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锦生在跨进市府会议厅大门之前,先在衣帽间的穿衣镜前站住了,穿衣镜很忠实地映出他潇洒派头的影像,使他平添了几分自信。他对着镜子将额前微微翘起的头发抿了抿,又掏出手帕在红润的唇上用力擦了擦,才动手脱大衣。

脱大衣时对嘴唇上的红润仍有些疑惑,极担心那红润上会残留下金太太香吻后的口红,旋又记起,出门时左右两边脸颊也被金太太吻过的,也有可能留下点什么,遂将油光闪亮的脑袋再次凑到镜前,严格仔细地予以审查。

这时,穿衣镜里探进了金昆仑戴白金眼镜的大脑袋,大脑袋上的小眼睛阴阴地盯着他,嘴角上挂着一丝含意不明的笑,这使他多少有些紧张,当即浮想联翩,担心金昆仑已发现了什么。

却装作很坦荡的样子,回转身亲热地拍着金昆仑的肩头,叫道:

“哈哈!昆仑兄,是你!今天总算被我抓住了!你站好,莫动,我要代表你家太太打你两个耳光的,你自己说,先打哪边?”

金昆仑慌忙推开他的手:

“甘处长,莫闹,莫闹!马上要开会,傅市长脸色不好看哩!”

“你知道看傅市长的脸色,就不知道看太太的脸色么?你太太说你三天没回家了,可是实情?”

金昆仑叹气道:

“有什么办法呢?!兄弟做着社会局长,又兼市府宣传处长,且值新政伊始,哪还顾得上伺候太太?!”

甘锦生诡秘地一笑:

“莫不是有了金屋藏娇的好去处,便把太太给忘了吧!”

金昆仑正色道:

“莫乱说!莫乱说!你是肃检处长,岂可开这等玩笑!时下傅市长又在扫荡腐败,推行廉洁政风,这等玩笑就更开不得了!”

甘锦生见金昆仑这般古板正经,心中暗暗好笑,益发觉着此人可恨而又可怜。什么鸟的“新政”,唬鬼罢了,这人竟当了真,竟让年轻漂亮的太太守空房,自己一天到晚陷在“新政”里忙个不休——当然,这也好,这便给他带来了机会。金昆仑不愿伺候太太,他就可以代表金昆仑去伺候了。这,这大概也算得他甘锦生对“新政”的一份贡献吧!

甘锦生尖刻阴毒地想着,和金昆仑一起进了会议厅,没敢和金昆仑坐在一起——毕竟心虚,总怕言谈举止稍有不慎,被这王八看出破绽,热情洋溢地投奔了财政局长林炳江,在林炳江身边的位子上坐下了。

刚坐下,林炳江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老甘,你看,傅老头子的脸色不对劲嘛!老东西怕又要找茬训人!”

甘锦生抬头去看桌首坐着的傅予之,心里却及时地想到了林炳江接收市银行时私下留的三十万路政拨款。这三十万款子是战前吴焕伦市政府划拨市银行的,日本人一来却不见了,林炳江说,吴焕伦市政府逃跑时提走了,西村机关长和傅予之便信了。他却不信,悄悄找到市银行相熟的朋友,把林炳江截留毁帐的底细弄清了。按说,他完全可以以肃检处的名义对林炳江进行公开肃检,砸掉林炳江的饭碗,可他不愿这样做,只让银行的朋友写了封密信留在手上,便暂且搁下了。

把目光从傅予之那边收回,正派庄严地投到了林炳江脸上,不无意味地道:

“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林局长,你怕傅老头子干啥!”

林炳江低语道:

“老甘,你老弟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和我都是从松井军部那条线上下来的,老头子和西村机关长能不瞄着我们么?”

甘锦生笑了笑:

“只要不贪赃枉法,他们再瞄又能怎么样?”

随后,似乎无意地俯着林炳江的耳朵说了句:

“市银行金库的钱主任有封信邮到肃检处,我硬把它扣下了。”

林炳江一怔:

“信里说了些什么?”

“还不是前市府的那笔路政拨款么!”

林炳江沉不住气了:

“甘老弟,这……这件事我要好好和你谈谈,只和你一个人谈,咱们都是松井军部信得过的人,咱……咱们得一条心。”

甘锦生眼前适时地飘起了花花绿绿的票子,热血沸腾而又心花怒放,脸孔上却不显示出来,压抑着充满身心的快活,表白道:

“那是自然,在S市维新政府,松井阁下真正看中的也就是咱俩!咱们要是不一心还行么!这事你老兄放心,只我知道,银行金库钱主任也是我的体己人,我不让他说,他便不敢说的!”

还想和林炳江约一下处置那三十万款项的地点和时间,却没来得及。三时正,八局三处的官员们大致到齐了,坐在桌首的傅老头子拖着长脸宣布开会。

傅老头子上来便是一番老实不客气的训示:

“近十年之蒋介石党政权,吴焕伦之党市府专制酷虐,贪赃枉法,罪恶之多,擢发难数。自最高以至中下各机关,所用人员,除亲戚故旧之外,虽道德高尚,廉洁自重,或有奇才异能者,皆弃而不用,以致国势不举,民风糜烂,实为沉痛教训!今我维新政府在日本友人帮助之下得以成立,亟需一扫腐败,予国人市民以崭新印象,使国人市民爱我市府,与我同心。此事关乎大局,凡我市府机关同志,均应铭记于心,万不可大意……”

坐在身边的特务机关长西村插话道:

“傅市长的训示极为必要,诸位不要嫌啰嗦。我们西村顾问机关也认为,新政府的道义形象至关重要。新政府办得好,民众就会拥护新政府,进而拥护帝国皇军,就会深切地感到,是帝国皇军解放了S市,就更会加深对蒋介石亲共旧政权的痛恨……”

这些废话听了好多次了,大家都腻透了。

甘锦生注意到,傅予之训话时,坐在斜对过的租界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在闭目养神,瘦小干瘪的脑袋不时地微微晃动着,大约在心里哼着京腔。正对着他的警察局长袁柏林很响亮地喝茶,很响亮地倒茶,尔后又很响亮地踏着地板去上厕所。他却热辣辣地回忆着和金太太销魂的时刻。

金太太可真是金太太!妈的!真金也不换哩!金昆仑这做狗的坯子怎么就把这么一个好女人骗到了手!这真应了一句古话,叫做好男无好妻,好妻无好夫!金太太香艳肉感,春光无限,太让人怜惜了。又想到,对付这种女人非得日本人的洋药不行。他若是把大日本帝国的洋药献给金太太,只怕金太太和他一块儿私奔也未可知……

傅老头子还在那儿训话,训得一丝不苟:

“……我们有些官长同志,并不知道这维新二字的意义,还把维新政府当作吴焕伦的党市府,还以为我傅某人是吴某人。有位身为某长的先生,前时深夜来舍下造访,且携以礼品若干,携某闻人大亨片子一纸,明言要我傅某栽培,这成何体统?!”

这不是说的他么?!

林炳江说得不错,老东西果然瞄上他了。这时候要镇静,一定要镇静,甘锦生在心里对自己说着,手捏茶杯盖,轻轻撩拨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脸上力求笑得自然。

“还有一位机关负责之人,遇事不和本市长商量,不和友邦顾问西村先生商量,倒钻营于市府之外某处,密谋于黑室某地,是何用意?是何居心?想必诸位都是明白的。本市长再重申一遍,前党市府那套台上握手,台下踢脚之恶作风,本市长断不与之相容!”

林炳江却沉不住气了,疾疾地站起来解释道:

“傅市长,兄弟不知此话是否指兄弟而言?兄弟这财政局长之职发表不过二十六天,在此之前,兄弟确曾搞过一个整理财政案呈送给松井中将处,当时,西村阁下那里也是送了一份的。后来,兄弟出任现职之后,松井军部派人来询问,兄弟不得不……”

西村机关长看了林炳江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头:

“现在是我们西村机关在指导贵市府,任何事情都要经过我机关和傅市长,懂不懂?!否则,引起本机关、市府和军部的误会,你要承担全责!”

林炳江吓得一头冷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搞得整个会议厅都有些紧张。

西村这才挥挥手:

“坐下,听傅市长继续训示!我告诉你,不要想在我们之间钻营,本机关和军部在对傅市长的提携上是完全一致的!”

傅予之继续说:

“除政府本身清正廉洁外,还要体恤国难民艰,断不允许任何机关个人假公济私,勒索民财,如有此类情节发生,当予最严重之惩罚!”

训示完毕,八局三处属僚们开始报告各自范围内的工作。

第一个报告的是租界特区办事处主任杜立人。此人的话不太好懂,尽管他想讲得好懂一些,还是不太好懂。大意却是听清了的,租界各中立国当局已用事实承认了维新市政府,除个别国家领事馆还在观望,大多数都和维新政府的特区办事处有了接触。大日本帝国自不必说,德国、意国也还是友好的。英、法等国虽对皇军解放S市不满,但中立诺言是信守的,进入租界的四万八千七百余前国民党军官兵均解除武装,扣押于31个营地。对怀疑参与过反抗皇军之武装市民,也抓捕扣押,累计约达二万左右。租界各中立国领事馆会商以后,准备和维新政府正式交涉,要点有二:一,对因受怀疑而被扣押的市民,请维新政府方面同意取保释放。二,仍滞留租界之数十万难民,维新政府应于市面稳定之后,妥善安排其重返家园,不得加以伤害污辱。

西村机关长道:

“此事傅市长已有决定,难民重返家园,要着令有关方面马上办。公民训练团人员取保释放也可原则同意,但,保释书上需证明:一,此人战时不属于任何前政府之作战单位。二,须誓言服从维新政府领导,不从事任何反政府反皇军活动。”

傅予之点点头:

“对的!就这么回复中立国领事馆。”

杜立人又道:

“还有警察人员,现在租界估计也有万余。”

西村机关长道:

“也照此办理,交通警察、治安警察,均可取保。参与作战的特警不行,需作战俘看待,这是军部的意思。”

第二个立起报告的是警察局长袁柏村。

袁柏村报告说,维新政府第二号布告发表以后,警政重建工作仍不顺利,只少数警察报到归职,大量余缺需由陆续招纳之新警人员顶替,而每日到市警局报名的人员不过十几、二十不等,迄至今日累计才有三百左右。因人手不足,除重要机关保卫和交通指挥之外,全市治安一时还难以全面维持,劫案不断。出于无奈,公告各区市民联防自保,于夜间持脸盆守夜,遇暴徒奸贼,便击盆报警。并云,此法甚灵,实施之三天劫案锐减。

甘锦生听到此处,不禁对袁柏村生出了深深的艾怨。过去他并不知道夜半击盆声是袁柏村警察局安排的,还以为是街头瘪三和拆白党胡闹哩!前天在平安巷,正搂着肃检处的一个女文书在床上乱浪,击盆之声铺天盖地响了,他差点儿没从二楼的窗子跳下去。

盯着袁柏村不无阴险地想,不说这狗东西通敌当汉奸的大罪了,就冲着这一点,他甘锦生也得好好拾掇拾掇这狗东西!回去就得和手下的人交待清楚,警政肃检必得从严掌握,一俟发现反动腐败即断然处置!

捅了捅身边的林炳江,想把自己的肃检宗旨和林炳江谈一谈——林炳江对袁柏村也多有不满。却不料,傅予之偏点名要林炳江呈报市财政情况。

林炳江站起来,不到五分钟,便把市财政工作报告完了,继而,又婉转地提到了会议开始时发生的误会,声称,松井将军决无插手财政之意,自己也决无和西村机关、市府、市长作对的想法,最后,颇为小心地提出,基于财政困窘的现状,两周前以市长名义发表的第七号布告是否尽快废止!

糟老头子显然已记不起第七号市长布告的内容了,在二十余天中,这位汉奸市长签字发表的布告已排至三十余号,就连他甘锦生这样的好脑袋也难得记清,更不要谈傅予之了!

“这……这第七号布告讲的是什么?”

“关于豁免捐税,您……您在布告上说,为体恤民艰,维新政府决意废除旧政权之苛捐杂税,合理之税捐,也暂予免除。但,时下财政实在困难,如果……”

“不要说了,七号布告还要执行!再免税一个月,以收民心,新政伊始,要言而有信!”

林炳江真无耻,财政如此困窘,居然敢私匿前市府的三十万巨款。傅予之也真狡猾,明明恨不得把治下百姓的皮都扒光,偏要侈谈什么“言而有信”。

唯独没感到自己亏心。甘锦生理直气壮地想,就是把林炳江匿下的三十万真分了十五万去,也是无可指责的,这些款子即已落到维新政府手里,便算不得国府资财了,自己不拿白不拿……

这当儿,原教育局庶务科长,现教育局局长孙思文站起来,以教育专家的面孔大谈维新教育。说是以往之旧教育误国误民,贻害匪浅,非予彻底之革新不可;私立学校滥竽充数,且混有不良奸党,表面办学,实则以破坏新秩序为目的,非予以侦缉整理不可;而革新整理,又以教员思想最为重要,故任职以后,即颁行维新教育条例,以防止反动,根除隐患,并称还将进行符合新思想、新道德之教员测验。

也不管一屋子的同僚如何厌烦,讲完教员又讲学生,慷而慨之地宣布,要为傅市长的新秩序培育新学人,课本一体更新,男生国文课改用《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经》,为贞女德,女生区别于男生,国文研习《女儿经》。根据中日和睦精神,每周开设日语课三至五节,聘请日人为师,为使学生成为有道德、爱劳动之新国民,增设修身课两节、劳作课两节、园艺课一节、家事课一节……

孙思文是傅予之的家奴,傅予之对他一直刮目相看,可傅予之也忍不住了,打着呵欠道:

“很好!很好!教育乃千年大计,孙局长如此尽心尽职,本市长很欣慰!好了!时间不早了,肃检处甘处长、社会局金局长还有话要说。”

市长点名点到头上,不说不行了,甘锦生方站起来谈了一通廉政肃检的计划措施,顺手意味深远地敲打了一下身边的同僚。认真地向傅予之报告说,警察局袁局长治下之某拘押所一丁姓火夫长贪匿人犯伙食费,查实的三笔已达四百二十八元六角整。租界特区办事处某书记员收受租界难民财物贿赂,折洋合一百七十二元整。财政局有笔来路不清之款项正在查——担心林炳江沉不住气,扯出那三十万,连忙补充说,那笔款项是一千二百五十四元,和出纳科的一周姓出纳主任有关。

傅予之听完他的呈报,当即表示道:

“着即将此三人斥革,永不录用!肃检工作尚须加强,不可有一时一刻之懈怠!”

最后,社会局长兼宣传处长金昆仑报告中日联合追悼大法会的计划安排。

金昆仑为死去的“皇军勇士”大表悲痛时,林炳江已把脑袋凑过来,颇亲切地问甘锦生:

“老甘,今晚去‘维多利亚’怎么样?”

甘锦生会意地捏了捏林炳江的手,连连点头。点头之际,眼前又飘起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和金太太于票子拥裹下献出的媚笑,便想:“日他妈!这真是次蛮不错的例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