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令对空鸣枪,以示警告;同时,严令部下,不准随便向窑民开枪。他不是那种只会蛮干的傻瓜,他知道“官逼民反”的道理,当年,他不就是被清朝的官兵逼着起来造反的么?今日,他张贵新做了官兵的首领,决不能把治下的民众逼上梁山,不到万不得已,他决不能向窑工们开枪!他一贯认为,可以得罪朝廷、可以得罪民国、可以得罪各路军阀,独独不可得罪当地的穷人!穷人一无所有,不怕失去什么,只要有一柄刀、有一杆枪,甚至有一根棍,就敢群起拼命!你挡都挡不住!更何况,这次灾难非同小可。“轰隆”一声,千把号人埋到井下去了,这千把号人,至少也有上万名沾亲带故的族里亲眷,如果这万把人一起反叛,他这镇守使就做不成了!有道是“哀兵难敌”、“众怒难犯”,他不能引火烧身,自找麻烦。
他得公正,不公正,必然要导致骚乱!他现在是顾不得李士诚了——尽管李士诚对他不薄,每年交纳煤炭出井捐不下十万,可他不能偏袒他,决不能!公是公,私是私,这含糊不得!
茶盅里的香茶下去了一半,大厅里的庄严气氛已制造得差不多了,张贵新郑重其事地抹了抹八字胡,干咳一声,缓缓开口了:
“李总经理,你们公司的负责人都来齐了么?”
“都来齐了!来齐了!张旅长,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副总经理赵德震赵公,这位是总矿师王天俊王先生,这位是公司协理陈向宇陈先生……”满头大汗的李士诚忙不迭地逐一介绍。
张贵新认真打量着属于大华公司的一个个倒霉蛋,频频点动着大脑袋:
“嗯!嗯!好!好!很好!”
“张旅长,您能亲自带兵赶到田家铺,救民于水火,我们大华公司职员、窑工真正是万分感动!张将军,您来得太及时了!下面,我是否简单地把田家铺煤矿的概况和这次灾变的过程向您和诸位先生禀告一下……”
张贵新摆了摆手:
“别忙!别忙!我先把一些新朋友给你们介绍一下。”
“是的!是的!”
张贵新站了起来,指着一位带眼镜的中年人道:
“这位是省府实业厅特派专办李……李……”
带眼镜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他身着黑色西装,脖子上打着一个紫红色绣花领带,面部毫无表情:
“鄙人李炳池,省实业厅一科科长。此次奉省府并实业厅之命,查处大华灾变,日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谢谢!”李炳池冷漠地坐了下来。
张贵新继续介绍:
“这位是省实业厅的池铭历先生。哦,这位张赫然张知事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长袍马褂的张赫然笑容可掬地站了起来,连连点头道:
“认识!认识!我们都认识!老熟人了!哈哈哈……”
“好吧!下面,我们言归正题,先请公司的李总经理介绍一个灾变情形!”
“好的!好的!”
李士诚站了起来,正欲开口讲话,无意中却看到了被冷落在一旁的胡贡爷和田二老爷,马上觉出了严重的失误,遂改口道:
“在介绍情况之前,我还要给诸位介绍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一位是田家铺镇议事会副议长胡德龙胡贡爷。”
贡爷欠了欠身子,充满敌意地看了看众人,马上将脑袋扭向了一边。
“一位是田家铺镇董事会会长田东阳田老先生!”
田二老爷抱了抱拳,微微一笑:
“鄙人不才,请诸位多多指教!”
张贵新望了望胡贡爷,又望了望田二老爷,颇有些不解地问:
“这二位老先生是代表地方的么?”
李士诚不知该怎么回答。
胡贡爷却冷冷答话了:
“我们代表窑工!我们胡家、田家的族中弟兄有几百口子被埋在地下了!我们不代表他们,谁代表他们?”
张贵新对胡贡爷那火药味很深的回答颇有些不快,但嘴上却敷衍道:
“嗯,好!好!很好!李公,开始吧!”
李士诚看看身边的赵德震和王天俊,见他们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介绍情况:
“张旅长、李科长、池先生、张知事,这次灾变,鄙人是万万想不到的!灾变发生之前,也决无任何征兆。鄙公司开办以来,从未碰到过今天这种情况!一切委实太突然!太突然了!”
李士诚眼里聚满了泪,面部肌肉微微抽颤着:
“灾难是昨日夜间十一点三十五分左右发生的,其时,我田家铺井下正有一千余名窑工、机匠当班生产。”
特派专办李炳池开口问道:
“究竟井下有多少人?”
“一千多人。”
“一千多多少?”
李士诚窘迫地摇了摇头:
“确切数字还没有查实。”
“这个数字必须马上查实!”
“是的!”
“灾难来得既突然,又严重。整个矿区简直像闹了一场地震,从地下冲出的火焰,蹿出了深达一百六十余米的井口,将主井井楼完全毁坏了。事变发生后,我们立即组织矿警队赶赴主井井口,准备下井救人。但,鉴于大火未熄,烈焰冲天,无法实施!”
“胡说!”胡贡爷怒目圆睁,愤然立起,“你们公司矿警队何时准备下窑救人?汽笛拉响之后,窑民们悲痛万分,涌至井口,你们的矿警队竟用枪口对着我们!这还不算,当我胡某找你们商谈救人之事时,你们竟敢对我胡某施以武力,若不是张镇守使带兵赶来,我们这几条人命也葬送在你们手里了!”
田二老爷频频点头:
“是的!是的!不错!”
“你们大华公司也他妈的欺人太甚了!”
“好了!好了!先别吵!听李公继续讲!”张贵新顿了一下指挥刀。
李士诚脸色苍白,他擦了擦额上、脸上的冷汗,又道:
“后来,从斜井里,陆续有八十余人逃了上来。据逃上来的人讲,井下情况十分悲惨,遍地横尸,且大火不熄,整个地下巷道布满浓烟,许多煤壁业已燃着……”
“只上来八十多人么?”张贵新关切地问。
“是的,是八十多人!”
“那上千号人现在还在井下?”
“是的!”
张贵新脸上变了些颜色,似乎要讲些什么,但,终于没讲:
“好,你接着谈!”
“我和赵副总经理、陈协理、王总矿师马上进行了商议,拟定紧急措施,准备在火势稍熄之后,组织地面人力,下窑抢险;同时,给省府、省实业厅、给镇守使署、县知事公署发了数份急电……”
张贵新听不下去了,厉声骂道:
“混账!你们他妈的通通是混账!窑下埋着千余号人呵!是人,不是畜生!你们至今没有拿出任何救援行动,只知道商讨、商讨!只会发电报!你就不想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除了喝窑工的血、发煤炭的财,还能干什么?”
李炳池也不动声色地开口了:
“张镇守使问得不错,爆炸发生之后,你们除了拍电报之外,还拿出些什么有效措施?公司有关技术人员是否到井下勘察过?”
王天俊慌忙站了起来:
“李科长,这……这是很危险的!爆炸发生后,胡贡爷曾让一些人下去,结果,下面又发生了一次爆炸,下去的人几乎全没上来!”
李炳池不容辩驳地道:
“就是死,你们也要死在井下!难道一千多人的性命不如你们一两个矿师的性命值钱么?不了解井下爆炸现场情况,如何制定紧急措施?你们在骗谁!你们是在办实业么?你们是在祸国殃民!”
王天俊吓呆了,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连连点头道:
“是的!是的!我们有罪!有罪!确乎!”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公司协理陈向宇却站了起来,他眯缝着两只近视得很厉害的眼睛,冷冷道:
“李科长言之过重了吧?兄弟倒要请教,祸国从何讲起?殃民又从何讲起?工业灾难自有工业之后便接连不断,决非人的意旨所为,李科长身为政府特派专办,以此种态度查处大华灾变,兄弟认为是失之偏颇了。”
李炳池毫不退让地道:
“我讲话是有根据的!说你们祸国并非冤枉!你们作业不慎,酿发爆炸与火灾。灾难发生后,又不采取有效措施,势必要造成地火蔓延,造成这块丰厚煤田的焚毁。我这不是危言耸听,一八八四年,美利坚合众国俄亥州霍金克魏列伊煤矿采矿不慎,酿发爆炸,导致火灾,该矿矿主惊慌失措,措施不力,造成地火蔓延,一直燃烧到今天!这场地火的蔓延面积超过了三千公顷,焚毁优质煤近五千万吨!一个煤田被彻底毁坏了!如果田家铺地下的大火无法扑灭,毁掉了国家的这块煤田,你们不是祸国吗?说到殃民,那就更简单了,一千多人因为你们的无能、无知,被困在地层之下,不叫殃民,还叫什么呢?”
陈向宇一时无言可对,他再也不敢轻视这位坚硬的对手了。他觉着,这人比胡贡爷一类的地头蛇更难对付!胡贡爷尽管蛮横,但对办矿却狗屁不通,这位李炳池据说曾留洋美国,专攻矿科,又在实业厅操着实权,什么都懂,不是可以随便糊弄的。
李炳池没把陈向宇看在眼里,他滔滔不绝地对着陈向宇讲了一通之后,又以一副钦差大臣的口吻,对王天俊命令道:
“王先生,现在情况是十分危急的,多耽误一分钟,井下就多一分危险,请你把有关田家铺煤矿的各种技术数据拿来,包括通风排水、瓦斯含量方面的详细数据和图表!”
“好的!好的!”王天俊应着,屁股却坐在椅子上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