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团长安国保民军的队伍是被人家打走的。走得挺急慌,连城南门的两门炮都未及拉。

商会赵会长那日在观春楼闲聊,说北边白昌山的李司令、南面河口的孙旅长怕要过来。这夜真就过来了,三更里响了一阵枪,满街都是脚步、马蹄声,待到天一亮,李司令、孙旅长的告示已在城里四处贴着了。世事的变化就那么快。

李司令、孙旅长的队伍把凤鸣城一占,观春楼前马上热闹起来,当天中午便有不少土里土气的大兵来胡闹,口口声声要找楼里的小婊子们练打枪。郑刘氏赔着笑脸,拿着烟酒出来圆场。大兵们一拥而上,抢了烟酒,还把郑刘氏按倒在大门口用枪托子捅她的屁股。

郑刘氏又气又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满城找当官的论理——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官长,送了不少钱,又送了一个姑娘,才讨得一纸文告贴于门楣。

大兵们却不管什么文告,仍不断往观春楼门前的青石巷里拥,围着郑刘氏七嘴八舌吵闹不休:“……你这老东西真是不识相,老子们到你这儿练枪是瞧得起你哩!”

“好你个老卵子,放着一楼小婊子不让老子们日。不日那帮小婊子,老子们便日你这老婊子!”

……

郑刘氏直讨饶:“……不是不让日,实在是许多妮子正来月经,来了月经有三天例假,这……这是钱……钱团长定下的王法呢。”

大兵们逮着理了:“好你个老×,原来通匪呀!来呀,弟兄们,别说废话了,咱就拿这老×练枪了,这老×通匪,通那姓钱的!”

七八个兵硬把郑刘氏按倒了,真就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郑刘氏的衣服,于光天化日之下把郑刘氏压在青石板地上练了起来。

郑刘氏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号啕大哭,大兵们只是不理,一个完事,又上去一个,直到后来见着有人砸开了观春楼的大门,才舍弃了郑刘氏,一个个提着裤子往楼里冲。

楼里顿时大乱起来。大兵们抓住谁搂谁,在哪儿抓住就在哪儿开练。楼下厅堂,走道上,楼梯口,房间里,四处都是上身穿军装,下面光着屁股的大兵们。有的姐妹被按倒后就再没爬起来,弄得一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脏东西,吓得直喊饶命……

大兵们不但拿姐妹们开练,还抢钱,抢东西。不少姐妹没掖好的私房钱都被抢个净光,有的姐妹差点没和那帮大兵拼命。姐妹们已是坠入风尘,一般而言,对自己的身子倒并不过分看重,对背着郑刘氏好不容易聚起的小小财富却是很看重的。一个叫英莲的姑娘硬是枪抵脑门也不下自己手上的金镏子,那行抢的大兵竟把英莲的手指生生剁了下来……

真个看重自己身子的只有玉钏了。

玉钏那日仍做着太太梦,一颗痴心还在周团副身上——想着日后要做周太太,就决心为周团副守节。大兵还没冲进楼时,玉钏便自作聪明地把红绸布小灯笼挂到了房门前,以为孙旅长的手下的大兵也认钱团长这例假规定的。大兵们冲上楼时,玉钏又把门插牢实了,还在门后抵了张梳妆台。

不曾想,小灯笼和房门都没挡住大兵们的粗鲁和野蛮。

几个大兵把小红灯笼拽下来踩了,又用枪托子捣烂了门,旋风一般冲了进来,对着玉钏大叫大嚷:“小婊子,快,快脱衣服,让我们弟兄们快活、快活……”

玉钏那当儿并不怎么慌,先是向后退着,对那几个大兵说:“你们别乱来,我……我可是周团副的人,周团副知道饶不了你们……”

一个大兵笑道:“哪还有什么周团副呀?钱团长都被老子们赶跑了!”

又一个兵嚷道:“真是哩!别说你现在还是楼里的小婊子,就算是周团副的小太太,老子们也得日了你!”

玉钏退到了墙边,再无处退了,这才贴墙站定,把握着剪刀的手从背后突然抽出来,对那几个大兵说:“你……你们敢?!你们过来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大兵们见的血多了,哪吃这一套?硬是冲了过来。

玉钏为了周团副,也真是说到做到了,眼一闭,手一抬,硬着心把剪刀刺进了自己的前胸,让鲜血骤然间染红了自己的衣裙……

然而,不知是怜惜自己还是怎的,尖锋下去并不太深,要刺第二刀时,大兵们上前把玉钏抱住了。抱住后,大兵们先夺下了玉钏手上的剪刀,继而,一边说着脏话,一边七手八脚扒玉钏的衣裙,手还在玉钏身上乱摸乱拧。玉钏仍是不依从,嘴里大骂着“土匪、强盗”,两只手乱抓,两条腿乱蹬,还用牙咬大兵们探到她嘴边的手指。咬了手指的那个大兵气了,操起枪,对着玉钏的脑袋就是闷闷的一枪托子,立时把玉钏击昏过去。玉钏昏死过去后,大兵们才如了自己的心愿,一个个脱了裤子往玉钏身上爬……

大兵们走后,姐妹们看到:玉钏的景状真惨,赤条条在屋子中央的地上躺着,人事不省。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裙全被撕坏了,浸在地上的血水秽物中。玉钏身上也全是血,血色中还斑斑点落着大兵身上的脏东西,整个人已不成模样了。姐妹们思及自己被蹂躏的经历都落了泪。从青石巷地上挣扎着爬回来的郑刘氏更死了亲娘似的哭个不休。

只有刘小凤咬着泪珠儿没让它落下来。刘小凤先用布单把玉钏的身子遮掩了,而后,又默默用干净的温水给玉钏擦洗身上的血污,包扎伤口。

玉钏渐渐睁开眼,朦胧醒了。

刘小凤搂住玉钏一场痛哭。

玉钏没哭,傻傻地盯着刘小凤看,问刘小凤:“姐姐,周……周团副还,还会回来娶我么?”

刘小凤没作声。

玉钏又说:“姐姐,你……你知道的,今日我……我没办法呀……”

刘小凤哽咽着道:“玉钏,你……你这傻姑娘,你值么?”

玉钏说:“只……只要周团副娶我做太太,就……就值……”

郑刘氏忙道:“妮儿,周团副会回来的,会回来娶你的。这帮土匪兵长不了,你瞅着吧,用不几日钱团长和周团副就带着兵马杀回来了。”

听得郑刘氏这话,玉钏眼中的泪才雨珠般下来了……

大索一般皆为三日,三日之后,凤鸣城里恢复了秩序。嗣后总安静了有十数天,直到两支联手攻城的盟军——李司令的队伍和孙旅长的人马又干起来,炮火毁掉半条举人大街,孙旅长又驱逐了李司令,凤鸣城才算得到彻底安静。

这一回李司令变成了匪。李司令的队伍没打过孙旅长的兵马,李司令自然是匪。孙旅长公布的李司令的罪状中就有一条:怂恿部属抢掠民财,残害妇女。为证实所控之确凿,孙旅长派人用车把玉钏装了去,一车拉到旅部,又是照相,又是谈话,闹得不亦乐乎。

公事办完,自然便办私事。孙旅长待谈话会一散,就色迷迷地看着玉钏嘿嘿笑,还在会议厅里手就公然伸进了玉钏的怀里,拧着玉钏小小的乳头问:“小姐,这是什么东西?”

玉钏恨着那些蹂躏她的大兵,对孙旅长更无好感,狠狠打掉孙旅长的手,要往门外走。

孙旅长两手一拦,硬留着玉钏不让走,说是要请玉钏喝酒。

喝酒时,孙旅长甩下旅长的架子,自愿与匪合了流,让手下的两个兵强行扒了玉钏的衣裙,把玉钏赤身裸体的强按在桌上,当作了一盘下酒的菜。那当儿,玉钏身上正来月经,且很多,身下系着的月经带都浸透了,孙旅长也不嫌脏,喝着酒就把玉钏身上的月经带扯了,要往玉钏身上压。玉钏破口大骂,还从两个兵手中挣脱出一只手,狠狠甩了孙旅长一个耳光。

孙旅长并不恼,摸着挨了打的脸笑呵呵的,直夸玉钏有血性,说玉钏身上少了个鸡巴,若是有了个鸡巴,他就要用武装带换下玉钏的月经带,给她个排长、连长的干干。让手下两个兵按着,孙旅长笑呵呵地把玉钏强奸了……

嗣后,孙旅长的新王法颁布了,和钱团长那匪有个区别,孙旅长把钱团长的旧王法废了,说是观春楼挂红灯很不可取,是对女界的一种污辱和歧视。三天例假取消。旅长认为,规定例假属混账之举:你怕撞红沾上晦气,不嫖便是,怎好硬不让人家做生意呢?出于保护工商的宗旨,此类旧规陋习自当在扫荡之列。孙旅长声言,民国民国,就是民众之国,民众之国最讲究自由平等,人格尊严,他孙某首先要把属于女人的那份自由平等、人格尊严还给女人们,其二,要坚决保护工商……

郑刘氏被孙旅长手下的兵当街练过,原是恨着孙旅长的,现在见孙旅长“保护工商”,才意外发现了孙旅长的不同凡响,当即拥护了孙旅长,也顺着孙旅长的意思,把钱团长看作匪了。为显示和钱团长那匪一刀两断的决心,郑刘氏叫多哥把楼里的小红灯笼全从姐妹们手上收回来烧了,明确宣布取消每月三天的例假,还假模假样地说,这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姐妹们的平等自由和人格尊严。

姐妹们苦不堪言,极一致的怀念起钱团长和钱团长统治凤鸣的好时光。郑刘氏把钱团长认作匪,姐妹们偏就把孙旅长和他手下的大兵们认作匪。孙旅长这匪和他的匪部属们常到观春楼来,姐妹们便把那脏兮兮的东西往匪们的军装口袋里偷偷塞,就连孙旅长军装口袋里也被塞过两次。

有一次让孙旅长出了丑。孙旅长给一帮部下训话,训得激动,冒了汗,想掏手绢擦脸,不曾想,掏出的却是那脏东西,而且差点儿就擦到了自己的黑脸膛上,闹得部下们轰堂大笑。

为发泄对郑刘氏的不满,姐妹们还把那脏东西扔得满楼都是。郑刘氏知道姐妹们是和她捣乱,却也无奈,只得额外给多哥派了份差,让多哥天天去拾。多哥恨得直咬牙……

玉钏因着周团副的缘由,对钱团长队伍的怀念就更深一层了。那时,玉钏虽拿不准周团副什么时候能带着队伍打回来,回来后还要不要她,一颗心仍是在周团副身上的。玉钏和刘小凤多次说过,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周团副了。周团副送玉钏的一对金耳环,玉钏打从周团副走后便藏在布腰带里再没戴过,有时,夜深人静了,才悄悄取出来,独自一人默默看看。

……

后门送旧前门迎新,风风雨雨中又过去了一年,孙旅长的兵马偏就不败。有几次倒是风闻钱团长的队伍要过来了,只是私底下传上几天便没了音讯。玉钏也傻,只要听到这样的传闻总要做场弥天大梦——有一回还偷偷跑了,想据传闻的线索去寻找周团副。

自然寻不着。

郑刘氏和多哥一干人等把玉钏抓回来一顿死打,又是鞭子,又是棍,打得玉钏遍体是伤,还用一根铁链子把玉钏锁了,带项圈的一头锁着玉钏的脖子,另一头锁在房门上,让玉钏像狗一样,只能在三步开外的地界上移动。

多哥对玉钏是很恨的,这份恨自从周团副吃花酒那日一直聚到今天,今天见玉钏倒了霉,自然分外高兴,天天生着法子,找着碴儿折磨玉钏,还冲着玉钏身子撒过一回尿。

挨打后伤还没全好,郑刘氏又逼着玉钏接客。玉钏不干,扒开衣服让郑刘氏看自己身上的伤,和脖子上被锁出的青痕。

郑刘氏根本不看,冷冷说:“只要还有一口气,你就得给老娘接客!”

玉钏仍是不答应。

郑刘氏便叫来了多哥,对多哥说:“你不一直想日玉钏么?现在,老娘把玉钏赏给你了!她一天不接客,你给我日一天,一年不接客,你就给我日一年,想啥时日就啥时日,活活日死了她算数!”

多哥真就动手了,当着郑刘氏和众姐妹们的面,先把玉钏用绳子吊得只脚尖沾地,后来又扒了玉钏的衣裙,架着玉钏的腿要上。

玉钏一边哭,一边骂,身子却没法躲,只能由着多哥摆弄。姐妹们心里都恨,却敢怒不敢言。

又是刘小凤站了出来,对郑刘氏道:“妈,你到底还让不让我们姐妹活了?若是不让我们姐妹活,我们就一个个死给你看!”

郑刘氏疯叫道:“要死都去死,不死就得给老娘接客!老娘开的是窑子,不是旅馆饭店,纵然你是金枝玉叶到这儿来也是一样的。”

刘小凤脚一跺说:“那你别后悔。”

郑刘氏吼:“想死的都去死吧,老娘才不会后悔哩。”

谁也没料到,刘小凤那夜真往屋梁上拴了根绳,把自己的脖子套进了索套中,若不是被一个嫖客及早发现,真就送了命。

郑刘氏这才醒过梦来,把说过的硬话全收了,直打自己的耳光,说自己老了,益发混账糊涂,好说歹说要小凤别跟自己一般见识。

刘小凤来这一手只是为了玉钏,待得缓过气来,就对郑刘氏说:“你若再叫多哥作践玉钏,不但我刘小凤不活了,玉钏只怕也不会活了。这死原本比活容易,与其活着受这份罪,实不如死了的好。”

郑刘氏唯唯喏喏去了,无了先前的威风。

刘小凤闹过这一出以后,玉钏的日子才好过了些,和刘小凤的关系自然也就更深了一层。

刘小凤背地里又教玉钏,要玉钏于要紧的当儿学会装疯卖呆,乃至寻死觅活。且向玉钏透露说,其实谁也不想死,自己上吊那日,是谋划好了的,她去上吊,却专让那相好客来发现,只为吓唬郑刘氏。郑刘氏可不愿能赚钱的摇钱树倒下来哩。

刘小凤最后归结到一点,就是要会由着性子闹。

玉钏轻声问:“姐姐,刚进这观春楼时,不是……不是你叫我收敛些心性的么?”

刘小凤苦苦一笑道:“我的好妹妹哟,你真是傻!你还没悟出么?如今不是往日,此一时彼一时了,往日你尚未破身,后来又有周团副护着,郑刘氏自然让你三分。现在你既已破身,便再无那往日的身价,周团副的安国保民军又不可能马上打回来,你就得换一种活法了。走时有走时的活法,背时自有背时的活法嘛!”

玉钏这才多少明白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