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先生完全没有料到窑工骚动会来得如此迅速,如此猛烈。

“五卅”沪案、“六·二三”穗案发生以后,坐镇伦敦的公司总董雷斯特·德罗克尔曾经两次电告天津的驻华总理约翰·康德,要约翰·康德密切注视“五卅”运动之动态,预言,此一反帝骚动有迅速蔓延全国之态势,并指示约翰·康德,为求缓和计,可相机增加工人工资,适当改善劳动条件。接到电报后,约翰·康德曾匆匆来矿巡视,征询查尔斯的意见。查尔斯反复考虑,拿不定主意,从当时矿区的情况来看,尚无罢工的征兆,可他又不敢向约翰·康德拍胸脯,打包票,便悄悄溜到徐州城内天主教神甫约翰逊处讨教。

约翰逊是中国通,据说能看到中国人的骨头里去。他来华传教达二十一年之久,到过京津沪等几个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也在最贫穷的北方乡镇落过脚。

查尔斯先生诚惶诚恐地问他:“约翰逊神甫,您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了解中国人的性格,您看沪案引起的风潮,会不会波及到我们德罗克尔公司?”

约翰逊侃侃而谈:“中国民族,是个懒惰、松散、不可救药的民族和我们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干任何事情,都只有三分钟的热度,通观一下他们近代的历史,即可充分证实这一点。洋务运动,不是很热乎了一阵子么?后来怎么样了?维新变法,不也喊过几天么?后来又怎么样了?”

“这么说,他们闹不起来?”

约翰逊神甫肯定地点了点头:“闹不起来,查尔斯先生,我愿用脑袋和你打赌!”

既然约翰逊神甫敢用脑袋打赌,查尔斯的心神便定了下来,急忙回复约翰·康德说:刘家洼窑工不同于上海工人,民智未开,驯服可靠,不会一哄而起,生产可保无虞,完全没有必要增加工资。

现在好了,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一夜之间,全体窑工罢起工来,事先根本没给尊敬的查尔斯先生打个招呼,以至于刘家洼矿区的最高统治者查尔斯先生竟象个傻瓜一样措手不及了。可怜的约翰逊神甫输掉了脑袋——查尔斯先生完全有理由向他索取这只脑袋。然而,约翰逊的脑袋能阻止罢工的发生和发展么?笑话!

从昨日夜里三点二十七分接到北巷监工的电话到此刻,时间已过去了整整十五个小时。在这十五个小时中,查尔斯先生一直坐卧不安,他起草了三份电报稿,让报务员发给天津总办事处,承认自己判断失误,要求约翰·康德请示伦敦,做出应急决策。

伦敦和天津的指示没到,他只能等待。他命令矿警队克制,嘱咐印度巡捕们克制,同时挂电话给镇守使六旅旅长郑大炮,请求他从中斡旋。郑大炮却一反常态,懒洋洋地接了电话,声称:此事关系重大,没有省城督军府的指令爱莫能助。

查尔斯十分恼火,脸色铁青,不住地骂人,摔东西。他弄不明白,这块驯服的土地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恶狠狠地将约翰逊神甫数十次地打入了地狱,这个该死的中国通,实在是一条愚蠢的公牛!他上他的当!他的事业,他的前程,全让这条公牛给毁了!

这时候,查尔斯先生对德罗克尔的尊崇进一步加深了。和约翰逊这条愚蠢的公牛相比,总董德岁克尔算得上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个伟人!他真正了解中国人,是个英明的预言家。查尔斯先生坚信,伟大的德罗克尔会有对付罢工的办法的。

他急切地等待着他的指示……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铃声急促刺耳,查尔斯先生不禁一阵阵心惊肉跳。从昨夜三时二十七分起,这部电话给他带来的已不再是福音和喜讯,而是一个又一个灾难的信息。电话铃响起时,他正歪依在宽大的沙发上无限眷恋地怀念着伦敦,他在恍惚中把这电话看作了来自故国的声音。他急忙站起来,三脚两步扑到电话机旁,伸手抓起了话筒。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是矿内的生产电话,是报丧的电话,他“砰”地将它挂死了。

他的脑袋已装不进任何沮丧的消息了。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仿佛一个固执任性的孩子,哇哇大叫着,要把你的脑袋吵炸似的。

查尔斯先生无可奈何地抓起了话筒:“哈罗!我是查尔斯!是的!什么?你是谁?章达人……章先生?!……”

查尔斯先生一怔,没容细想,便对着话筒打起了哈哈:

“好!好!您好!您好!”

听筒里传来一个雄浑厚重的中年男人的声音,这声音似乎充满感情,恳切真诚,可字字句句却象刀子一样,毫不客气地向查尔斯先生心里戳。

“查尔斯经理,适才惊悉贵公司发生罢工,万余窑工骚动闹事,鄙人并鄙公司董事会深表同情!窑工们藉口‘五卅’沪案施行罢工是没有道理的!沪案令人发指,然系英国巡捕房之所为,系英国政府之所为,与贵公司无涉。此番遭难,当属鱼池之灾!殷盼先生振作精神,对窑工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施之以仁爱,千万不要扩大事态才好!”

查尔斯先生冷冷一笑,镇定自如地道:“感谢章先生的关照!我这里确是发生了些小小的麻烦!是的,小小的麻烦!窑工们是闹了些事,不过,尚没有先生想象的那么严重,况且,骚动已在解决之中,请章先生不必挂念!”

听筒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尊敬的查尔斯先生,如果事情真象您讲的那样,章某我恭贺您!我也希望你把这个小小的麻烦迅速解决了!请记住,尊敬的查尔斯先生,在这个时候,我挂这么一个电话,决不是为了报复,也不仅仅是同情。我是为了你,为了德罗克尔公司的利益,也是为了我,为了中国公司的利益!贵公司的罢工,已有向我公司蔓延的趋势,今晨,我公司窑工已有骚动之征兆。查尔斯先生,我要告诉您的就是这一点:我们都是办矿的实业家,扎根在同一块土地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理应互相提携,早日扑灭工潮!”

查尔斯先生这才明白了章达人的真正用意,揩了揩额头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对着话筒频频点头,仿佛这位中国公司的总经理兼董事长就在面前一般。

“是的,是的!章先生所言极是!鄙人完全赞同先生的观点,恳切希望先生捐弃前嫌,共同行动,以期平安度过这多事之秋。不知章先生对窑工闹事有何意见?咹?”

查尔斯先生素常是谦逊的,这会儿,又不失时机地向章达人讨教了,他从不认为这样做是有失身份的。

听筒里的回答威严而冷峻:

“不要轻易答应窑工任何条件!这些无赖们会得寸进尺的!同时,也不可动用武力,激化事态,要克制,要谈判,要让那些窑工们尝尝饿肚皮的滋味,当他们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会乖乖地扛起煤镐下窑了。尊敬的查尔斯先生,你不这样认为吗?”

查尔斯先生兴奋了,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最亲爱的章先生,您毕竟比我更了解这些窑工们,我钦佩您!您的想法和我的想法完全一致!用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话说,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哈!哈!哈!……”

聪明的查尔斯先生在任何时候都忘不了表现自己,现刻儿,又在挺适当的时候显示了自己的高明,“英雄所见略同”,用得多妙,多好,多恰当!查尔斯先生藉此得意之际,一举将狭长面孔上的忧郁一古脑扫荡殆尽,又以一种伟人般的大度,和章达人聊起了闲话:

“亲爱的章先生,什么时候和您的秘书黄女士一起来搓搓麻将?鄙人对你们中国的麻将极感兴趣,技巧见长哩,哈!哈!哈……”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

“恕我直言,查尔斯先生,我认为您马上要研究的是如何扑灭罢工,而不是麻将!中国还有句古话,叫做‘玩物丧志’!”

这是教训!象老子教训儿子!

聪明的查尔斯先生一时竟傻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话筒里又传来一句硬梆梆的警告:

“记住,千万不要轻易答应窑工的条件!”

“啪!”对方将电话挂死了。

这工夫,查尔斯先生已想起了反击章达人的话,他要婉转地提出以他为代表的德罗克尔公司屡屡在业务上战胜中国公司的事实,请这位总经理先生自重。他要告诉他:没有他章达人的告诫,他也决不会轻易答应窑工的条件的。他要告诉他:他讲的全是废话!他查尔斯全想到了!他查尔斯身后,有一个精力充沛、强盛繁荣的大英帝国!

然而,这一切都没来得及谈,章达人便将电话挂死了,这可以理解为故意的、恶毒的污辱!

查尔斯先生把话筒狠狠压在金属机座上,一头躺倒在缎面沙发上,心绪又恢复到通话前的恶劣状态。章达人以如此口吻和他讲话,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瞧不起章达人,章达人在办矿上远不是他的对手。自章达人民国十年买下大通煤矿,组建中国公司以来,他没少和他较量过。先是矿地问题,市场问题,继而是运输问题,他都以德罗克尔公司的强大资本为后盾,一次次击败了他,有一次几乎把他推进破产的边缘。而现在,这位软弱的对手居然以这种口吻和他讲话,俨然把他看成了三岁孩童,委实是混账之极!往日,章达人决不敢用这种口吻和他讲话,决不敢!那么,今天是怎么了?难道这世界要发生点什么变化?

细细想想,查尔斯先生倒也悟出了一些道理:看来,章达人确乎是着了急,有了一种不亚于他查尔斯的危机感,是的,是危机感。中国公司所在地西严镇和德罗克尔公司的刘家洼煤矿,垂直距离不过四十余里,工潮确有可能迅速蔓延到中国公司属下的两座煤矿。而一遇工潮,中国公司翻船的危险,远比德罗克尔公司要大得多!中国公司资本不足,缺乏底气,再也经不起一阵狂风暴雨的袭击,而德罗克尔公司在工潮面前是可以挺上几个月的。仅此一点,再一次证明了章达人不是他查尔斯的对手,中国公司不是德罗克尔公司的对手。

查尔斯先生狡猾的脑袋里突然钻出了一个恶毒的念头:应该巧妙地将工潮引入中国公司,让狂怒的中国工人的手,把中国公司捶个千疮百孔,最后,他再一举吞并它!假如能在这场工潮中吃掉中国公司,将矿地扩大到一百平方公里,在罢工中损失一些利益也是值得的,他查尔斯就为总董德罗克尔先生立了一大功,他的前程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灿烂辉煌!

他要把这个伟大的设想报告给伦敦,他将越过天津的驻华总理约翰·康德,径自向德罗克尔先生报告。

门铃的响声,打断了查尔斯先生的美妙遐想。

常年住在查宅的中国厨师刘二孩恭恭敬敬地端着大托盘出现在大门口,刘二孩鼻子、眼睛都在笑:

“查先生,该用晚餐了。”

查尔斯先生摇了摇瘦长的、长满金黄色头发的脑袋,叹口气道:“大卫,我什么也吃不下!”

大卫,是查尔斯先生代刘二孩起的名字。两年前,约翰逊神甫将从小收养的孤儿刘二孩引荐给查尔斯时,查尔斯一时高兴,便赐给刘二孩一个高贵的洋名字。现在,这位刘二孩刘大卫已对主子查尔斯先生有了相当的感情与尊敬。

刘大卫低着油光光的大脑袋,身子笔挺地站在查尔斯先生面前,恳切地劝道:“查先生,还是吃点东西吧!甭急坏了身体!中国有句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

刘大卫尊重查尔斯先生,是因为查尔斯先生尊重他,刚到查尔斯府上时,他是称查尔斯先生为“查老爷”的,查尔斯先生很不以为然,郑重其事地予以纠正,申明: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是平等的,因而,他不能做“老爷”,只能够做做“先生”。

查尔斯先生一贯认为,他做中国人的先生是绰绰有余的。

查尔斯先生见刘大卫不走,便端起托盘上的一杯牛奶呷了几口,然后,又将杯子放到托盘里。嫩鸡排什么的,他根本没动。

“大卫,端回去吧,我实在吃不下!”

刘大卫转身欲走,脚未抬起,又停住了,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查尔斯先生,似乎想说些什么。

“查先生,我……”

“大卫,有什么事么?”

“査先生,我……我直对不起您!”

“什么事?”

大卫摇摇大脑袋,无可奈何地道:“明天,我就要离开您了,矿上成立了工团,人家要我们全体厨师从明日起实行罢工,不给你们烧饭……”

查尔斯先生简直有点怒不可遏了!工团这样做无疑是要把他置于死地!他们……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这样无礼!

查尔斯先生单薄的长满纤细黄毛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两只深深陷在眼眶里的蓝眼睛,死死盯住刘大卫,没讲一句话。

刘大卫察觉了主人的不悦,先自怯弱了。

“我知道这样做是对不起您的,可我没办法呵,查……查先生,您一定会原谅的吧?”

查尔斯先生冷冷地道:“我可以原谅你。但愿你的良心也原谅你!但愿上帝也原谅你!”

刘大卫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我……查先生,您对我的好处,我刘大卫都知道,我……我对全能的上帝发誓,我决不会背叛您!我已给您买好了足够的面包、干粮,以后,我还可以悄悄地来照料您,我……我……查先生……”

查尔斯先生长叹一声,挥了挥手,打断了刘大卫的表白:“大卫,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的难处!哪一个人没有难处呢?你去吧,情况好转,你再回来,在你离职期间,工薪照付!”

“查先生……”刘大卫感动了,声音里透着愧疚。

“去吧!”

查尔斯先生又宽厚地挥了挥手。

查尔斯先生是个有教养的文明人,决不愿为难一个普通的中国仆人。他善于用温和的方式,将自己周围的合作者和下人们调理成一个和谐的整体,使他们如同自己身体上的一个部分,有的象腿,有的象手,他自己则是大脑。在各大柜柜头面前,在公司下属职员面前,他是凶神,有着一种万兽之王的威风;而在终日伺奉自己的仆役下人面前,他仅仅是个人,是个宽厚的主人,只要他们心甘情愿地做狗,一切他都可以原谅。

查尔斯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善于将人驯成狗。

在查尔斯先生看来,刘大卫已具备了相当的狗性,实属不可多得,自己大可不必为一时意气,和他翻脸。和狗翻脸造成的危险,比和人翻脸造成的危险要大得多。况且,驯服一条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还需要使用这条狗,他已想到了他的用场。

查尔斯先生慢慢站了起来,缓缓走到刘大卫面前,用绵软无力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和蔼地道:“大卫,放心走吧!不要为我担心!你知道,我对中国是有感情的,对你们是友好的,我想眼下只是一种误解。你走之后,我就让印度巡捕普列姆巴拉临时做我的厨师。自然,他不如你。上帝,我真喜欢你做的嫩鸡排!”

刘大卫一阵心酸,默默别过了脑袋。突然,他扬起脸,转过身:“查尔斯先生,尊敬的查先生,我……我不走了!我不参加罢工了!我还在府上好好伺奉您!”

查尔斯先生一阵欣喜。

然而,仅仅片刻,这欣喜又被忧郁吞没了,他连连摇着头道:“No,No,不参加罢工是不行的。你毕竟是中国人,我理解你们中国人的民族感情,他们会为这种感情,对你下毒手的!”

查尔斯先生抓起电话,通知楼上财务股立即额外支付给刘大卫一个月薪金。

“查先生,我不能要这昧心钱……”刘大卫眼圈湿润了。

“不!这是我应该给的。再说,就是参加了罢工,你还是可以为我,为公司做事的嘛!”

刘大卫疑惑地看着查尔斯先生。

查尔斯颇动感情地道:“亲爱的大卫,刚才,我已经说了,公司发生罢工,是产生了某种误解。现在,我还要告诉你:这误解是由于中国公司章达人一伙造成的!章先生和他们一伙人,缺乏办矿经验,经营无方,和我们竞争屡屡失败,这会儿,竟以制造罢工的手法,阴谋搞垮我们!我这里有确凿的证据!”

查尔斯先生随手抓起一叠英文打字文稿,气哼哼地在办公桌上拍打着:

“这是极不道德的!也是我查尔斯无法容忍的!我必须和他们较量一下,我要让他们点起的罢工之火,烧到他们自己身上!上帝会原谅我们的,上帝会支持我们的!”

查尔斯先生的上帝决不是中国人的上帝,可刘大卫却认为他不在中国人之列,应该为查尔斯先生的上帝效劳。

“查先生,您的意思是——”

“亲爱的大卫,你离开这里之后,应该积极参加罢工活动,应该找机会在中国公司的工人中宣传罢工!你是中国人,在此地有不少中国朋友,你能够很好的帮助我们!”

刘大卫明白了,大手向白乎乎、肉颤颤的胸脯儿上一拍,大声道:“查先生,我一定按您吩咐的去做!我……”

就在这时,公司报务员查理三脚两步闯进门来,气喘喘地叫道:“查尔斯先生,电报!伦敦和天津的电报来了!”

刘大卫知趣地咽下了已涌到嘴边的千言万语,端起托盘退出了大门。走到大门口,还没忘记对着查尔斯的肚皮鞠个大躬。

“查先生,明天我就不来告别了。”

“好!好!”

查尔斯先生嘴上应着,两只饥渴的蓝眼睛已牢牢盯在淡蓝色的抄报纸上了。

第一份电报是以天津驻华办事处总理约翰·康德的名义拍发的,电文是:

亲爱的查尔斯:

您会记得,前些时候,我及总董雷斯特·德罗克尔先生,曾就沪案骚动事提醒过您。遗憾的是,您置若罔闻,以至酿成今日燃眉大祸!事已如此,您要保持镇定、清醒,要做到下列几点:一、争取和骚动窑工之领袖对话。二、在伦敦及天津方面未获进展之前,不得进一步扩大事态。三、竭尽力量,维系矿井之安全。

我本人将奉德罗克尔及董事部之指示精神,即日赴京,面见中国执政府外交部、实业部有关人士,商讨解决骚动之官方途径。

总理 约翰·康德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

看了这份电报,查尔斯先生的第一个直接的感觉是:狡猾可憎的总理约翰·康德,已巧妙地将发生工潮的主要责任推到他头上了。事实上,事前那个英明警告不是来自天津,而是来自伦敦!现在,约翰·康德先生却把这“英明”分走了一半,而对工潮应负的责任,则只字不提。可恶!委实是可恶之至!查尔斯先生痛切地感到:和约翰·康德是无法共事的,他缺乏一点中国人的忠义肝胆。

不知道总董德罗克尔先生是不是也这样看?是不是也认为他查尔斯应对工潮负责?

查尔斯先生急切地看起了第二份电报。

电报是拍给他和约翰·康德二人的:

约翰·康德、查尔斯:

电悉。工潮原在董事部意料之中,故,不必惊慌失措。工潮详情,务必及时报知董事部,以便董事部做出决策。目前,需保持特别克制,避免直接的冲突,俟董事部通过外交途径明朗局势之后,再作下一步动作。在此期间,如发生新的事变,你们可相机决断。

总董:雷斯特·德罗克尔

一九二五年七月八日·伦敦

看完德罗克尔先生的电报,查尔斯深深舒了口气。伟大的德罗克尔没有怪罪他查尔斯,一切原都在德罗克尔的预料之中,德罗克尔会有对付中国人的办法的!德罗克尔身后有个不可战胜的帝国,有伟大的伦敦!

查尔斯先生眼前出现了座落于伦敦东区的总部大楼,出现了德罗克尔先生威严而慈善的面孔,一缕对故国、故乡、故人的深深眷恋,裹着一层淡淡的艾怨,油然浮现在他心头。

他被自己的情绪感动了……

查尔斯先生当即草拟了两份电报,发往天津和伦敦,告知约翰·康德和雷斯特·德罗克尔,下一步他要采取的具体对策。他充满信心地告诉德罗克尔先生:他要借这次工潮,吃掉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实现德罗克尔先生蓄谋已久的伟大梦想。

仅有一个刘大卫是不够的,他要把大量的忠于公司的工头们派到中国公司的窑工中去,把中国公司搅个天昏地暗!他要千方百计诱使一部分机器匠上工,确保几个出煤井的安全。他要以手中的大洋为前导,迫使镇守使郑大炮派兵进驻刘家洼。他要……

大英帝国是不可战胜的,他查尔斯同样是不可战胜的!让约翰·康德见他妈的上帝去吧!总有一天,他查尔斯会取代他的位置的!

窗外,夜正深。令人焦躁不安的七月八日象一块冰,在墨蓝色的夜幕中悄悄溶化了——化作历史长河中的又一个永恒。正面墙壁上富丽堂皇的大挂钟,敲响了七月九日的又一个崭新时辰……

七月九日晨八时十分,刘家洼煤矿工会联合会副委员长章秀清一行三人,抵赴查府,面呈工团条件书。条件书要义为:甲、工团有代表工人的权力,德公司应承认这一权力。乙、德公司应立即通电英政府,就沪案公开向中国政府道歉,并严惩凶手。丙、将窑工工资由每日二角八分,增至四角八分,里工并机器匠工资亦按此比例增加之。丁、全面改善劳动条件,兴建劳工福利。戊、为沪案、穗案捐款五十万银元。查尔斯以“请示董事部,再行答复”为遁词,先行敷衍。

是日十一时许,公司周围三县之绅商代表周叔衡一行十八人抵赴刘家洼,提出六条十八款之地方条件,要求答复。查尔斯婉言回绝,周拂袖而去,扬言:将率三县红枪会进矿论理。

下午二时,公司开办的圣安德烈学校全体学生宣告退学,声援罢工。三时,商人、市民宣告罢市,并组织游行。

十日,京、津、沪各报纷纷刊发德罗克尔公司实施总同盟罢工消息。

十一日,中国煤矿股份有限公司介入总同盟罢工,总经理兼董事长章达人做出惊人决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