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振宇颇具气势地在大转椅上坐下了。不错,挺舒适,坐垫的弹簧很好地发挥了自己的功能,颤悠悠地托起了一具一百八十余磅重的身体。椅子的扶手和靠背上的牛皮蒙面还是崭新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革制品特有的气息。他把肥硕的身体扭动了一下,椅子转动了九十度,平稳、自然,没有声息。很好,振亚公司总经理的转椅仿佛是专门为他设计的。
把油亮的脑袋向椅背上一仰,宽厚的嘴角挂上一丝浅浅的微笑,他抽着粗大的雪茄,轻松而懒散地道:“讲吧,子非兄,可以开始了!”
矿长王子非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前抽烟,颧骨高耸的脸上笼罩着深深的倦意,一对深邃而秀气的眼睛少了些光泽,两片沉重的眼皮总想往一起合。尽管是坐轿,也还是够辛苦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差一点儿没把他一身骨头架颠散。他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道:
“总经理,陷地问题非解决不可了!三天来,兄弟遍察了矿区附近的陷地,耳闻目睹了许多事情,尤感危机深重。”
王子非随手拉开了正墙上的绿绸遮帘,一幅矿区总图呈现在秦振宇面前。总图最上方,尚标有振亚公司字样。
“振亚倒闭前,部分未征土地已有坍陷之迹象,历年遗下的大片采空老墟已沦落在即。而我公司接收时并未注意到这一严重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是吃了振亚的亏,代人受过。当时,振亚急于将矿盘出,此乃重要原因之一。接办之后,振亚所留出煤井仅三座,其中一座井位选错,距煤田较远,我公司费时三月,打通石门,开采小湖系煤层又造成新的大面积坍落。目前,总坍陷面积已达三千余亩,而地方申报与我方实测相距甚远。”
“地方申报多少?”
“五千八百亩!”
“荒唐!荒唐!荒唐之至!”
秦振宇站了起来,随手旋了一下转椅,将半截烟头抛在地上,恶狠狠地一脚踩灭了。他抖动着不甚灵便的肥胖的身体,在办公桌与文件柜之间踱起步来。
“这帮土顽劣绅存心敲我们!他们把我们当作一块无主的肥肉了,都想扑上来狠狠啃上两口呢!”
“是的!总经理!这正是兄弟想和您商讨的问题。我公司接下振亚计一年零三个月,最初投资六十万,年前的董事会又追加三十万,维持至今,才基本达到收支相抵。眼下,三个煤井均正式出煤,日产一千三百吨,正是行情看涨的时候,万不可为陷地一事激起民变,毁了我们办矿大计。”
秦振宇在办公桌前停住脚步,手托下巴凝望着王子非,眼神中注满期待:
“你的意思是——”
“痛下决心,马上解决陷地问题!”王子非胸有成竹地道,“要想平安办矿,唯此一举而无它策。”
“这我知道!问题是按谁的方案来解决。按我们的实测土地与赔偿方案解决,他们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而按他们申报的土地数字和要求来解决,我们无异于被敲榨、被抢劫!另外,你也知道,即使按照我们的方案来赔偿,公司的财力也几乎难以承受!”
王子非淡淡一笑:“当然是按我们的方案来解决,财力难以承受也要承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而要按我们的方案解决,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是:分头拜访各村寨乡绅,以期通过他们,平息四方民愤。在乡间,他们的话比你我的话用处大,还有青泉县府尹文山处,也要打点一下才好!”
秦振宇想了一下,皱皱眉:“也只好这样了!”
“据我所知,在青泉县最有势力的要数刘叔杰刘三先生。此人晚清时便挂过双千顷牌,现系东大乡乡长,官虽不大,威望极高。总经理大约是知道的,在青泉县刘家系大户族,号称刘半县,县境内刘姓乡民几乎占了半数,杂姓户族与其联姻者甚多,历任县太爷都不敢开罪他们。振亚办矿时,曾重金聘请刘三先生为地方顾问,而我们……”
“是的!是的!”秦振宇打断了王子非的话头,“我们确该在这些家伙身上花费些钱钞”,他话锋一转,“可是,我们刚刚起家,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我们养不起,也不能养!我们的董事们要起煤来,胃口大得很;掏起钱来,手就在口袋里哆嗦,唉!……”
近几个月来,秦振宇心情烦躁得很。初到矿区时的骄横、狂傲、自信,被严酷现实的猛烈冲击掠去了大半。他的心一步步沉下来,冷下来,甚至有了些受骗上当的感觉——他自己也为这倒霉的公司投资二十万!这几乎是他前半生的全部积蓄。
刚踏上这块土地,他的心象雨后的蓝天一样高远、开阔,仿佛整个世界是为他的存在而设置的。第一次踏上这座振亚修建的经理楼,他在心里便暗对自己说,他要征服这块土地,并把这块土地作为最初的基石,建起事业的大厦。他选中了王子非做矿长。王子非在振亚时便做过总矿师,有丰富的管理经验,他破格留用了他,而把董事会派来的矿长赶回了上海。王子非自然感激涕零,做起事来更加认真负责。正是在他的建议下,公司接办后即行整顿,压缩了庞杂的机构和大量不必要的开支,并在管理上实行了包工柜制,把以往矿方直接管理生产劳工,改为各包工柜管理。一个有实力、有威望的人,包下一条巷道的开掘或者一块煤层的开采,矿方只认一个人讲话,既减缓了资方和劳工的直接冲突,又节约了精力、时间,生产效率也大大提高了。这些,都使秦振宇感到满意。
但是,对用一笔钱交结当地土豪劣绅,秦振宇十分反感。王子非提了几次,秦振宇均婉言回绝了。以他多年做买办的经验,此类开支纯属浪费。在德、日、英的企业里,他均很少碰到地方上的麻烦。不料,待到他来办矿,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现在看来,王子非是对的。
秦振宇颓然坐倒在转椅上,长长嘘了口气,又点燃了一支雪茄。
“子非兄,现在我们来算算细账吧!收买或赔偿塌陷土地,以我们实测的三千亩计,每亩八元,需洋两万五千余。交际打点各方土地,也需几千。另外,添置、更新矿井设备,费洋更巨。而我们手头可供调拨的仅有两万余,加之日前销煤盈利一万九千,总数也就是四万块的样子。如此下去,公司只有关门大吉。”
王子非道:“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煤价看涨,南方混战,南煤难以抵沪,只要我们地下的煤能采得出,运得出,年底,经济形势会出现转机,这一点总经理尽可放心。”
秦振宇点点头,认可了王子非的分析,转而又焦虑地道:“可这四万我们也不能一下子用光,以兄弟之经验,办矿决非交易股票,能够买空卖空。手头无钱,是难以应付意外之变的。”
王子非笑而不答,起身推开身边的窗户,深深吸了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秦振宇道:“久早无雨,今年的夏收怕是没指望了!总经理,您说呢?”
秦振宇疑惑地望着王子非:“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非一笑避之,又未回答,转而道:“民国五年,振亚煤炭路运受阻,银根吃紧,公司两次削减窑工工资,最后竟以煤票抵作工资,而窑工并未群起反抗。”
“原因何在?”
“很简单。那年蝗灾加水灾,乡间颗粒无收,四乡民众都不甘饥而毙命,宁可容忍矿方的苛刻!”
“好!”秦振宇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我懂了,值此灾荒之际,暂时压低窑工工资,适当延长工时,以期度过危机!仅此一项,每月便可有万余盈利,好!”
沉思了好一会儿,王子非又道:“此事可由各大柜出面实行,我们只需削减各包工柜包工费用即可。另外,还要多少考虑一下可能引起的骚动。”
“顾不得这么多了!”秦振宇一挥手,下了结论,“这事就这么定了!下午,你会同各方先拿出个草案来。另外,代我准备一下,近日我要亲自拜访刘三先生。”
“也好!”
王子非应了一声,准备告辞,秦振宇又亲昵地将他拉住了:“子非兄,矿上的生产还得抓紧,煤炭产量得上去。开萍已大部断绝了对各股东的煤炭供应,股东们恨不得把我变成煤填进炉膛里。我这里每天接到两三份电报催煤,没办法呀!你好好干,待度过眼前的危机,我将建议董事会提高你的薪金!”
王子非走后,他在明亮的窗前站住了。这间经理办公室位于经理楼的第三层,也是最高一层。此楼是青泉县至今为止的最高建筑,它曾装载过另一个企业家的发财梦想。如今,在旧梦的废墟上,秦振宇酿造着属于自己的新梦。他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陷入了不着边际的遐想中……
广阔的天空下是几座灰色的井架,井架的天棚上铁铸的天轮在飞快地转动,伴着汽绞有节奏的轰鸣。从地下运出的矸石,已堆得象山一样雄伟了。歪歪车一上一下地蠕动着,远远望去象个正在爬行的甲壳虫。井架、矸石山赖以扎根的,是这块古老而贫穷的土地。秦振宇没来由地想起了《圣经》,想起了基督和上帝。他不信教,可他从洋人那里认识了基督,认识了上帝。他觉着面前这块土地就象上帝创造人类世界时用剩的一块烂泥。
然而,这烂泥包裹着黑色的宝藏,这里四处都是煤!把这些煤一个早晨同时挖出来,足以重新安排半个中国的工业秩序。
这很值得干一番。
他要和这块土地格斗,他要做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他要为暮气沉沉的中国民族工业锻造一轮崭新的太阳……
然而,片刻的自我膨胀之后,秦振宇又回到了面前的现实中。
他重在转椅上坐了下来,随手翻起了刚到的报纸。这里远离都市,消息闭塞,了解外部世界的情况,唯有看报。京、沪出版的《时报》、《申报》、《民国日报》往往要晚到十余天,新闻永远是旧闻,而这些旧闻又总是使人十分沮丧。政府无能,列强霸道,巴黎和会搅起的风波经久不息。每读报纸,皆有罢工、罢课、罢市、请愿、示威之报道。国家前途实难预测。在这种气氛中办矿,真真是举步维艰。
他一挥手将报纸扫下桌面,从笔筒取出一支毛笔,开始草拟给上海董事会的回电。他要告诉董事们,秦某不是吃干饭的,兴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将在这块土地上起飞,但是,他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
公司挖肉补疮,削减各大柜包工费用。各大柜旋即变本加利向窑工转嫁危机。工钱由每工三角六分,降为两角八分;每工工时由十小时升为十二小时。窑工中怨言顿生。然而此时尚系农闲,且春荒已露端倪,乡间青黄不接,下窑人数有增无减。公司以为得计,却不料,危险已潜伏在静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