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贡爷玩政治,二老爷也玩政治,贡爷的政治一贯是玩不过二老爷的政治;二老爷越玩越像一个开明的君主,胡贡爷越玩越像个流匪。这怪不得别人,这怪胡贡爷自个儿,贡爷这人太横。

二老爷也有横的时候。二老爷的横决不摆在脸上。二老爷发横的时候,脸上依然极好地保持着一团动人的笑,依然极恳切地点头称是,使任何盛怒的对手都不敢怀疑二老爷的谦恭。推举镇董事会会长那回,二老爷事前早已把底牌握在手中,可临到开会的前一分钟,却还唯唯诺诺地对胡贡爷道:“贡爷,我得举您做会长!说啥也得举您做会长!只有您能让大伙儿臣服!”直搞得一个好端端的贡爷飘飘然、昏昏然、不知其所以然了。不料,推举的结果却是二老爷当选了。二老爷一脸谦卑的惊恐,仿佛祸从天降似的,连连声称力不胜任,要大家改举。大家自然不愿改举,无奈,二老爷只得极不情愿地做了会长,仿佛为此做出了极大的牺牲似的。出了门,二老爷还长长叹了口气,对贡爷表白道:

“唉!唉!贡爷,您看,您看,这可咋好呢?这会长我是不愿当的,可大伙儿硬逼……”

贡爷那次差点没气昏过去。

大华公司灾变发生之后,二老爷一眼就看出胡贡爷想借这次灾难交涉制造影响,夺取民心,巩固自己在镇上的位置;二老爷却觉着好笑,试想,如此严重的灾难,政府难道会不管么?政府靠什么管?还不是靠那些大兵么?这个首领可不是好当的,搞得不好小命都得送掉!故而,二老爷从汽笛拉响的那夜起,便心甘情愿地退到了后面,心甘情愿地做了胡贡爷的副手——二老爷不是不敢干,而是不能干!二老爷既要得民心,又要求稳妥;既要看到眼前的骚乱,又要顾及骚乱平息之后的局面;二老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帅才哩!

胡贡爷充其量是个莽将,莽将历来难成大事!

可是,二老爷得怂恿胡贡爷干,得激着胡贡爷干;二老爷对大华公司没有好感,对胡氏家族也无好感,既然他们愿意干,二老爷说啥也得成全他们,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对他总是有利的。胡氏家族打垮了大华公司,地面上就少了一害,纯朴世风就会复归乡里,放荡不羁的窑工们就会安分守己地回来种田,田家铺就会在这个动乱的时代里太太平平地生存下去。倘或是胡氏家族被打垮了,胡贡爷一命归天,这也不错。田家和胡家的几代世仇也算了结了,这块以田家姓氏命名的地方就将真正地姓田了,那时,他再集结力量对付大华公司也为时不晚。

二老爷一直认为,大华公司和胡氏家族都没有理由在这块土地上继续存在下去。

然而,政府和公司方面封井的决定,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观念。他这才开始比较认真地考虑如何资助胡贡爷,如何使他带领窑民百姓把这场战争打到底,他觉着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得支持、得真心实意地支持,他甚至期望胡贡爷能带领田家铺的民众把这一仗完全打赢……

想到那困在窑下的千余条性命,想到他们将被活活闷死在深深的地下,想到他们的灵魂无法升天,二老爷便不由得一阵阵颤栗起来,当胡贡爷气势磅礴地走进门时,二老爷正撩着宽大的袖子揩着眼角的泪痕。

“这么说,封井的事已经定了?”

田二老爷用忧郁的眼睛牢牢盯住刘易华白皙而方正的脸膛,又问了一遍。

“定了,我已经说过几遍了,这不会错!”

刘易华有了些烦躁,他不想和这两个绅士模样的人谈了,他几次想离开这间半地穴式的茅屋,到外面的夜空中去呼吸一下凉爽而清新的空气。他感到这屋里的空气太糟糕,既有潮湿的霉味,又有这两个绅士带来的酸味,让人无法忍受。

刘易华觉得很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田大闹要找这两个绅士来和他谈,他断定这两个绅士不是窑工,他搞不清他们和贫穷苦难的窑工们是什么关系。

“再问你一下,刘先生!他们……他们确定的封井时间是明天么?”

田二老爷还在那里问,一边问,一边还用手捻下巴上的胡须,这益发使刘易华觉着讨厌。

“是的!是明天!我亲耳听到的!”

田二老爷点了点头,又向胡贡爷看了看,尔后,长叹一声道:

“贡爷,如此看来,封井一事是不可怀疑的了,而几个井口一封,地下的窑工们就全完了!”

胡贡爷早已是火冒三丈,按捺不住了,脚一跺,手一挥:

“得干了!二爷,说啥咱们也得干了!”

田二老爷吸了口冷气,意味深长地问:

“咋个干法呢?”

贡爷道:

“咱们得先发制人,首要的事,是赶走张贵新的大兵;尔后,攻占公司,挟持那帮公司的王八蛋和政府要员们做人质,据此慢慢交涉。”

田二老爷在空间极为有限的屋里踱了几步,踱到了屋子门口,在门口站了一下,尔后,转过身子对贡爷道:

“贡爷,一开始就对大兵动手似乎不妥,这极易授人以柄。古人云:哀兵必胜。我等窑民此番奋起抗争,实为千余罹难弟兄,是因哀起事,故而,要在‘哀’字上做文章。”

刘易华被田二老爷的见解吸引了,心里想: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先生倒端的有点头脑,一开口便不同凡响,他不禁脱口赞道:

“对!是要在‘哀’字上做文章!凡事总要讲个策略,要有理、有利、有节!”

田二老爷甚是得意,春风满面地对刘易华点点头,又道:

“我们不能给外观造成一种反叛政府的印象,不能给政府制造任何镇压的口实,我以为,事不宜迟,今夜我们即可秘密率领窑民出其不意地拥入公司,占据几大井口,使他们的封井计划无法实施,促使他们主动与我等谈判。”

贡爷问道:

“如果他们不买我们的账,用兵弹压呢?”

田二老爷慷慨激昂地道:

“那么,输理的就是他们!即使我们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酿发重大事端,一切责任也该由他们来负!我想,他们无此胆量!”

刘易华忍不住又插嘴道:

“田老先生,怕也不好如此自信吧?这帮军阀,原本是资本阶级豢养的走狗!他们素常以镇压劳动民众为职业,此次还要多多提防他们才是,切不可掉以轻心。”

“倒也是。贡爷,我们还是先回去把窑工代表们找来开个会吧!听听大伙儿说些啥?我看,咱们宁可将事情想得严重一些、复杂一些……”

贡爷一脸不屑的神气:

“二爷,窑工代表恐怕没啥高明的意见,还是咱们老兄弟俩商量商量,赶快动手吧!况且,时间又那么紧……”

“切不可这么说,贡爷呀,有道是:‘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哩!”

田二老爷坚持己见。

贡爷让步了:

“好!好!就依二爷您的,咱开会,马上开会!”

临告辞时,田二老爷很感动地握着刘易华的手道:

“刘先生,谢谢你了,老朽代表田家铺窑民百姓谢谢你了!”

胡贡爷亦在一旁道:

“刘先生,客气话我们也不多说了,你对田家铺兄弟爷们的好处,我们是不会忘记的;有一天,你要用着我时,只管打个招呼!”

刘易华却没说什么,他到这里通报封井消息,完全是出于一种正义感,他根本没想过要取得什么酬谢和报答,他想,他日后也决不会用着他们。

田二老爷和胡贡爷走后,刘易华也告辞了,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现在,他可以回到大华公司的住处去撰写他的通讯了。

回到住处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刘易华没有丝毫睡意。他点燃了一支雪茄,在皮转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铺开稿纸,挥笔疾书起来:

大华惨案各节已叠详本报。兹闻二十六日下午北京农商部、省府实业厅及各方代表三十余人就营救一事集大华议事厅开会……不料,自称代表政府的刘××、李××等人竟操纵营救会议,声称,几经考察,井下被困之窑夫一千又二十一名已全部死亡,无营救之可能;旋即,做出了丧尽天良的封井决定!

田镇民众为之震惊,欲哭无泪,欲叫无力,实可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也!是日夜,田镇窑工代表团召开紧急会议,意欲占领各大井口,以血肉之躯,阻住军阀之枪弹,为窑下之幸存者拼力一搏……不知省府并京师之民国政府将如何应付也?

文章一气写完,刘易华余兴未了,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似的,他又情不自禁地提笔为报纸副刊《灯下》写了一首自由诗,诗的题目叫《蟹》:

蟹!你横行泥沟之中,岂不逍遥啊!

你有许多长枪似的脚,何等凶狠啊!

你的大夹如钢叉一般,谁见你不怕啊!

可你只蛮横一时,终被人们捉住了啊!

喂,工友们啊,

横行的蟹,我们能够捉住它,

那横行于世的资本阶级,

我们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吗?

捉住它!吃掉它!

我们捉住它!我们吃掉它!

未来的新世界呵,

容不得横行的东西!

那夜,刘易华做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梦。

亦在那夜,五千多名窑工、民众在胡贡爷的亲自率领下,突如其来地再次拥入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迅速占领了主井井口、副井井口、西斜井井口和风井井口。他们此次有组织的、有计划的行动,几乎没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骚乱由此揭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