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的日子流水般不留痕迹地静静逝去,让你记忆全无。有些特殊的日子却难以忘却。它像一道道亮丽的风景线,不因年轮的增加和岁月的远去而退色,反而会在生命演进的过程中日渐凝固起来,鲜鲜亮亮伴随着你的一生,不断勾起你对往事的记忆。特殊日子的出现总是有些突兀。许多年后回忆起来,孙成蕙仍觉得在刚刚和平解放的北平找到自己革命的六叔是某种宿命。

那一天的情景,孙成蕙记得很清楚,是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早晨,天冷得很,她按捺不住对解放军的好奇,背着母亲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到大栅栏看热闹。走出小井胡同家门时,她根本没想到这个日子会有什么特殊之处。那天的北平,在孙成蕙眼里仍是过去那个熟悉的老北平,略有不同的是,来自解放区的秧歌扭了起来,进城解放军张贴的新标语遮住了昔日的旧标语,但“戡乱必胜,建国必成”之类的旧标语仍隐约可见。大栅栏街面上也呈现着一种新旧交替时刻所具有的特殊景观:许多店铺已经关门了;没关门的,生意也比较冷清。一些掌柜模样的人袖着手,满目疑惑地立在店门口看风景。

孙成蕙也吃着糖葫芦,站在街上看风景,先看扭秧歌,后看解放军。记得最清的一个细节是,她身后绸布店的墙上,有一张印有平剧演员柳如花剧照的戏报在风中飘摇。孙成蕙吃罢糖葫芦,就扯墙上的戏报擦手,还故意往柳如花媚媚的眼睛上擦。哥哥往日专捧柳如花的臭脚,姐姐因生活所迫也到柳如花的姐妹戏班子里梳头去了,孙成蕙便看着柳如花不顺眼。

岂但是不顺眼,甚至还有些可恶哩!哥哥打从天津被围后就没了音讯,孙成蕙到姐妹戏班子去打听了几次,柳如花偏说不知道。柳如花怎么会不知道呢?哥哥每次从天津回北平,不回家也得先去找她。神通广大的哥哥没了音讯,找工作就没指望了。母亲一天到晚叨唠着要给她找婆家,烦都烦死了。

就在这时,两个解放军从大成国货公司那边过来了,其中一个大个子伸手将飘摇着的戏报全撕去了,另一个女兵手脚麻利地往墙上刷了浆糊,将一张安民告示贴到了墙上。告示的内容孙成蕙没太注意,好像是维护治安、保护工商什么的。告示下方,军管分会主任孙立昆的签名,孙成蕙却注意了:这个孙立昆不是她六叔么?

孙成蕙便央求那两个贴告示的解放军带她去找六叔。

这一来,孙成蕙便在大栅栏后街一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里见到了六叔孙立昆。那一年,孙成蕙十八岁,高中刚毕业;孙立昆不到三十岁,却已是个有十几年党龄的年轻的老革命了。在孙成蕙的印象中,那一日的六叔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和昔日记忆中的那个小六叔完全不是一回事。小时候,小六叔常抱她,有一次抱着她去参加学生集会,还把她搞丢了。家里人都说这个小六子不成器,老被学校警告、开除,可谁也没想到六叔今天竟成了解放军的大干部!

孙成蕙又惊奇,又惊喜,四处打量着那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心扑扑乱跳。

解放军的队伍刚进城,孙立昆这时忙乱得很,院里老有牵马挎枪的解放军干部进进出出,孙立昆一直在和那些解放军干部们说话——和这个说完和那个说,根本没注意到孙成蕙的到来。孙成蕙也不敢上前打扰孙立昆,就站在一旁静静地听。

“……当然,工作可以说是千头万绪,但是,目前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稳定社会秩序,维护社会治安,尤其要注意那些繁华商业区。”

“孙政委,有些商人对我们的政策不太了解,误信国民党反动派的谣言,情绪不太稳定,有的店铺关了门。大成国货公司不但关了门,据说还准备把公司逐渐迁到香港……”

“要积极做工作,不能告示一发,万事大吉。对大成国货公司,要上门去宣传我们党的政策,必要时我亲自去,你们安排一下……”

孙成蕙见孙立昆老是说个没完,忍不住叫了起来:“六叔……六叔!”

孙立昆一怔,停止了谈话,定定地看着孙成蕙,迟疑着,不敢认。

孙成蕙着急了,扑到孙立昆面前:“小六叔,我……我是小蕙呀!”

孙立昆这才认了出来,眼睛一亮,说:“小蕙?孙成蕙?”

孙成蕙高兴地连连点头。

孙立昆也很高兴,亲昵地拍了拍孙成蕙的肩头,说:“小蕙,你先到屋里坐一下,等六叔谈完工作就去看你。”匆匆交待完,又和身边的干部说开了,“……大成国货公司影响比较大,这位陈老板的大儿子陈梦龙又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据我们的情报,仍然潜伏在北平,情况比较特殊,我看,还是我尽快去一趟吧!就算陈老板要走,也要去送送行嘛……”

谈到快中午了,孙立昆才进屋和孙成蕙一起吃了顿午饭。

吃午饭时,孙立昆情绪很好,用筷头指点着孙成蕙的额头说:“小蕙呀,还记得么?小时候,六叔可没少抱过你呀!啊?”

孙成蕙“格格”笑了起来:“六叔,你还把我抱丢过吧?”

孙立昆也笑,却不认账:“不是我把你抱丢的,那是你自己跑丢的。”

孙成蕙说:“小六叔,我记得,你还尽给我买糖葫芦。”

孙立昆呵呵笑着说:“是呀,是呀,不给你买糖葫芦,你就不喊我小六叔了,竟敢喊我小六!吃完糖葫芦,你粘乎乎的手就往我身上擦……”

孙成蕙有些不好意思了:“六叔——”

孙立昆摆摆手:“好了,好了,不说了,我们小蕙都成大姑娘了……哎,怎么一个人来了?啊?你哥哥孙成伟呢?还在天津做律师吗?”

孙成蕙说:“别提了,六叔,我哥几个月没音讯,我妈都急死了!”

孙立昆“哦”了一声,表情严肃起来,问:“不会被国民党特务暗算吧?”

孙成蕙说:“国民党特务暗算我哥干什么?我哥是律师,又不是共产党。”

孙立昆说:“小蕙,你哥这个律师可不一般呀,当年还救过我的命哩!如果他在天津为涉共案辩护,也难保国民党特务不暗算他嘛,国民党特务暗算了不少进步人士和民主人士嘛!”

这话勾起了孙成蕙的心事,孙成蕙有些害怕了,说:“六叔,你现在成共产党大干部了,天津也解放了,就帮我们找找我哥吧!”

孙立昆点点头:“你们不要急,我先设法和天津军管会的同志联系一下,看看他们能不能打听到成伟的下落,打听到就告诉你们。你们呢,有了成伟的消息也告诉我——当年成伟救过我,我还没好好谢他呢。”

正说着,孙立昆的部下刘存义团长带着两个下属军官走了进来,汇报了一个特务案件,说是一个什么货栈是军统特务的秘密据点,罪证搜到不少。刘存义还把作为罪证的手枪、子弹和一些宣传品送给孙立昆看了。孙成蕙注意到,孙立昆看得很仔细,指示刘存义和那两个军官继续监控,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扣起来。

刘存义汇报完要走了,孙立昆却把刘存义叫住了,唬着脸,手一伸:“给我!”

孙成蕙一时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孙立昆没头没脑地问刘存义要什么。

刘存义心里却很有数,不太情愿地从军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瓶。

孙立昆指了指刘存义鼓鼓囊囊的上衣口袋:“还有!”

刘存义又灰着脸掏出了几大把带壳的花生,带着“哗哗”的响声摆到桌上。

孙立昆这才挥挥手:“走吧,刘团长,再发现你执行任务时喝酒,我撤了你!”

刘存义一边往外走,一边翻着白眼咕噜着:“政委,你也不看看天多冷!”

孙立昆一声断喝:“你叽咕什么?”

刘存义不敢做声了。

看着刘存义的窘态,孙成蕙禁不住掩嘴笑了。

刘存义这时已走到了门口,回头看了孙成蕙一眼:“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孙立昆不再理睬刘存义,又恢复了和气的模样,向孙成蕙招招手:“来,来,小蕙,吃花生吧,人家刘团长送上门来请你的客哩!”。

孙成蕙又笑:“六叔,我看人家刘团长才不愿请我的客呢!”

孙立昆说:“这由不得他,他的花生现在被我缴获了!”

正吃着花生,又一个干部走了进来,向孙立昆报告说:“孙政委,大成国货的陈老板现在在家,您看是不是马上去一趟?”

孙立昆看看怀表:“好,我马上就去。”说罢,站起来,对孙成蕙说,“小蕙,北平刚解放,六叔的工作不少,今天就不能多陪你了。你们不是还住在小嘴胡同么?哪天有空我和你六婶去看你们吧!尽快去!”

孙成蕙点点头,一把拉住孙立昆的手:“六叔,我……我也想跟您参加革命!”

这是在一瞬间突然做出的决定,在此之前,孙成蕙从来没想过要追随六叔孙立昆去参加革命。在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的那个中午,孙成蕙对革命还没有任何最基本的认识,她之所以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完全是因为有个革命的六叔。所以,许多年过后,孙成蕙还坚持认为,一九四九年二月五日决定了她的人生。那一日,如果六叔孙立昆没到北平,如果她没在北平大栅栏后街那座阳光灿烂的四合院找到自己的六叔,她嗣后的一生也许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孙立昆对孙成蕙的选择并没感到什么意外,当场答应了孙成蕙。

孙成蕙记得,六叔送她出门时,拍着她的肩头,热情洋溢地说:“好哇,很好哇!小蕙,你来参军吧!啊?我们队伍现在正需要大批有文化知识的年轻人呢!过两天你再来找我,先去参加集训班学习,然后安排革命工作,好不好呀?”

孙成蕙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六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