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的丧事和张天心的丧事都是岳大江一手包办的。

岳大江对两人的死都很伤心,一再说天帅死得冤,玉环死得也冤,并称自己和方营长都有责任。岳大江说,他的责任在于过分大意了,知道天帅的仇家很多,不该请天帅到省城来散心;方营长的责任就更大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硬让她偷了军装和枪,在车站闹出这场杀人自杀的惨剧,让他一下子失去了一老一小两个贴心体己的朋友。岳大江恶骂了方营长一通。让方营长卷了铺盖。办丧事时,方营长来了,岳大江又骂:“你还来干啥?玉环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他妈还有脸来?!”方营长不敢言声,拉着百顺往一边躲。

百顺对姐姐的死并不怎样伤心,也就劝方营长不要伤心。方营长说:“我伤啥心?我对你姐只有恨!她自己找死不说,还害了我!”百顺道:“她只害了我,根本没害你,你不就是丢了个营长么?那官不当也好,当下去早晚也是个祸。”方营长想想也对,他看得出来,这场行刺与岳大江有关,他那营长是当不下去的。岳大江开革他,一来是瞧他不起,二来也算手下留情,放他一马。方营长这才又说:“营长不营长的倒没啥,她还是害了我的,她不该把我儿子弄没了。”方营长估计儿子在岳大江那里,想去要又不敢。

因为岳大江尽心尽意,两边的丧事都办得很隆重。岳大江还在葬礼上大发了一通感慨,说这都是军阀时代种下的祸根,由此可见军阀混战,于国于民于军阀自身都是没好处的,今日所幸有蒋总司令扫平各路军阀,完成国民革命,这种冤冤相报的仇杀悲剧才不至于再发生……

岳大江为仇杀的双方治丧,没有谁认为这有啥不合情理,就连百顺和方营长也没意识到这不合情理。众人都道岳大江够朋友,讲义气,两下里都对得起了。又有报馆的主笔在时评文章里写道,岳师长葬礼上的话,是为一个相恨相仇的时代做了总算帐的。更有访员某甲,于葬礼探访后著文说,若是岳师长早知道有这场仇杀,凭着他和双方的交情,没准就能化解,只可惜岳师长知道得太晚了……

葬礼结束后,百顺心里空落落的,就喊方营长去喝酒。馆子依旧是老来顺。

方营长几杯下肚,哭了,说:“我还是想着玉环的,我不愿她死,真不愿!我们早在省城易帜那日毙了张天心,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回想起来,我觉着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百顺说:“我也像在做梦呢,我老觉着我是在汤集,在那刘老板的戏班子里,演《苏三起解》哩!你不知道当时我唱戏有多入迷,嗓子有多好。可我姐偏不让我唱,硬叫我去学拳玩枪!”

方营长这才想起了玉环的那把勃朗宁,就问:“那把枪呢?还在你那么?若在,就送我吧,也算我和你姐没白好一场。”

百顺苦苦一笑:“不在了,前阵子手头紧,老五不让我拿货栈里钱,我用那枪换了烟抽。”

方营长叹道:“无怪乎你姐骂你没出息,你是真没出息的。”

百顺辩道:“我没出息也怪俺姐,她若早让我去唱戏,没准就有大出息。”

方营长说:“那你现在就可心唱吧,你姐不在了,再没人管你了。”

百顺来了精神,道了声“好”,放下酒杯唱将起来,想象着自己是在戏台子上,锣鼓家什在敲,二胡在响,自己正扮作一个起解的苏三……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这声音干涩沙哑,还带着胸腔深处传出的痰鸣,根本不像是唱出来的,倒像是钝刀割肉割出来的,不说方营长了,连百顺自己都听得陌生,这哪是他唱的呀,刘老板说过,他唱青衣能唱红半边天呢,他的唱声不该这样……

百顺眼中的泪下来了,噙着泪连连摆手道:“不唱了,不唱了,嗓子早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