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庆贺胜利,何总长破例在家里请客,以他和五太太的名义,邀了于婉真、朱明安、胡全珍和白牡丹四人来吃火锅。

最先到的是白牡丹,白牡丹事先不知道何总长都请了谁,一进门,见偌大的客厅里空荡荡的,便问何总长:“今日明安来不来?”

何总长说:“要来的,我把他和婉真一并请了。”别有意味地看了白牡丹一眼,又拖着长腔说:“我知道你喜他,敢不请么?”

白牡丹冲着何总长笑了笑,没作声。

何总长扯住白牡丹的手拍了拍:“只是我不知道,你喜那小白脸,那小白脸喜不喜你呀?”

客厅的壁炉已生了火,屋里挺热,白牡丹把手从何总长手里抽出来,又把穿在绿缎旗袍外面的毛线衫脱了,挂到衣帽架上,才叹了口气对何总长说:“谁说我喜小白脸?我喜他啥?我才不喜他呢!”

何总长说:“你别骗我,我都听孙亚先说了。”

白牡丹道:“那是孙亚先瞎说,这人是记者,专靠瞎说混饭吃,你又不是不知道!”又说,“朱明安不是和我,却是和……和谁,何总长,你猜猜看?”

何总长手指往白牡丹额头上一按:“不就是和于婉真么?我知道的。”

白牡丹不屑道:“真个不像话呢!一个外甥,一个姨妈,竟然……”

正说到这里,朱明安和于婉真被一个老妈子引着进来了。

白牡丹一怔,和何总长一起迎上去,和于婉真、朱明安打招呼。打招呼时,便瞅着于婉真身上的法国线绒外套说:“婉真,你这外套真漂亮,是明安孝敬的吧?”

朱明安有些窘,呐呐道:“白小姐又……又开玩笑……”

于婉真却扯着白牡丹的手,挺认真地说:“真还就是明安买的呢!是昨天在‘大西洋’买的,今日要到何总长这来,明安非让我穿,我倒没觉着哪里好,实不想穿,可明安就是不依,便穿上了。白姐,真是很好么?”

白牡丹知道于婉真在刺她,心里恨恨的,嘴上却道:“不错,真不错,明安有眼光。”

何总长也说:“明安算是被婉真调教出来了,前天和邢楚之斗法斗得好,今天我得好好敬明安几杯酒!”

于婉真笑道:“哪里呀?明安做得好,是因为有干爹你撑着哩。”

朱明安连连点头,对于婉真的话表示赞同:“是的,是的。没有何总长,我哪经得起这种事呀!”

何总长高兴了,哈哈大笑着,默认了自己的不同凡响,挥着手说:“邢楚之哪是我的对手?他实是不自量力呢!”

朱明安道:“可这家伙终是滑头,还是逃掉了……”

何总长摇摇头说:“没逃掉——我能让他逃了么?昨日我已把邢楚之挪用军费的事电告了镇国军司令部,当天刘督军就下了手令,要抓他,只不知抓到没有。”

朱明安舒了口气:“这就好。就算抓不到,这人也不敢再到咱新远东露面了……”

何总长和朱明安说话的当儿,白牡丹已拖着于婉真坐到了自己身边的沙发上,说起了悄悄话。

白牡丹指着朱明安穿在身上的米色西装问于婉真:“这是那回咱在万福公司给明安买的吧?”

于婉真瞅了朱明安一眼,含糊地承认了:“好像是吧。”

白牡丹说:“真精神。婉真,你算是有福气。”

于婉真道:“我也是没办法,他十四岁跟我,就恋我……”

白牡丹吃吃笑了:“今日就恋到了床上……”

于婉真白了白牡丹一眼:“那又怎样?”

白牡丹还是笑:“不怎样,我……我和他也有过的。”

于婉真淡淡地道:“这我知道,明安早和我说了。”

白牡丹一怔,挺失望的,可马上又俯到于婉真的耳际说:“明安人不错,就是做那事时急了些,像小公鸡,是么?还……还——婉真,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他还玩我的那东西,那脏兮兮的东西。他也玩你的么?”说毕,又是吃吃地笑。

于婉真心里很气,却不好发作。

正尴尬时,何总长的五太太笑着叫着从楼上下来了,继而,胡全珍又到了,大家不约而同谈起了新远东,这才给于婉真解了围。

吃饭时,白牡丹还想和于婉真坐在一起,于婉真却躲了,硬把五太太让到白牡丹身边,同时也想着要在白牡丹公然作践朱明安时,给予必要的反击。

然而,白牡丹没有给朱明安难堪的意思,酒杯一端起,便说起了那夜的事。据白牡丹说,那夜,邢楚之决定发难时找过她,她想都没想就回绝了,第二天还把这内情告诉了何总长。

何总长捏着小巧的酒杯,抿了口酒证实道:“不错,若不是白牡丹一大早来说,我再怎么也想不到姓邢的会来这一手!我立马顺滕摸瓜,找到了镇国军办事处,后来,又让珍老查实了。”

胡全珍说:“可也怪,那日夜市抛出的新远东有八万多股,邢楚之手头没这么多,我知道的。他一开始筹措的股款就是挪用的军费,后来要还,就陆续卖出了……”

朱明安道:“是哩,我也觉得怪。邢楚之手头最多一万股,就算都在三小时内抛出,也不至造成那么凶的跌势,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人在暗中使坏?”

何总长摆摆手说:“这事一点都不怪,我看必是邢楚之猛抛那一万股,带动了外面的散股,加上那日又有大中国、合众的倒闭,夜市上的人心便浮动了,这种事在十年前的橡皮风潮中就有过……”

五太太见众人老谈股票,不耐烦了,用筷头敲着桌面道:“好了,好了,事已过去了,就别说了!”

胡全珍却忧虑地说:“还不能算过去呢!邢楚之捅的漏子还没完,这狗东西一走了之,镇国军那边就瞄上我们了。今日下午,刘督军派了一个军需副官、一个团长坐蓝钢快车从南京赶来了,追讨那八十二万军火款。可邢楚之化名的账上只有三十一万了……”

朱明安道:“那便把三十一万拨给镇国军就是!”

胡全珍说:“若是拨过之后,邢楚之再冒出来要钱咋办?”

何总长说:“邢楚之不敢,——镇国军正抓他呢,他还敢往枪口上送?”

胡全珍头直摇:“那也不行,我这日夜银行办在租界里,是在租界注的册,有关手续不办全,我是不能给的!”

何总长认真了,用筷子头频频点着胡全珍:“你珍老莫开玩笑,刘督军可不是当年的郑督军,和我并无多少关系,你们若是闹僵了,我都没办法。这笔钱你说啥也得快还给人家,拖下去只怕还会有新的麻烦!你珍老不想想,刘督军横行霸道,无理都赖三分,有了理还不逼人上吊?!”

于婉真也插上来道:“我干爹说得对,珍老,你可不能做这与虎谋皮的事,否则,不但是你的日夜银行,只怕整个新远东都要跟着倒霉。”

胡全珍一声长叹,心烦意乱地说:“好,好,我想法还了就是!”

这话谁也没注意:偌大一个日夜银行,竟要为三十一万去“想法”,这实已透出了日夜银行的严重危机,大家竟都没悟到——就连极为世故的何总长都没悟到。

胡全珍也不愧是条滑头的老鱼,短促的失态过后,立马又振作精神,在整个吃酒过程中和众人谈笑自如,还要白牡丹清唱助兴。

白牡丹不愿唱,说:“我早就言明的,只要发了财,就再不做任人轻薄的戏子了。”又说,“我打从起办新远东,便退出了大舞台,已是几个月没吊嗓子了。”

何总长不依:“你说过还愿为我唱的!”

白牡丹道:“我是说过,可我今日真没情致。”

于婉真便劝:“就为何总长和珍老唱一回吧!这里没人轻薄你。”

白牡丹对于婉真满是怨恨,觉得于婉真说是没人轻薄,实是故意轻薄她,益发不愿唱了。

何总长说:“我知道了,我们都没面子,只一个人是有面子的,倘或这人请咱白小姐,白小姐便一定唱……”

胡全珍明知故问:“这人是谁?”

何总长把油嘴向对过的朱明安一努:“我们的理事长嘛!”

朱明安脸一红:“何总长开玩笑了。”

何总长笑道:“不信你就请一下试试!”

朱明安窘迫地去看于婉真,于婉真摆摆手说:“算了,算了,白姐几个月没吊嗓子,怕唱不好让我们笑她,我们就别逼人家了……”

不曾想,于婉真话没落音,白牡丹偏离座站了起来,清清嗓子,面对众人唱将起来——是《新红楼》里的一段:

未卜三生愿,平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一曲唱罢,众人拍手喝彩,都道白牡丹天生一副金嗓子,莫说几个月不唱,就是几年不唱,一开腔仍是不同凡响。

只朱明安不说话,坐在那儿夹支烟发呆,烟灰落到西装上,把西装烧了豆大一个洞都不知道,后就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朱明安一出去,于婉真也跟着出去,重坐到酒桌前的白牡丹默默无声地把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让何总长倒满了,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啥都像做梦,这世界还靠得住么?”

何总长想安慰白牡丹几句,朱明安和于婉真却相伴着回来了,何总长只得改口说起新远东。要大家都从心里把新远东当作自己的,不论日后还会有多大的风雨,皆要一同退进,不能只顾自己。

众人均点头称是,都声言自己再怎么样也不会做邢楚之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