外不如意咱再回来就是,看这啰嗦劲!”这时,残阳如血,西天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