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井洞象只庞大怪兽的血盆大口,一日两次吞吐着数以万计的两脚动物。吞吐是凭借隆隆转动的汽绞和泥水斑驳的罐笼进行的。汽绞盘上的钢索系在罐笼的顶端,蒸汽机推动了绞盘的高速旋转,一罐罐精力旺盛、血肉丰满的两脚动物便被抛进深深的井下,仿佛一堆堆新鲜可口的肉,准确地落进怪兽的口腔深处。吞噬的同时,也在向外倾吐,一罐罐被咀嚼过的疲惫不堪的动物们被吐了出来,象吐掉一堆堆渣滓。吞饱吐尽之后,怪兽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在动物们的喘息、呻吟中,在煤车的撞击声中,在井架天轮永不停息的转动声中,开始了自己博大的呼吸。

刘广福从水淋淋的罐笼里钻了出来,随着身边一群衣衫不整的弟兄们一起走向大巷深处。冷风携着淋水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吹着,使他的皮肉发痒发麻,破烂的柳条帽张牙咧嘴,一撮乌黑坚硬的头发冒了出来,象瓦楞上的草,在冷风中索索抖动。巷道两旁的电灯昏黄暗淡,象一团团鬼火,使地下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支离破碎。一个个圆圆的屁股在跳跃,一只只筋络隆起的胳膊在舞动,一个个脑袋在飘浮,进入刘广福视线内的人,不再成其为人,而是一个个人体的部件。

这是黑暗造成的罪恶。黑暗将人肢解了。

然而,尽管如此,现在点起豆油灯还是一种浪费,一种奢侈。甭说还有几盏鬼火般的电灯,就是没有,广福也用不着点燃他的油灯,他对这条巷道太熟悉了,从振亚、兴华,到德罗克尔公司,他在这条巷道里摸索了近十个年头。他知道这条巷道的每一块凸起的岩石,每一架歪斜的棚梁,每一段腐朽的坑木,就象他早年熟悉田间的每一种野菜,每一种野草,每一块土地的好坏厚薄一样。

他自信地迈动着大脚,把地下的泥水踩得“噗哧”、“噗哧”响。这响声象趴在女人肚皮上听到的声音,不太干脆。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丝放荡的念头,脸不禁一热,心竟有点发虚,下脚稍许轻了一些。怪事,每逢走过这段风化页岩地段,他的头脑里总要冒出一些关于女人的念头。

矿井不是女人。它不象女人那么妩媚多情。它甚至连妓院的婊子都不如。这个野蛮的家伙只知道榨取,而决不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虚情假义,它也不愿支出。它是铁硬的鳏夫,是冷酷无情的。

刘广福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对矿井感到如此厌恶。矿井下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肮脏的、可恶的、充满血腥味的,仿佛连大巷里的风都潜伏着某种阴谋。他真不愿下这最后一班窑,他真害怕在这不可预测的地层下送掉性命。他早在半个月前就毅然反叛了,准备用罢工的凶狠手段将这个怪兽饿死,扼死,可现在他又到了井下,为怪兽吃掉他提供了机会。怪兽吃人的手段是很多的,瓦斯爆炸、透水、冒顶、片邦,哪一项都能轻而易举地撕碎他。

他真怕……

过去,他从来没有害怕过。矿井,将他从一个普通的庄稼人锻造成了一个硬铮铮、敲得响的男子汉。他眼睁睁地看着冒顶、透水、瓦斯爆炸夺走了一个个、一群群父老兄弟的生命,可他活着,实实在在地活着。他不知道害怕。现在,他竟怕了!奇怪,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哩!

这班窑他非下不可,他要在凌晨四点将活动在地下各个洞穴里的千余名窑工弟兄带到地面上去,开始整个公司的大罢工,他要保证在自己负责的范围内不出骚动,不出意外。他的生命不再仅仅属于他自己,而属于整个罢工行动。他不再仅仅是个硬汉子,而是一个领导实际斗争的窑工领袖。

他有活下去的义务。

过了流着黄水的风化页岩地段,大巷里没有电灯了,这时,主巷道分出了两个叉,在叉道口,众多的弟兄分手了,混在窑工中的天津学生李玉坤挤到他身边,默默塞给他一个东西,那东西圆圆的、扁扁的,带着体温。

“什么?”

“怀表。”

他郑重地接过来,揣进怀里。他没再说话,心里已完全明白了李玉坤的意思。

李玉坤默默地、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匆匆走进了南巷。待玉坤走远了,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没用过怀表,怕认不准上面的字码哩!不过,不认识也不要紧,他可以凭借油灯里存油的多少来判定时间。

他掏出洋火点燃了灯,带着同柜工友进了北巷。

这是一条支巷,巷道要比主大巷矮得多,窄得多,没有电灯,没有光亮,令人窒息的黑暗充斥了每一寸空间,使人们不由地产生了一种在地狱里的感觉。从井口吸进来的风不再是凉嗖嗖的,强劲有力的,而是温吞吞、热乎乎的,象烟花巷口拉客的婊子,带着点不死不活的粘糊劲儿。顶板上的淋水很大,象自天而降的暴雨,哗哗有声,油灯的灯光照上去,映出一片片金花闪现的黄色幕帘。老鼠在巷道两旁的煤壁上乱窜,绿色的眼睛闪出萤火虫般微弱的光亮,仿佛点点生命之火在默默燃烧。潮湿温暖的空气使许多柳木支柱上生出了新枝,给这阴森的地狱缀上了一丝生命的迹象。

广福习惯地弯起高大的身躯,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一位窑工的脊梁,快捷地迈动着脚步。手上的油灯将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段段撕碎抛在身后,光明与黑暗在搏击。广福在这搏击之中疾速走着。过了三角门,他感到一阵难忍的燥热,便将已掩不住脊梁的破烂的对襟褂子脱了下来,和尖嘴镐一起,夹在胳肢下面。

身边挤过一个公牛般强壮的汉子,一只生铁似的胳膊肘抵到了他的肋骨上:

“二哥,四点?”

“四点!”

公牛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一阵快步疾走,消失在巷道前面的一片灯光之中。

他停下来,迎接后面的一群弟兄。

他告诉一位干瘪、单薄的老窑工:四点一定要把洞子里的所有弟兄拉出去,到时有人联络,打铃为号。

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再交待了。该知道的,窑工们都知道了,数百名骨干窑工已经将工会筹委会的罢工决定和罢工时间通知到了各个大柜,各条巷道,各个掌子面。正因为如此,七月七日这最后一个不寻常的夜班才显得有点反常,巷道里才不再象往日那样充满豪爽的大笑、淫荡的新闻、粗野的语言,窑工们才变得出奇的规矩、出奇的冷静——他们即将在这冷静之中酿造一场风暴。

这是最难熬的一班窑。

从走进掌子面,放落第一茬煤顶,到四十几个拉拖工将落下来的煤拖尽,油灯里的油只耗掉拇指粗的一截,最多不过两小时。广福看看时间还早,只得操起长钎去放第二茬煤。

英国人接办刘家洼煤矿以后,摈弃了从振亚延续到兴华的小窑式开采法,采用了陷落式开采法。这种开采法不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而是在煤层下打条块式洞子,用人工放落顶板上的煤,最大限度地节约了开采成本,且产量颇高,很为英国人赚了些钱。但是,这种开采法的回采量太低,一般只有五至六成,大量的可采煤壁被抛弃了。另外,这种工作方法也极危险,三天两头有被冒落的煤块、矸石砸死、砸伤的窑工。鉴于这种情况,各大柜专设了望顶工,其职责有二:一、专司放顶;二、在拉拖工装煤、拉煤时,观察顶板,一遇险情,即发警铃。

广福便是望顶工。做这种工作的,全都是富有经验的老窑工,他下了十年窑,三次死里逃生,具备了这个资格。

时间过得真慢,又挨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油灯里的油才耗下去浅浅的一圈儿。他禁不住将裹在破窑衣里的怀表掏了出来,仔细端详着。可他不认识表上的洋字码。

禁闭在胸膛里的躁动使他变得不那么沉着了,他不再去管那狗屁监工的神色,径自拉住一个见多识广的青年窑工,请他看看表上标明的时间。这个小伙子姓赵,进过京,下过卫,在江湖上闯荡过许多年,见过不少大场面,自然认得钟表。

小伙子把一点可怜的精力全送到婊子的大炕上去了,早累得腰酸腿疼不想干了。他一口咬定时间到了,劝广福动手。其实,这时刚刚三点十分,距总罢工的时间尚有五十分钟哩。

广福不敢轻信小伙子的话,又将灯盏里的油看了看,也觉着差不多了,当即命令弟兄们分头打铃,通知北巷各柜窑工,要他们从各个洞穴里走出来,爬出来,钻出来,全部到大巷里集中。

十几分钟以后,散布在北巷各个煤窝、煤洞子的弟兄们全涌到了大巷里。刘广福一用力,扛倒了一辆煤车,他站到煤车上,宣布了工会筹委会进行反英大罢工的决定。

他原来不想讲话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中讲过话,有点怕。然而,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讲点什么。于是,便抡着强健有力的手臂,两眼望着狭长巷子里的一串灯火,一片人影,结结巴巴地发表了他作为工会筹委会委员的第一次演说,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演说:

“兄弟爷们!万恶的英国鬼子在上海屠杀了我们的工人弟兄……制造了‘五卅’惨案!这里的英国鬼子也不是好东西!他们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让我们兄弟爷们做牛做马养活他们!他们肆意对我们兄弟爷们进行压迫、剥削,操他妈……操他妈……爷们从今天开始不伺候他们了,罢工了……”

一个月来在李玉坤那儿学来的新名词都用得差不多了,其余的再也想不起来了,加上几个“操他妈”还显得不够长,广福有点不好意思,想跳下车皮,带着大伙儿上窑完事。

然而,瞅着灯光下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他又觉着太不够劲,咽了口唾沫,继续吼道:

“我们兄弟爷们是神圣的!也就是说,我们广大劳工是神圣的!天下的劳工都是一家人!我们罢工既是为了声援上海的工人弟兄,也是为了我们自身的权益!我们要将眼下的工钱增加一倍,要迫使公司彻底改善我们的劳动条件。只要我们抱成团,结成伙,英国鬼子就没咒念了,就得让步!走哇,上窑喽!”

广福跳下煤车,引着北巷近千名窑工,一路吼叫着扑向井口。监工、把头们没有一个敢出来阻拦的,他们已经看出,这不是一般的窑工骚动,而是有组织、有计划、有准备的大规模行动。

这是民国十四年七月七日夜三时十七分,整个行动因为一个懒惰窑工的投机心理而提前了四十三分钟。

三时二十七分,北巷监工刘子俊,在地层下挂通了德罗克尔公司驻矿经理查尔斯家的电话,向他告知:大罢工已在北巷爆发……

三时三十分,第一次下窑的天津学生李玉坤,受到了南巷监工伍歪头的盘查。自称“火眼金睛”的伍歪头,素常靠眼头儿和心计吃饭,一看到李玉坤那张陌生的小白脸,就觉着有点问题。那工夫,他正在三号柜的迎头查窑,便问管迎头的二头子,这小白脸是干什么的?二头子原来也是个出力卖命的窑工,已被窑工骨干们串通好了,便敷衍道:

“新来的推车小工。”

伍歪头不信,提着贼亮的大灯,对着李玉坤的脸照着,突然从腰间抽出长柄小榔头,探到李玉坤的脖子下,猛地挑起了玉坤的下巴:“啥时来的?”

“前天!”

“谁介绍的?”

一个老窑工挺身而出:“是我!”

伍歪头抽过榔头,对着老窑工就是一下:“放你妈的屁!你以为老子眼瞎?这小子是煽动工潮的学生!听口音老子也听得出来!”

玉坤火了,一把揪住伍歪头的衣领:“干什么打人?!”

伍歪头冷冷一笑,一拳将玉坤的手打落:“老子就靠打人吃饭!”

窑工们火了,黑暗中,有人喊了一声:“揍这个婊子养的!”迎头里忍无可忍的弟兄们不约而同动了手,将伍歪头按在煤窝里一顿饱打。

恰在这时,负责联络的窑工刘二赶来报告:北巷已经动起来了。

玉坤掏出怀表一看,这时才三时四十分,时候不到。然而,既然北巷已动作了,南巷也得提前!于是,一挥手,将弟兄们带出了迎头。

窑工们在南巷停车场聚齐,玉坤和几个骨干大致点了点数,发现还有约摸一半的弟兄没有出来,不禁有点急躁,遂又分头联系。

玉坤和几个窑工到了最大的十二号柜的十层掌子面,掌子面里几十个窑工还在干活,装煤的装煤,拉筐的拉筐,根本没有准备行动的迹象。

玉坤十分恼怒,拦住一个正在装煤的汉子,厉声喝道:“弟兄们,罢工了,你们不知道么?”

一个满脸胡茬子的中年窑工懒洋洋地抬了抬脑袋道:“知道,咋啦?”

“那你们为何还不停工?”

中年窑工反问道:“停工谁给钱?爷们喝西北风?”

玉坤道:“工团有安排,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上海总同盟罢工,全国工人弟兄都支援哩!咱们罢起工来,大家也会援助的!”

“屌毛!上海离这儿十万八千里,上海罢工与爷们有什么相干?大爷们可不愿替他们受洋罪!”

玉坤以为此人必是工贼,于是,便悄悄问身边随同而来的弟兄:“这家伙是不是工头?”

“不是,道地的窑户!就他娘的脾气太坏,人称二邪头,这狗日的!”

玉坤笑吟吟地走上前去,热热乎乎地拍了拍二邪头的肩膀,一副窑哥们的派儿:“二哥,不能这样讲,天下劳工是一家人,理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哇!就拿您和大伙儿来讲吧,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而英国鬼子一点力不出,却吃鱼肉,住高楼,这合理么?这公平么?我们不该起来和他们论论理么?!”

二邪头脖子一拧:“爷们没那个本事!”

玉坤身边的窑工们恼了,纷纷卷袖子撸胳膊,嘴上骂骂咧咧:

“婊子养的二邪头,你他娘的不罢工,在这儿捣蛋,爷们非揍你个狗日的不可!”

“揍!”

“揍这小子!看他还敢不敢犯日驴性子!”

二邪头也不买帐,端着两只沉甸甸的老拳逼将过来:“妈了个巴子,咋个揍法?一对一,还是两对一?”

玉坤觉出了自己的失职,慌忙迎上去,将二邪头拦下了:“二哥,哪能这样呢?大伙儿都是受苦受难的弟兄,应该一致对敌才是哩!”

二邪头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道:“我他娘的贱!想在地底下卖血卖汗卖命!不是没地种么?老子要有个十亩、八亩地,有吃有喝,还下窑混穷?!”

玉坤看出了二邪头害怕打碎饭碗,害怕被镇压的心理,胸脯儿一拍,打下了包票:“二哥,弟兄们,你们甭怕!眼下不是往日,县府不敢护着洋人,再说,青泉县府知事尹文山,镇守使郑旅长和我们都有联系,他们只能护着咱们,决不会压着咱们!不信,你们瞧着好了!”

二邪头疑疑乎乎地道:“真出了事,你别充孬!我认识你,我知道你小子不是此地人,到时候你一拍屁股走了,俺可吃不了得兜着走!”

玉坤将手指向顶板一戳,用窑哥们的腔调发誓道:“我李玉坤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弟兄,我要是事败之后抛下弟兄们走了,就是他妈的婊子养的!”

二邪头将征询的目光转向窝子里的其他窑工,大伙儿纷纷点头。二邪头将拳头向厚实的长满黑色胸毛的胸脯子上一拍,吼道:

“好!爷们奉陪了!走!上窑!”

四时零五分,整个南巷全部停工,南巷监工伍歪头从煤窝里爬起,向经理查尔斯报告情况时,已是四时十五分了。

四时整,东巷动作起来。四时三十分,整个井下的生产、运输系统陷入瘫痪,南巷、北巷、东巷当班的大约三千名窑工,潮水般地从三条支巷里涌了出来,将七、八里长的、通往直井和斜井的主巷道塞得满满登登。踏踏的脚步声,粗野嗓门的呐喊声,劳动器械的撞击声,汇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在掏空了十几里的地层下涌动着,鼓噪着,回荡着……

井口停车场的煤车被掀到一边,快速升降的罐笼将涌到井口的黑脸汉子们一罐罐向地面拽。西斜井的两道风门全被打开,急不可捺的窑工们踩着哗哗流下的泥水,拼力向地面登攀着。

六时左右,夜班的窑工大部分升到了地面,窑户铺不当班的窑工也从东、西两个窑户铺涌到了矿东门外的广场上。这时,英籍经理查尔斯已匆忙从被窝里爬起来,用电话通知矿警队关闭三个矿门,切断矿内与矿外的联系。然而,晚了,矿警们没来得及执行查尔斯的命令,矿内的窑工们已打着预先准备好的红旗,冲开了矿门,漫进了东门外的广场。

汽笛吼叫起来……

在汽笛的怒吼声中,地下的黑脸窑工和地面的白脸窑工在广场汇合了。一身窑工装束的上海圣约翰大学学生罗维仁登上了高高的戏台子,代表刘家洼煤矿工会筹委会宣布罢工。接着,天津学生李玉坤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五卅”沪案、“六·二三”穗案的事实经过。继而,话题转到了刘家洼煤矿。

玉坤慷慨激昂地道:

“刘家洼煤矿,富产天然,被英国资本家勾结中国卖国贼无理的占据开采,迄今已逾五年。五年来,我等在此做工,倍受英国资本家的压迫与虐待,尤其是井下采煤的外工,每日工作在十二小时以上,每工工钱仅二角八分,远不够养家糊口。夜间住宿窑户铺之草棚、土洞,阴暗狭隘,不合卫生,自不待言,尤其可恶的是包工柜制,更是视我等如牛马!

“现在,沪案的演变,一天凶恶一天,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们罢工了!我们罢工的意义,不是为沪案作空虚的声援,乃是实行加入全国国民革命之大战线,是要归入我们自己的阶级队伍,去打前敌之冲锋!

“我们劳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何等自豪而自信的声音!广福觉着这是他自己的声音,是他胸腔里喷发出的声音!

他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拳大声高呼:

“打倒一切帝国主义列强!”

“铲除一切卖国贼!”

“劳工神圣万岁!”

与会者亦随之齐声高呼。在惊天动地的口号声中,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一轮崭新的太阳喷薄而出。

这是刘广福一生中最激动的一天。他两只赤裸的大脚踏在布满晨露,布满红光的土地上,浑身热血在胸腔奔流,他感到自己浑身都是力量。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他是一个人,不是两脚动物,他,和无数个象他这样不起眼的煤黑子、臭窑户,完全有能力把这个黑色的世界翻个个!

几个井架上的天轮停止了转动,绞车房的隆隆的汽绞声消失了,地下的管泵工已奉命撤了出来。这个以井架为标志的吃人的怪兽已经为自己空荡荡的肚皮犯愁了,用不了几天,它就会被饿死!地层下的黄水会将一条条大巷,一个个泵站,一台台设备通通淹掉……

广福感到了一种报复后的满足。

翌日,刘家洼煤矿工会联合会成立,各柜窑工代表举刘广福为委员长,章秀清、李玉坤为副委员长,罗维仁为总务干事,统一指挥罢工。

工会举行成立大会,县府知事尹文山应邀到会讲话,谓日:“组织工团乃劳动运动之一种,目的是为了争人格,求平等,理当支持。”青泉三县镇守使、六旅旅长郑大炮亦到会发言云:“余投身救国运动逾十数年,深知救国保民之宗旨……殷盼工友们努力向正路进发,不要误入歧途。”大会一致通过罢工宣言书并五条十款之复工条件书。

是日,罢工窑工进行反帝大游行,工人纠察队亦于当晚进驻矿场,维持秩序。

英籍经理查尔斯大为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