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星期日,校党支部书记吴天晴仍在忙碌。

校园内静静的,吴天晴擦完一间办公室的窗子,端着盆向另一间办公室走。

副校长田剑川拿着一份入党申请书和一个笔记本跟在吴天晴后面。

田剑川挺不理解地说:“吴书记,你看你,这大星期天的你也不闲着——前天不是布置过大扫除了么?这窗子我们都擦过了。”

吴天晴没好气地说:“都是鬼画符,检查卫生时我就生气。”

田剑川说:“是的,是的,每次大扫除都这样,总有人马虎。”

吴天晴问:“哎,田副校长,你不在家歇着,跑到这儿干啥?”

田剑川这才递上了入党申请书:“吴书记,我来给你送入党申请书。”

吴天晴放下盆,在衣襟上擦擦手,接过申请书:“这是第五份申请书了吧?”

田剑川虔诚地说:“吴书记,是第六份,我还想向组织汇报一下思想。”

吴天晴说:“好,好,田副校长,你积极向党靠拢还是很好的。”边说,边站在窗台上擦起了玻璃,“田副校长,应该说,你对组织的态度比上次有了进步。不过,行动上还是欠缺点,高人一等的资产阶级思想还要继续改造。”

田剑川拿着笔记本蹲在窗下记录着:“吴书记,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吴天晴蹲在窗台上,像只鸟瞰着田剑川的鹰:“比如说吧,不要以为自己读过几年书,有那么点文化水平,就瞧不起工农干部,瞧不起劳动人民。”

田剑川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较起了真:“吴书记,这你可能有些误会吧?对像您这样的工农干部和劳动人民,我一向都是很敬重的。我对您提点意见,全是为了工作。您比如说,上次校务会上,您说三大战役中哪个战役都没用到一学期,这……这就有点……有点不着边际了。”

吴天晴也认真了:“咋就不着边际呀?啊?没有三大战役,有咱新中国吗?”

田剑川说:“吴书记,我……我咋和你说呢?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嘛!”

吴天晴不高兴了:“好了,田副校长,教学上你内行,我多向你学习就是。”

田剑川忙道:“互相学习,互相学习——哎,吴书记,您再说。”

吴天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没啥要说的了,就算工农干部外行,你也得尊重工农干部的劳动精神——田副校长,我可从来没见你扫过校门口的地呀!孙成蕙同志见我在校门口扫地,还夺过扫帚扫过,你可从没扫过呀!”

田剑川愣住了:“这扫地不是校工的事么?”

吴天晴“哼”了一声,再也不理睬田剑川了。

似乎是故意给田剑川难堪,三天过后,吴天晴主动找到了孙成蕙,当着田剑川的面对孙成蕙说:“成蕙同志,你的入党申请书我看过了,支部的其他同志也看过了。同志们都认为你政治基础好,有培养前途,决定让你第一批听党课。”

孙成蕙觉得有些意外,看了田剑川一眼,说:“吴书记,我才写了一次申请书,田副校长都写过好几次申请了,我第一批听党课,而田副校长……”

吴天晴毫不客气:“党组织看一个人够不够党员条件,并不是看他写过多少次申请书呀!”转而又对很是窘迫的田剑川说,“田副校长啊,你这人资产阶级思想意识还是比较严重啊,距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真要好好改造思想哩!”

田剑川支支吾吾地应着,红着脸出去了。

孙成蕙虽说为田剑川感到委屈,还是很真诚地对吴天晴表示说:“吴书记,谢谢您和组织上对我的关心和信任。”

吴天晴说:“成蕙同志,希望你继续努力,早一点加入组织。”

…………

也就是在这天,刘存义陪同刚转业到部里工作的孙立昆在矿井下视察。大巷里,灯火通明,出井的煤车和人巷的空车皮来来往往。掌子面上,矿灯闪烁,炮烟滚滚。

嗅着炮烟,走在四处是煤的掌子面上,刘存义难得地兴奋起来,对孙立昆说:“嘿,政委,我可闻到炮烟的味了!”

孙立昆指点着刘存义,笑道:“存义啊,你咋就忘不了炮烟呢?”

刘存义反问:“政委,你能忘了吗?”

孙立昆说:“这是采煤作业放炮嘛,和咱当年打仗是两回事!祖国的大建设全面开始了,存义呀,我们都要适应哩,思想不能老停留在过去的战争年代。哎,存义,听说这阵子你身体一直不好?是不是?”

刘存义指指掌子面:“一到这里就好了!”

孙立昆笑了:“我知道嘛,你呀,是思想病,小蕙都和我说了!”想了想,又说,“不过,存义,你要清楚,组织上安排你到机关,是照顾你的身体……”

刘存义闷闷地道:“这我知道。”

孙立昆批评说:“既然知道,还闹什么情绪?”

刘存义苦起了脸:“政委,你是我的老领导,知道我这个人的,我坐不了机关呀,你帮我一次忙好不好?让我到这里来工作,做啥都行!”

孙立昆怔住了:“存义,你真这样想?”

刘存义说:“政委,我连回老家种地都想过,成蕙不干。”

孙立昆问:“你到基层煤矿,条件这么艰苦,又没法照顾家庭,成蕙同意吗?”

刘存义说:“只要你老首长同意,成蕙一定会同意的,她最敬重你这个六叔。”

孙立昆迟疑着:“存义,你,你让我再想想吧。”

刘存义紧追不舍:“政委,我当初可是救过你的命的,今天你难道不该救我一命吗?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机关受罪?你从没帮过我的忙,对不对?人家都说你没人情味,就我不信,我说,孙政委最有人情味……”

孙立昆听不下去了,一把拉住刘存义的手:“别说了,存义,别说了,我心里难受,真难受……”

刘存义高兴了:“政委,你会帮我,对不对?”

孙立昆这才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那日回到家,夫妻二人都很高兴。

孙成蕙一进门,便兴奋地对刘存义说:“存义,我们吴书记让我听党课了。”

刘存义说:“好,好,这说明你入党有希望了。成蕙,今天得喝点酒。”

孙成蕙乐了:“为我祝贺?”

刘存义“嘿嘿”笑了:“也为我。”

孙成蕙问:“你碰上啥好事了?喜滋滋的?”

刘存义挤挤眼:“你猜猜看。”

孙成蕙开玩笑道:“组织上批准你回家种地了?”

刘存义很得意:“你六叔已答应帮我的忙,同意我到京郊煤矿工作了!”

孙成蕙高兴不起来了:“存义,你……你可别开玩笑,你这身体行么?”

刘存义胸脯一拍:“咋不行?从今往后,你别给我四处嚷嚷,说我负过伤!”

孙成蕙痛惜地说:“可你身上确实有这么多伤啊!”

刘存义一把拉住孙成蕙的手:“成蕙,我求求你,就让我按着自己的心意好好活一回行不行?在机关再蹲下去,我就是没伤也能蹲出伤来呀。可在煤矿井下,闻着掌子面上的炮烟味,我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真的。不信你去问你六叔!”

孙成蕙知道自己拦不住刘存义,长长叹了口气,不做声了。

就这样,刘存义在他参与缔造的新中国最终找到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成了这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中的一员。他最初做京郊一个煤矿的工会主席,半年后做了副矿长,因为工作太忙,每月难得回家几天。

也就在存义做副矿长时,孙成蕙入了党。

田剑川因此感慨不已,对孙成蕙说:“成蕙,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共产党要的不是人才,而是马屁精呀——至少在我们红光中学是这样。”

一向和气的孙成蕙,听得这话,神情严肃起来:“姐夫,你咋能这么说呢?!我拍了谁的马屁?我选择中国共产党,是因为我热爱它,感激它,它给了我一个新中国,给了中国人民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好时代,我愿意为它的理想和事业奋斗终身。我没拍过任何人的马屁,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这样做!”

田剑川怔了一下:“对,对,成蕙,对你的话我并不反对。如果共产党没有缔造这个新中国,如果它也像国民党那么腐败,我田剑川会在两年中写六次入党申请书吗?!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这么说——因为你家里有个工农干部,所以,你就很理解工农干部,所以,你就能让吴天晴喜欢——这比较准确吧?”

孙成蕙挺激动地说:“姐夫,那么我反问你,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多少理解一点工农干部呢?我家那个工农干部难道就没有值得你、我学习的地方吗?存义的情况你是知道的,他身上有日本鬼子的刀伤,有国民党的弹片,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放弃机关的舒适生活,到京郊煤矿去了,他……他就想为新中国出力呀!”

田剑川显然并不知道刘存义的情况,也怔住了,讷讷着:“存义下煤矿去了?下煤矿去了?”

孙成蕙镇静下来,又说:“当然,像刘存义、吴书记这些工农干部身上都有毛病,有些毛病可能还不小,比如,对业务外行,这些我并不否认,我们是该在实际工作中帮助他们。可话说回来,我们身上就没有毛病吗?我们是不是从心里瞧不起他们?别人不说,姐夫,我就说你,你什么时候说过吴天晴书记一句好话?”

田剑川心灰意冷地道:“算了,成蕙,你别和我说了,从今往后,我再不想入党这回事了。我就好好教我的书,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做个党外布尔什维克吧!”

孙成蕙说:“姐夫,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毛病?遇到点挫折马上灰心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