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那背时的日子,白少爷走进了观春楼。也是巧,白少爷恰是玉钏带伤接的第一个客。

白少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多多少少有些腼腆。头一回见面,白少爷红着脸,挺不好意思的,一进了玉钏的房,先把门反手关上了,才坐到床头,讷讷着对玉钏说:“我……我原没想来——真没想来。可……可、可在楼下厅堂里一看到你的相片,不……不知咋的就点了你。真……真像做梦,我……我都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哩……”

玉钏见白少爷生得细皮嫩肉,英俊倜傥,便把白少爷当作了城里初涉花丛的风流纨袴,并无几多看重的意思,更没想到过日后要和这个少爷私奔,经了这么多事后,玉钏的心早就凉了,连周团副也不敢再多想。

白少爷仍在说,脸红得更狠:“我……我原是听说过你的,都说你是观春楼的花魁,就……就想来看看你——真的,就是想看看……”

玉钏不冷不热地瞅了白少爷一眼说:“现在看到我了,你该称心了吧?”

白少爷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玉钏脱口道:“相片也看完了,人也见着了,还不该走么?”

白少爷老老实实起了身,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玉钏,慢慢地向门口走,边走边说:“玉钏,你……你真是美丽,真是美丽哩……”

这当儿,玉钏却醒过梦来,突然想到,这老实巴交的白少爷今晚真若走了,只怕自己还要被别的客点上的——若是个不老实的客,她又要遭殃了,被人折磨不说,一身的伤痕让人家看了也丢脸呢。玉钏忙换上一副笑脸,把白少爷喊住:“哎,你……你咋真走了?我……我是逗你呢!”

白少爷大喜过望:“你……你不赶我了?”

玉钏上前拉住白少爷的手,娇声说:“不赶你,——你是客,哪能赶呀?”

白少爷很是感激地看着玉钏,连连道:“那好,那好,那,今晚我……我就好好和你说说话……”

真就是说话。

白少爷既不要玉钏弹琴,也不要玉钏唱歌,更没去搂玉钏,只规规矩矩地坐在玉钏身边,守着一杯清茶和玉钏聊天。

后来,玉钏才知道,这白少爷并不是城里的纨袴子弟,却是个多情多义的男人呢,又进过洋学堂,其学问身份据说是和先前的秀才等齐的。白少爷的父亲玉钏也熟,就在观春楼对面的街上开店,字号唤作“老盛昌”,专卖些锦缎丝绸什么的,玉钏和观春楼的姐妹们常去光顾,只是过去从没听说过老掌柜有这么个长脸的儿子。

那晚听白少爷自己一说才知道,这白少爷原是在省上用功,专学时兴的国语、洋文,现时因为省城打仗,洋学堂放了长假,才回了家,又瞒着自家老子,偷偷摸摸进了观春楼。

说完自己的事情,白少爷就和玉钏大讲省上的情况,北京的政局。讲着,讲着,白少爷脸上的腼腆便不见了,胆子也大了,径自慷慨激昂起来,俨然了不起的一个大人物,手背在身后,在玉钏面前走来走去,让玉钏直想笑。白少爷说,如今天下大乱,军阀纷起,那皖系,奉系、直系,你杀过来我杀过去,硬把一个好端端的民国杀得浑身是伤,只有广东的南军要算好的——南军里有个孙中山孙大炮,是了不得的大元帅,孙大元帅立志扫荡军阀,再造民国哩。

玉钏实是忍不住了,掩嘴笑道:“白少爷,你莫不是南军派来的探子吧?”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白少爷,一听这话怕了,竟紧张地跑到门口听了听,才苍白着脸对玉钏说:“你……你莫乱说——探、探子……探子这种事能乱说么?若被孙旅长手下的人听到了,可……可不是好玩的!”

玉钏身子一扭,嘴一噘:“我偏要说,你怕孙旅长,我们姐妹们偏就不怕,我们只管孙旅长和他的兵叫匪。”

白少爷附和说:“对,对,是匪,是匪。”

玉钏道:“只有早先钱团长的队伍是好的,钱团长的队伍不是匪。”

白少爷反对说:“只怕也是匪哩。”

玉钏不高兴了,气道:“是又怎样,难不成你也要投那南军把他们都剿了?”

白少爷头一昂:“玉钏,我告诉你:我不去剿,有人去剿——孙大元帅要去剿的。孙大元帅说了,军阀不除,国无宁日。”

玉钏脸一板:“你尽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是不是要我也和孙大元帅一道,去铲除军阀,再造共和?”

白少爷见玉钏真生了气,不敢再说了。

玉钏这才缓下脸色道:“白少爷,你……你不想想,我……我算啥?我只是个苦命的青楼姑娘,哪有你那份闲心思去胡思乱想?”

这话又挑起了新的争论。

白少爷正经说:“玉钏,你说得又不对了,——怎么能说是闲心思呢?中华民国,是民众之国,所有国事,均系民众之事,你不想,我不想;你不管,我也不管,那窃国大盗就出来了。第一个窃国大盗就是袁项城——知道袁项城么?袁项城就是袁世凯,咱用的光洋上就有他的像……”

玉钏故意气白少爷道:“袁大头我认识,那可是好东西。”

白少爷益发痛心疾首:“看看,看看,中国人的可悲,正在这里。国人都只认识钱,不认识天下大势,不知克己复礼,中华民国还有个好么?”

玉钏为了让白少爷记起她的身份,有意将裙摆一撩,让一条雪白的大腿和下身穿着的小小紧紧的花裤衩闪了一下,说:“真好笑,我也算正经国民么?”

白少爷真是个疯子,竟没向她下身看,仍夸夸其谈:“你咋不算正经国民呢?要算的。你我所思所想,就是国民所思所想。须知,国民不仅仅是一个空泛的名词,而更是一个很大的生命的政治的整体,内涵极是广博。国民一词,概而言之,就是在中华民国国境内拥有公权、私权之男女……”

后来想想,实在是有趣,和白少爷头回谋面没谈别的,竟为这些没滋没味的话题争个不休,还惹出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闲气。

争到后来,两个人都腻了,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直到夜深人静,月光爬过窗台泻满卧房……

从此,白少爷成了观春楼的常客,几乎天天来,来了哪儿也不去,只摘了玉钏的花牌到玉钏房里坐,且又从不在玉钏房里过夜,往往呆到一定的时候就走。玉钏一身的伤,竟是在白少爷的这般无意庇护下,一天天好彻底了。脖子上的青痕消去了,身上的鞭痕也不太显了。

玉钏又成了一个水灵灵的玉人儿。

直到这时,玉钏才觉得自己是对不起白少爷的。因着怕被白少爷看到身上的伤,从没在白少爷面前脱过衣服,连奶子都没让白少爷碰过。白少爷也呆,只亲过她的嘴,再不对她动手动脚。一来到她房里,白少爷仍只是谈,话题颇多变化,从军阀、共和,到洋学堂里的生活、还有省上风情、家长里短无所不包。知道玉钏识字不多,白少爷又兴冲冲地拿来《三字经》、《百家姓》和国语课本,教玉钏识字学习。

玉钏心里有愧,总想报答白少爷,却又不好和白少爷直说。有一次,白少爷又来,又谈到半夜。玉钏说是要小解,偏又故意借口害怕,不愿出门。白少爷窘迫了一下,拿出一个洗脚盆,让玉钏往盆里尿。玉钏便当着白少爷的面,把裙子撩起,脱了裤衩,以为会引得白少爷扑上来,把她抱住。没想到,白少爷偏转过了身子……

玉钏大惑不解,弄不懂白少爷要做什么。玉钏把这事和刘小凤说了。

刘小凤拱手向她道喜。

玉钏问刘小凤:“这喜在哪里?”

刘小凤笑道:“喜你造化好,终是有了可心疼你的人。”

玉钏疑疑惑惑说:“可……可白少爷从没说过赎我出去。”

刘小凤正经道:“说嘴的男人最是不足信的,倒是这不说嘴的白少爷才是你可以长久相依的人——周团副不走只怕也靠不住,白少爷倒是靠得住的,我看得出。”

玉钏这才收起了自身的轻薄,把当初对周团副的一片痴心全挪到了白少爷身上……

又过了十余日的样子,省城的仗不打了,白少爷要去省上续学,最后来了一次,玉钏真心实意投到白少爷怀里哭了,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全说给白少爷听了,且头一次不顾羞怯,主动解了衣裙,把白少爷拉到了自己怀里。

白少爷大为动容,抖颤着手抚着她曾被打伤的背和臀,她乳下被剪刀戳出的伤口,她曾像狗一样被套上了项圈的脖子,默默地流泪,伤心不已,嘴上还喃喃着:“残忍,残忍,太……太残忍了。他们……他们怎么就忍心这么作践一个花儿似的姑娘哩……”

玉钏也哭了,吊着白少爷的脖子说:“白少爷,你……你是我今生见到的唯一的好人……”

白少爷紧紧搂着玉钏,泪水和着口水,亲玉钏的脸,玉钏的脖子,玉钏的乳房,亲着,亲着,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然而,白少爷最终仍没和玉钏做那事。

玉钏依在白少爷怀里,悬着心问白少爷:“你……你莫不是嫌我吧?”

白少爷满面泪水道:“不……不是,不是……”

玉钏又问:“那……那你为啥不……不要我?”

白少爷一把推开玉钏,甩着脸上的泪,疯叫道:“为……为我从省上回来娶你!光明正大的用轿子把你抬走!”

玉钏颤声道:“白少爷,你……你莫骗我,我……我知道我的身份,我再不是没破身的时候了,人……人家都骂我是小婊子哩……”

白少爷“扑通”一声跪到玉钏面前,双手抱住玉钏的腿,泪脸紧贴在腿上亲吻着,摩蹭着,哽咽说:“玉钏,在……在我眼里,你……你永远……永远都是当年的那个没破过身的小姑娘,美姑娘……”

玉钏再也支持不住自己柔弱的身子和柔弱的心了,骤然间泪如雨下,软软地倒在了白少爷的怀里……

那夜,玉钏偎依在白少爷怀里,轻抚着丝弦古琴,给白少爷弹《高山》《流水》,弹得丝丝入扣,如醉如痴,宛若入梦。

白少爷也轻抚着玉钏的秀发,给玉钏讲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又说得玉钏泪水涟涟。

不知不觉已是拂晓,天光大亮,白少爷依依不舍地去了,临别时再三和玉钏说,要玉钏多自珍重,把学过的新字好好温习。

玉钏一一应了,要白少爷放心,也要白少爷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