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时装店”开张没多久,孙成伟就和刘敢斗的一个中学女同学眉来眼去了。这位女同学比刘敢斗大一岁,姓毛,刘敢斗喊她黄毛。那次,黄毛小姐到“广州时装店”买胸罩,刘敢斗到车站拉货不在家,是孙成伟接待的。孙成伟听这位黄毛小姐自我介绍说是刘敢斗的同学,不但没收钱,还极其大方地送了一打丝袜给她。黄毛小姐后来就常来串门,表面上是找刘敢斗,可一来就和孙成伟天南海北地扯个没完没了。刘敢斗本能地觉得有问题,果然就出了问题——就在民政局干部来送烈士证书的前一天中午,孙成伟在货仓里搂着黄毛亲上了嘴。刘敢斗一见,心里气得要命,嘴上却又不好说,孙成伟毕竟是自己舅舅,再“老流氓”也是自己的舅舅。真正可恨的倒是那个黄毛同学,她明显是冲着孙成伟的钱来的,这就让刘敢斗不能容忍了。

于是,刘敢斗便旁敲侧击地要舅舅注意“生活作风问题”,不要犯风流错误。

孙成伟一听就乐了:“敢斗,你是指我和毛小姐的事吧?这我告诉你:我不会犯生活错误!我可是个老光棍,有恋爱自由!再说,我们经济形势也好转了,你舅我也真得给你找个舅妈了——就是这位毛小姐!”

刘敢斗当即大叫起来:“什么毛小姐?就是黄毛!舅舅,你不是不知道,黄毛是我同班同学,让她做我舅妈不是骂我吗?!舅舅,你既然知道自己老了,就该找个岁数大一些的老同志来做我舅妈!”

孙成伟不干:“刘敢斗,我可告诉你,我有恋爱自由!这是法律规定的!”

刘敢斗一脸的不屑:“哎哟,还法律规定的?!舅舅,你胡闹什么呀?也不想想,人家黄毛才二十五,你都五十五了,你都能做她爹了!再说,黄毛多难看呀?头发黄不说,那脸大得像锅盖,你一天都亲不过来!还当是什么好东西哩!”

孙成伟气得变了脸:“一天亲不过来我亲两天,亲三天,要你管!”

刘敢斗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愣了半天,脸上现出了凄哀:“舅舅,文革牺牲了,在这种悲痛的时刻,你急着给我找舅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和我分手?舅舅,你别不好意思,咱们都是生意人,一直都是亲兄弟明算账,我希望你把账亮在明处,把话说在明处!”

孙成伟这才有些气短了:“敢斗,你知道的,我和毛小姐并不是今天才认识的,也并没说马上结婚。你看你,想这么多干什么?舅舅什么时候说要和你分手了?咱们一起创立了‘广州时装店’这个革命根据地,我们的合作又是经过长达几年的风雨考验的,咋能轻易分手呢?尽管过去我为你乱穿本店的服装说过你,可后来穿过的衣服都卖掉了,我也就没再说你了吧?!舅舅真没想过和你分手。”

刘敢斗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可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悲痛的时候……”

孙成伟益发觉得理不直、气不壮了:“好,好,敢斗,那这事咱先摆摆,等你的悲痛过去了,咱们再商量好不好?你总不能看着你老舅再打光棍吧?”

刘敢斗深沉地叹了口气:“舅舅,就是我悲痛过去了,你也别娶黄毛!明摆着的嘛,黄毛是图你的钱。我是好意,不能看着你吃亏。当然,我也不能让你再打光棍,这舅妈我帮你留心找吧,谁叫我摊上一个见了女人就走不动路的舅舅呢!”

孙成伟仍不死心:“哎,敢斗,这样行不行?我先让黄毛做你的临时舅妈……”

刘敢斗马上问:“临时多久?以后转不转正?”

孙成伟赔着小心说:“在你悲痛过去、黄毛又经过考验后,再给她转正。”

刘敢斗想了想,答应了:“也可以。舅舅,你当局者迷,考验黄毛的事,你就交给我吧!我只要考验出黄毛有不贪财、爱劳动这两条优点,咱就给她转正。”

孙成伟高兴了:“好,好,这一来,咱小店又多个帮手了。”

刘敢斗说:“那好,舅舅,你就到省城去进货吧,明天我就开始考验黄毛。”

不料,三天后,孙成伟从省城进货回来,却根本没看到黄毛的影子。

“哎,敢斗,黄毛呢?咋不在呀?”

刘敢斗不经意地说:“哦,舅舅,我正要和你说呢,黄毛让我炒了……”

孙成伟一怔,脱口道:“刘敢斗,我告诉你,她可是你舅妈!”

刘敢斗口气倒轻松:“纠正一下,临时舅妈,临时。”

孙成伟沮丧极了:“你……你为啥炒的?!”

刘敢斗振振有词:“不热爱劳动!舅舅,你不知道黄毛有多懒,嘴有多贫,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就是不干活!我让她到车站拿一包衣服,她不骑自行车,竟然花了三块钱雇三轮!这不是坑咱么?咱有多少钱让她这么坑?”

孙成伟气坏了:“就为三块钱雇三轮?敢斗,你简直就是个万恶的资本家!比当年天津卫那帮资本家心还黑!”

刘敢斗却笑眯眯地:“舅舅,您别急,也别叫!我就知道您要叫,所以,我对您的婚姻问题又做了慎重考虑。”说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孙成伟,“舅舅,您请看,这个姑娘怎么样?是不是比黄毛要漂亮?年龄也比黄毛小,今年二十三岁。”

照片上的姑娘确比黄毛年轻好看,孙成伟脸上的沮丧才被笑意取代了。

“怎么样?合不合你的味口?”

“行,行,真比黄毛强!”

“那你说黄毛该不该炒了?”

“当然该炒!竟然花三块钱雇三轮,太浪费了!哎,敢斗,这个姑娘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对过旅社才来的一个乡下妮。叫郑小喜。”

“我咋没注意?”

“不是才来么?!来了就负责扫厕所,你当然见不到。”

“扫厕所?”

“做了我舅妈,就不会扫厕所了,你放心。”

孙成伟恋恋不舍地看着照片,笑了:“敢斗,这可是包办婚姻呀!”

刘敢斗却一把把照片夺走了:“你先别想得这么美!舅舅,咱可得说清楚,这个郑小喜还是临时的,能不能转正,还得经过咱们的考验,要是不热爱劳动,咱还得炒!舅舅,我说啥也得对您的婚姻负责!谁让我有您这么个倒霉舅舅的呢?!”

孙成伟只好连连点头,向外甥女承认自己的倒霉,一辈子都倒霉。“但是——”孙成伟话头一转,指着刘敢斗的额头说,“我最倒霉的是,一摘掉坏分子的帽子就落到了你这坏丫头手里,又被你监督上了!”

这场包办婚姻是大权旁落的开始。从刘敢斗把那位来自天河乡下的郑小喜带到孙成伟面前起,“广州时装店”的经理负责制就变成了董事长负责制。半年后,刘敢斗操持着给孙成伟、郑小喜大摆宴席办婚事时,权力转移工作已在温柔之中全部完成了。婚后的孙成伟连店里的账都看不到了,由刘敢斗一手包办过来的郑小喜也只听刘敢斗的,甚至孙成伟在被窝里说的话都向刘敢斗汇报。孙成伟试着反抗了几次,无一例成功,不是被伶牙俐齿的刘敢斗击溃,就是被年轻漂亮的太太郑小喜在床上治服。对方针大计,孙成伟也很难再插上嘴了,在刘敢斗、孙成伟、郑小喜三人构成的董事会里,孙成伟永远只有一票,刘敢斗不论说什么,郑小喜都支持。不过,嗣后回忆起来,孙成伟也不得不承认,刘敢斗实在是有经商才能,也正是因为从那时开始刘敢斗掌握了经济大权,他们三人才有了十二年后发大财的好日子。

当然,他们能发起来,也得感谢国家的富民政策。

也就是在郑小喜被刘敢斗从扫厕所的工作岗位上请到“广州时装店”来应聘“舅妈”时,孙立昆专程赶到阳山市来看望刘存义了,无意中在矿东门外商业街上碰到了孙成伟和刘敢斗。

那天,孙成伟、刘敢斗和郑小喜正忙着在店里盘货,一辆挂着省城牌号的轿车缓缓驰过“广州时装店”门口。店门口放着许多刚运过来的衣物,把路全堵住了,轿车便按起了喇叭。孙成伟忙不迭地从店内出来,搬运挡路的衣物包。

坐在车里的孙立昆看到了,从车里钻了出来,问:“老板,生意怎么样呀?”

孙成伟正低头往店门口拽着衣物,顺口说了一句:“不错!党的政策暖人心!”

孙立昆笑了,开玩笑道:“你孙成伟说党的政策暖人心,我就得警惕了!”

孙成伟抬起头一看,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竟是六叔孙立昆,当即大叫起来:“哎哟,这……这不是六叔么?您咋下凡到我们这小店来了?!”激动之下,忙回头冲着店堂喊,“哎,敢斗,敢斗,你快看看谁来了?”

刘敢斗跑出来一看,也乐了:“哟,是六姥爷呀!您这么大的官,还专门来看望我们这些小个体户呀!怪不得报上老说个体户光荣哩,看来这光荣是真的!”

孙立昆摆摆手说:“敢斗啊,我可不是来看你的哟!”

孙成伟笑着,接上来说:“我知道,您呀,是来看我的!”

孙立昆这才说:“也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存义的。”

孙成伟丢了面子:“我说嘛,不是挡了您的道,您省委书记可不会下车。”

孙立昆却不管孙成伟的面子,当着孙成伟的面,对刘敢斗说:“敢斗,我可把招呼给你打在前头,一定要督促你舅依法经营,别跟他学坏……”

孙成伟当即叫起苦来:“哎哟,六叔,您可别再说了,现在不是我教敢斗,倒是敢斗教我哩!六叔,您高高在上,可不知道下面革命形势的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在成长啊!敢斗管我,可比当年您管得厉害!连我的婚姻都干涉!”

刘敢斗一本正经,像个大人物似的:“六姥爷,您别听我舅的,我哪敢管他?不过,在生活上,我得关心他,在政治上,我也要把把关。我经常和我舅说,咱一定要记着,是党的富民政策给了咱光明前途,谁不照章纳税,咱都得纳。”

孙立昆赞许道:“好,敢斗,这样做就对了。”亲昵地摸了摸刘敢斗的脑袋,又说,“就这样好好干下去吧,你们可真是赶上了好时代!”说着,要上车。

孙成伟追到车门口:“六叔,有个事,我还得给您说,尽管您这么多年都对不起我,我可是真对得起您六叔呀!六叔,我又给您立了一功,您可能都不知道。”

孙立昆疑惑地问:“你又给我立了一功?你?”

孙成伟表白说:“是呀。‘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人跑来找我,要我写材料证明您是叛徒,打我熬我,我咬着牙就是没写!我说了,您在天津被捕时,是我花了二百块大洋把您救出来的。”

孙立昆怔住了,沉默好一会儿,才拍了拍孙成伟的肩头:“谢谢你,大伟!”钻进车内,孙立昆摇下车窗,又加了句,“大伟,你这人实事求是!”

孙立昆的车一开走,刘敢斗马上问:“舅舅,你当年还救过我六姥爷呀?”

孙成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当年:“可不是吗?!没有我,你六姥爷早被鬼子汉奸枪毙了!敢斗,你可别小看了舅舅,舅舅年轻时可比你强,打的官司多了!有一回给天津永利铁厂的钱五爷打官司,钱五爷硬送了我三十根金条,我推都推不掉!那时候你到天津地界上问问,谁不知道孙成伟孙大律师?”

刘敢斗又问:“你花了二百块大洋救了六姥爷,六姥爷后来还你没有?”

孙成伟摇摇头:“我没要他还。”

刘敢斗说:“那准给你别的好处了,是不是?给了个官让你当?”

孙成伟叹了口气:“哪有这种事?那时共产党哪兴这么做的?敢斗,我和你说实话吧,不是你六姥爷,我还落不到今天这一步哩!为钱五爷那三十根金条,你六姥爷就把我从部队开除了。我那军装只穿了两天,却被你六姥爷关了二十多天。”

刘敢斗眼睛突然发亮:“哎,哎,对了,那三十根金条呢?你藏在哪里了?这么大的事,我咋一直没听你说?快说,快说!”

孙成伟哭笑不得:“你也做那金条梦呀?你六姥爷没收以后,替我还给钱五爷了,说那位钱五爷是民族资本家,要保护!他这人从来就没想过要保护我!”

刘敢斗既失望又不平:“舅舅,那你该问六姥爷要那二百块大洋!你去要!”

孙成伟一怔:“这……这……这么多年过去了,还问他要呀?”

刘敢斗说:“为什么不要?在商言商嘛,等价交换嘛,二百块大洋买条命,够便宜的了!舅舅,你要不好意思,我找个机会去找六姥爷要——起码也得让他帮咱批百十吨炭,让咱赚个万儿八千的!”

孙成伟知道,刘敢斗六亲不认,说得出就做得出,而且,这阵子真在做煤炭生意,忙把刘敢斗拦下了:“小姑奶奶,你可千万给我省点事!你舅这辈子也就积了这么点德,你可别把我仅有的这么点光辉给灭了!”

刘敢斗嗤之以鼻:“舅舅,你还有光辉呀?我看是浑身霉气!”

郑小喜听了,也插上来说:“不但霉,还迂!动不动就是‘当年天津卫’!”

孙成伟后来想,这其实就是他和外甥女刘敢斗最大的区别了:他的目光总是向后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过去;刘敢斗目光总是向前的,看到的想到的全是将来。所以,在嗣后的岁月里他接受刘敢斗的领导也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