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缨坐在陆老太爷卧室的炕边,三个姨太太左右陪着。大太太说:在这儿就和在家一样,有啥要求尽管说。二姨太、三姨太也应和:有啥就说,别藏着掖着。

管缨说:俺没啥要求,就是想工钱一天一结清。俺为俺娘治病,每天买药看病得花钱。大太太点头笑着说:行,就依你,工钱一天一结清。

满头白发的陆老太爷微笑着走进来,眼睛放光,他告诉姨太太们:麻溜儿地脱吧。管缨一愣,发觉不对,马上喊:老爷你们要干啥?不是说做使唤丫头吗?

姨太太们脱管缨的衣服。大太太安慰道:是使唤丫头啊,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三姨太笑道:老太爷也不能把你咋样,俺们这么多姨太太都白闲着呢!

老太爷穿着内衣,坐在炕对面的椅子上,吧嗒吧嗒抽烟袋,喜爱地看着管缨,从容惬意地微笑。管缨疑惑地被姨太太们扒掉上衣,只留了个肚兜。

老太爷把烟锅放在琴桌上,眼睛发直地站起身来,向管缨走去。他颤巍巍地抚摸着管缨的皮肤,闭着眼睛入情地体会着,发自肺腑地蹦出一个字:嫩!接着,老太爷的手更加抖动起来,手指慢慢合拢,掐管缨的皮肤。姨太太们摁着管缨不让动。三姨太告诉管缨:这是你的福分,老太爷就好这一口儿。

老太爷一下一下掐着,脸色舒缓、幸福。管缨额头上渗出汗珠,咬紧牙关挺着不吭一声。掐着掐着,老太爷高喊:叫你不吭声!叫你不吭声!大太太说:疼就喊几声!管缨憋着不吭声。老太爷继续掐着。

管缨突然大喊一声,一把推开周围的几个姨太太,跳下炕往门外跑。老太爷没有防备,被掀翻在炕上。管缨正往外跑,被二姨太和三姨太拦住,屋子里乱成一团。跑进来两个家丁,大家一起把管缨摁在炕上。

大太太喊:你不是为了给你娘治病吗?跑啥呀?管缨眼里含着委屈的泪。

老太爷躺在炕上突然哏哏哏儿乐起来,他狠狠地掐着管缨,越来越快,头发蓬乱,有点儿歇斯底里:我叫你跑,喊!喊!在老太爷疯狂的叫喊中,管缨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老太爷满足地住了手,满头大汗地瘫坐在炕上喘息,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管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在门口平静一下才进屋。她进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跟娘打招呼:娘啊,好点没?娘说:你有活做,娘心里就敞亮多了,病也好了不少。你哥他们不知道咋样?俺挂念老二啊,他好惹事儿。

管缨安慰道:有大哥在呢,娘,你就别再惦记这个那个的了,好好养病吧。等你病好了,咱们去黑龙江找俺大舅,说不定俺哥他们也到了那儿,到时候咱一家人就聚到一块儿了!

娘叹气:唉,娘这把骨头怕撑不到关东啊!管缨说:娘你咋这么说呢!俺看你气色好多了。娘问:今天都干点啥活啊?管缨略一迟疑,搪塞道: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活,那点活对俺来说也不算个啥。

这天傍晚,管缨疲倦地回到潘家,见潘二爷坐在门口,缩成一团,就问:潘二爷你坐这儿干啥呀?潘二爷说:俺不敢见你娘,怕你娘骂俺。缨子,别怪俺,俺也是没法子,让你受苦了。那陆老太爷就这毛病!也怪你潘二爷没本事啊!唉!

管缨说:只要能治好俺娘的病,啥苦俺都能受。说完管缨把几个铜钱给了潘二爷:那几服药俺娘吃完也不见好,俺白天忙,你替俺去请个好点的先生,再去药铺给俺娘抓几服药成吗?潘二爷满口答应。

娘发现管缨的胳膊有青淤,就问:缨子,胳膊咋了?管缨掩饰道:没咋的,那家的小孩爱掐人。

潘二爷无精打采地坐在地摊上,掐指头算着,算的结果觉得不好,他呆在那里,最后收了摊子站起来,一边走一边念叨着:俺的大限到喽!

潘二爷来到赌局上。大汉问:有钱吗?潘二爷说:没钱。大汉笑了:那你拿什么和俺赌?潘二爷:赌衣服!大汉笑:你那身衣服一钱不值。大汉起身要走,潘二爷一把拉住他:赌俺眼睛,一个眼睛二十两!大汉说:你的话俺从来不信,你给俺算了几次卦,没一次是准的。

潘二爷说:这回是准的,俺输了,把眼睛给你,算我背运;俺要是赢了还把眼睛给你,你给俺银子。大汉笑:俺要你眼睛干啥用?一钱不值啊!

潘二爷说:赌个乐子,让全镇的人说你牛,你是第一高人!你把能掐会算的潘二爷的眼睛赌到手里了,你比神仙还神仙!大汉笑道:你说这话俺爱听,冲这,陪你玩一把,眼睛不眼睛的就算了。

众人听说这边赌眼睛,都不玩了,纷纷围过来看热闹。二人依次出牌。潘二爷眯起眼睛仿佛在掐算,之后,潘二爷把牌亮出来。大汉推牌说:你赢了!

潘二爷欣喜,突然半天不说话,伸出手大喊一声,五个手指深深地嵌入眼窝使劲一抠,带血的指头上,捏着一个血糊糊的眼球,啪的一声,眼球拍在了桌子上。大汉惊出一身冷汗。潘二爷坐在那里半天无话,没有去捂已经空了的眼眶,血从眼眶里流出来也不去擦。在场的人都惊在那里。

潘二爷大喊一声:拿钱来!大汉吃惊地将钱掏出,放在桌上。

镇外树林里有个小坟包,坟前烧着三炷香,摆放着三碗酒。潘二爷跪在坟前,烧着黄纸,嘴里叨咕着:弟兄们啊,你们在那边挺好吧?饿了就跟我念叨一声,饱了就打个嗝儿给我听听。你们那么多人在一块儿,多热闹啊,就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道上活受罪。阴阳两隔,就一层窗户纸儿,哪一天我一口老气儿打破这层纸儿,咱兄弟们一块儿聚聚。烀半片子猪肉,喝几碗大酒,听一宿小戏儿,高兴了两手一抖,扔几把骰子,叫一声没钱的快上来!我……想你们啊!你们都把俺忘了吧?可俺没忘你们啊!每年都给你们烧香、摆酒、说话啊……

潘二爷说完凄然一笑,他被挖掉的眼睛用布缠着,还流着血水,另一只眼睛流出老泪:兄弟们,俺对不起你们啊,当初不是俺那一卦,你们说不定现在都好模好样活着,一盅小酒儿一袋烟,倚在被垛上,看孩儿们满炕打滚儿,老婆在灯底下做针线……可咋就偏偏让我活下来了呢?现在俺才明白,活着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活着……

潘二爷说着,双手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黑旗:兄弟们啊,当初咱们都是为了这面黑旗,把一腔子血倒在咱家乡的土地上,今天我把这黑旗给你们送去了,不能再连累那些活着的弟兄,不能再有人因为它送命!

潘二爷仰起脸,呆呆地看着天,轻声说:兄弟们,我给人算了一辈子卦,今儿个真算到自己头上了,兄弟们,咱回头见!他说着,将黑旗放在火堆上烧着,火堆上燃烧着黑旗,映红了他老泪纵横的脸。

潘二爷进屋来。管缨娘一脸严肃地问:潘二爷,你给孩子找的什么活?她胳膊咋青了?潘二爷低头说:嫂子俺向你招了吧,陆家老太爷有个癖好,爱掐人……

管缨娘摔了药碗: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缺德不缺德呀?啊?你眼睛怎么了?潘二爷说:瞎了。管缨娘发狠道:是人瞎了,眼睛才瞎的!

潘二爷哭丧着脸:嫂子,俺给自己算了一卦,大限到了。管缨娘皱眉道:你别装神弄鬼儿了,谁信你啊?算了一辈子卦,哪一卦算准了?当初要不是你算的那一卦,非得要在八月节打那一仗,管大田他们能死吗?

潘二爷笑眯眯地说:痛快!俺就想让你骂。管缨娘训斥道:你还觍个脸说呢,对得起那些死去的掖县兄弟吗?你原本也是个出生入死、征战疆场的英雄好汉,你自个瞧瞧现如今变成了什么样?无家无业、无情无义、装神弄鬼!你咋能变成这样?咋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那时候嗷嗷喊着要堂堂正正做人,做个杀富济贫的好汉,一身的血性,一身的正义!现在咋这样啊?

潘二爷感叹:痛快!十五年了,没这么痛快过,这才是一泡好烟儿啊!骂得舒坦!嫂子,对不起,俺算白活一回了!管缨娘气愤道:就你现在这个样,活不活的意思不大!当年死去的那些弟兄,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都能从坟包里拱出来,像碾狗屎一样把你碾死!

潘二爷呆呆地看着管缨娘。她横他一眼:看什么?你要是想活着,就把你那脸皮撕下来钉在墙上,那样没人认识你!

潘二爷上了炕,一头扎到窗户上,穿破窗户纸和窗框跌出去了。管缨娘一惊,赶紧朝外走去。她来到院子,见潘二爷躺在一个大箱子里,一只手伸在沿儿外面,手上有个反抓的口袋,银子正哗哗地落在地上。

管缨娘来到箱子边,见潘二爷围巾蒙在脸上,用手试了试他的嘴,人已经断气。她捂着嘴,眼里含泪说:到头来,你总算没把人模样丢了……

管缨娘给他盖上箱子盖。她一阵头昏,踉踉跄跄往屋里走,一头倒在地上。

管缨回家见娘倒地,大喊着:娘!你咋啦?

娘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咱管家的孩子都像你爹,站着是根梁,倒下也要把地砸个坑!别信天,别信地,也别信神鬼,要不,在关东立不住啊!

管缨哭道:娘,俺记着!娘无力地说:虽说你是女孩儿家,可你要记着,做人就要胳膊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立人,能这样,你就立住了。管缨点头:娘,俺知道。

娘拿出潘二爷的钱袋:这是你潘二爷给的盘缠,娘不能陪你了,活出个样来!管缨不停地点着头。娘长叹一声:等你在关东找到你两个哥哥,到你爹和我坟头前念叨一声。好了,我找你爹说话去了……

曼儿拿着绣花撑子在绣花,二姨笑脸盈盈地过来:曼儿呀,二姨去给你扯点花布做身衣裳,过两天相亲。曼儿说:二姨,俺不相亲,死也不嫁人。

二姨气愤地走过来一把夺下绣花撑子,扔在地上用脚踩跺着:俺就知道你心里还装着那个野汉子。曼儿顶撞:他不是野汉子,他是俺男人!

二姨冷笑:你男人?你不知羞得慌、臊得慌啊?一个上了官府告示的人,还你男人?天下男人有的是,你咋就离不了他呀?曼儿不理二姨,泪水凄然而下。

二姨哄着:好了,曼儿,都是你把二姨气的!别哭了,别记二姨的仇儿,二姨这都是为你好。管家那小子惹了官司,现在去闯关东,生死不明,你就别再想着他了。往后二姨再给你攀个大户人家,也让你二姨跟着沾沾光。在家好好待着,别不知道好歹!她说完走出房间。

曼儿看着姨走了,赶紧收拾东西。她背着个包袱,把门关好,悄悄溜出姨家。

曼儿匆匆走在路上,她见人就打听上关东的路咋走。

二姨乐颠颠地回到家,发现屋里没人,到院子里找也没人,就十分着急地向乡邻询问,有人指给她曼儿走的方向。

曼儿走在路上,担心地回头,看有没人追来。身后一辆马车叮叮当当地过来,马车上扣着一个席棚,被帘子挡得严严实实。曼儿站下求车老板:大叔啊,捎俺一程吧,俺要上关东。车老板摇头:关东那么远,俺去不了,俺上城里。曼儿问:俺跟你到城里,到城里能找到去关东的路吧?车老板说:能,姑娘,上关东干啥去?曼儿说:找俺男人去。车老板说:上车吧!

车老板把车停下,曼儿刚一跳上车,车棚的帘子里就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把曼儿拽进去。车内,二姨一脸狰狞:真不要脸!还找你男人!你就那么想汉子?俺都给你找人家了,你就死了那个心吧!

回到二姨家里,二姨一把将曼儿推进屋里骂着:你个小妖精,俺供你吃供你穿,没求你个好儿,到头来还落了一身不是!

二姨继而哭号着:俺的姐姐呀,你走了,给俺留下这么个祸害呀!姐呀,这孩子再这样,俺咋向你交代啊?曼儿是一心想着气死我呀!不如我现在就跟了你去,好歹遂了她的心,让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吧!我的亲姐姐呀,我这就跟你去吧!

曼儿只好哄着二姨:二姨你别哭了,俺再不走了。二姨立刻不哭了:真不走了?曼儿无奈地点点头。二姨有了笑模样:行了行了,俺就知道俺曼儿会心疼二姨,你快好好打扮打扮吧!过一阵子,相亲的就来了。

相亲的来了。球子他娘大模大样坐在炕上,曼儿哆哆嗦嗦给球子娘点烟袋锅。铜烟袋锅反扣着,被马粪纸点燃,烟袋锅着了才慢慢翻过来。球子娘抬眼仔细看着曼儿,脸上挂着微笑,手摁了摁点燃的烟锅,顺着长长的烟杆儿拉回来。

曼儿坐在椅子上不抬头。二姨笑着:曼儿呀,把头抬起来,让大家好好端详端详。曼儿低头不动。二姨当着球子他娘笑道:俺曼儿这孩子老实、忠厚。球子娘附和:谁也别说谁了,俺们大小子也是那样儿!

二姨高兴了:俺不是说嘛,这两个孩子生辰八字都相当,脾气秉性皆投缘,就是天生的夫妻相!曼儿低着头不动,一滴眼泪落在她的大腿上。

球子家的彩礼一件件放在二姨炕上,二姨欢喜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儿地感慨:你看看,你看看。球子娘说:这都是孝敬她二姨的。这亲俺看就定下吧。

二姨内心高兴,表面还要装着:你们人家倒是没说的,都是本分人家,只是没看见你儿子啊!球子娘说:俺儿子在关东还没回来,在那发家了。二姨发话:俺看就定下吧,俺做主了。

球子娘笑了:她二姨真是个爽快人儿!球子娘示意同来的家人继续上礼。球子家人又把一个很重的箱子抬到屋子里,并当着二姨打开盖子,里面是满满的铜钱。二姨探着脖子一看,抑制不住喜得嘴角有点儿抖动。

几百个劳工下了船,来到黄金山工地。清兵手持洋枪、长矛,分散在各处把守。几个骑马的兵丁挥舞鞭子驱赶着劳工。

管粮悄声对管水说:看来咱是上贼船了!管水低声问:逃吧?管粮摇头:往哪儿逃?不要命了!这工地可是朝廷的,千万别胡来,别忘了咱又多了条人命!

工地四周围着铁丝网,兵丁几步一岗。劳工小跑着进入工区,入口处有几个捕快,拿着告示与劳工对比着看。

管粮远远看见捕快,对身后的管水说:有捕快!别慌,听我的!管粮观察四周,见那边粮车正在卸粮,有两个人扛麻袋费力地走着,他趁人不备一下溜过去,对工头喊:再来几个帮手吧?工头高兴:好啊!

管粮跑到一清兵跟前:官爷,俺得要几个帮手。清兵一仰头同意。管粮指着管水等人喊:喂,你们过来帮忙。管水和另外几个人跑过去扛着麻袋走向仓房。

这时候,那几个捕快过来问工头:他们是新来的吗?工头回话:都是老人儿。

捕快们打量着正在干活的劳工。管粮用麻包挡着脸从捕快跟前走过。捕快没看出什么,走了。管粮和管水看着走远的捕快松了一口气。

黄金山工地总办张怀远正在写东西,下人领着蒋雪竹进来。张怀远看到蒋雪竹,惊奇地问:雪竹?蒋雪竹流泪道:义父……张怀远赶快让蒋雪竹坐在椅子上问:雪竹,怎么回事?

雪竹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最后说:……就这样,太后老佛爷大怒,要杀我们全家,我从后门跑出来,父亲嘱咐我回到义父身边来。

张怀远问:你父亲现在在哪里?雪竹摇摇头:不知道,可能已经被押送去朝廷了。张怀远长叹一口气说:我以前劝过你父亲,可他太耿直了,一身书生气,到底还是出事了。你暂时留在这,做文案吧。雪竹问:义父,我不会连累你吗?张怀远说:没事,不过你的嘴要紧点!

早晨,劳工排队上工。管粮悄声告诉管水:昨晚俺出去转了,铁丝网外的沟不深,穿过铁丝网可以从沟里逃。管水注意地听着,眼睛观察着工地的情况。

沿海护坡上,管粮、管水和劳工们搬石、挑水泥、砌坡。于长贵拿着赶牛的鞭在工地上溜达,不时地吆喝一声:别偷懒!小心挨鞭子!

管粮笑着问:工长,咱这是干的啥活呀?于长贵一脸威风:这是大清防御工程,是提防洋人从海上打进来的!谁不好好干,轻者挨鞭子,重者进大牢!

管粮见工头走了,搬起一块石头,往护坡上走,护坡下面就是大海。管粮搬着的石头失手,沿着护坡滚下去,石头滚着碎了。他看着碎了的石头,眉头皱了皱,顺手又捡起一块小石头,扔向坡底,他听见下面的水咕咚一声。

管水搬着一块石头走过来。管粮靠近管水说:下面的水挺深,浪也大。管水问:能游吗?管粮摇头:俺看不行。管水问:你说咋不行?管粮说:俺发现个事儿,这事儿挺大。咱这是防御工程,石头是酥的,他们把酥石砌在里面,外面只罩一层好石头,这样的工事能防住谁?

管水问:这跟咱走有啥关系?你管这事干啥?管粮很认真:这是该管的事儿。咱修的防御工程是防洋人的,咱爹就是蒋仕达领来的洋人给打死的,洋人进来咱就完了,你说该不该管?管水问:那你要等到啥时候逃?管粮说:等俺信儿。

这时,于长贵很紧张地跑过来,对劳工们喊:大家听着,新上任的总办大人就要到工地来了,都加点小心干活,别多事,别乱说话,违者鞭子伺候!

张怀远大人从远处走来,所经之处大家闪开一条小道。张大人身后跟着德国工程师汉纳根。姚成、于长贵等跟在身后。管粮见大人从远处走来,就抱起一块石头,等张大人快到身边的时候,他把石头往坡下滚去。石头在滚动中被撞得粉碎。张大人的目光投向石头。

姚成十分惊恐,对管粮大喊:你干什么?要谋害大人哪?抓起来!张怀远制止道:住手,劳工们都很辛苦,要善待他们。

张怀远蹲下身子抓起一块石头,慢慢掰碎,又用手指头慢慢捻着,石头碎如粉末。张怀远冲着管粮问:工地上全是这样的石头吗?管粮回话:大人,只有外面罩了一层好一点的石头,里面全是这种酥了的石头!像这种防御设施,根本经不住敌人的枪击炮轰!修筑这种形同虚设的工事,纯属劳民伤财。

张怀远生气地回头问:汉纳根先生,你们德国也是用这样的石头来防御敌人吗?汉纳根说:我已经说好几次了,我要的是山东石头,可是你们的人却搞来这种石头!张怀远点头:我明白了,这里面肯定有蹊跷!还有,今天晚上咱们把水泥的事情,再好好商量一下。

张怀远问管粮:你叫什么名字?管粮答:俺叫管粮。张怀远赞许:嗯,从今天开始,这个工地的工头由你来当。管粮说:谢大人,俺不当这个工头。

汉纳根伸出手来和管粮握手:我很钦佩你们大清国还有这样的公民,请接受我的敬意。面对洋人伸出的毛茸茸的手,管粮没有理他,转身走了。

收工了,管水压低声问:哥,那个洋人和你握手,你咋走了?管粮说:你不知道俺恨洋人啊?管水小声问:今天能走吗?管粮说:晚上。

然而,傍晚管粮和管水回来,走到门口时一看,铁丝网新绑上了许多小铁盒子。管水小声埋怨:大哥你看,俺要是早跑也就跑了,你非要管这个闲事,现在倒好,走不了了,那铁丝网上的盒子一碰就当当响。

上午,张怀远在办公,汉纳根进来问:我需要的地质专家何时来?张怀远笑道:马上就来,从美利坚国回来的。

正说着,蒋雪竹身后跟着一个英俊的青年人进来。蒋雪竹说:大人,周光宗来了。周光宗冲大人作揖:大人,学生来迟。

张怀远笑道:正说你哪!介绍一下,德国工程师汉纳根先生。这就是我说的地质专家周光宗,我们大清的人才。

夜晚,周光宗在灯下看书。姚成抱着一个匣子进来,他把匣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银子。周光宗问:你这是干什么?姚成说:过去你们家富裕,我家没少花你家钱。这些年你在国外花了不少银子,听说周伯伯买卖又赔了,你现在用得着。

周光宗问:在这儿干得顺心不?姚成诡秘道:顺心倒是顺心,我来找你是有一件大事。工地要进水泥了,你我都有利可图。

周光宗摆摆手:咱俩不见外,可这事你别找我。我是张大人的学生,怎么好在尊师背后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姚成煽动:你是大清的人才,仕途的路靠什么去铺?大清官府,谁不买官卖官?光有才有什么用?周光宗皱眉:不要跟我说这些!

周光宗在办公,蒋雪竹拿着文件进来说:协办,汉纳根把德国水泥译文写好了。周光宗接过文件说:那天你去接我,开始我还真没认出来。一晃五年了,那时候,你常在大人家里写字,还是个小孩儿哪,字不错。雪竹低头笑了:你也常去大人家,向大人请教,后来听说你去了外国。

周光宗岔开话题:雪竹,这么多年我就很奇怪,你是汉人,为何不像其他女子缠足呢?雪竹说:我母亲早逝,父亲溺爱我,不忍我缠足之痛,再加父亲一向忠于朝廷,先帝康熙和乾隆并不赞同女人缠足,父亲索性也就不管我了,这在世人看来有些不成体统,是吗?

周光宗称赞:不,恰恰相反,这正是你不俗之处,也看出你和别人的家教不同。到了洋人的国家,你才感到大清小脚女人的悲哀。

管粮进到总办处问:张大人,你找俺?张怀远笑道:我到工棚转了转,有人说你会下棋。我看看你的棋如何,我在江浙可是没有对手。你先走。

张怀远下着棋问:现在的石头怎么样啊?管粮答:这石头行。大人日理万机,怎么想起下棋了?张怀远叹气:愁的。管粮啊,我实话跟你说,这么大的工程交给我,可钱不够,买水泥得一大笔钱,德国水泥太贵了。上火呀,我这牙都疼了。

管粮劝慰:大人,别上火,想想办法。张怀远问:管粮,你为什么不当工头?管粮老实回答:大人,俺要向你说实话,俺是逃犯。张怀远平静地看着管粮。管粮继续说:俺爹被人杀了,俺报仇没成。俺想离开这。张怀远低头看棋盘,忽然笑了:欸?这不把我将死了吗?哎呀,你这棋好厉害啊!管粮笑道:俺私塾先生是山东冠军,从小跟他学的。

张怀远、汉纳根、周光宗,以及各个工头在开会。汉纳根讲话:我是工程师,要对质量负责。我坚信德国水泥质量,坚固耐用。姚成说:青州水泥的价格比德国水泥便宜三成,质量也不差多少,我们在座的都认可青州水泥,请大人定夺。

张怀远说:我很为难,大清防御工程是该用好水泥,大清银库捉襟见肘。青州水泥便宜,可质量肯定无法和德国水泥相比。

门生进来和大人耳语。张怀远点头。管粮进来。

张怀远向大家介绍:他叫管粮,是咱这里的劳工,他非常聪明,还很有责任心。管粮笔直地站着:大人,俺知道大人有难处,想为大人献策。张怀远微笑道:那好啊,你说吧。管粮讲:你们说的水泥俺不懂,可俺家乡那儿做黏土很有名,用黄土、沙子、白灰三种料,三分土、两分灰、一分沙配料,把乌樟树汁、红糖和糯米浆、榆树皮熬的浆拌在一起,造出来的土,黏性特别强,夯实后比石头还硬。

汉纳根说:古老文明中的制土方法,我不能确认它是否坚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作为防御工事,土制炮台,一旦有火炮击中,炸开时,所形成的放射状碎块,不会伤及自己阵地的士兵。经验告诉我们,有很多士兵,不是死于炮火的直接攻击,而是死于自己堡垒崩出的尖石碎物。

张怀远一脸真诚:命比什么都重要!这一点我非常看重。现在唯一要看的就是它到底有多么坚硬,还要算一下成本。

姚成等人都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大家把目光聚到周光宗身上。

周光宗不得不发言:这个劳工出了个奇怪的主意。从我留洋几年所学的知识判断,洋货属科学工业产物,是先进的。我们的土法,可以肯定,是落后的,用土泥做防御工事,大清还有国威吗?

张怀远微笑着:光宗啊,我看还是先做做实验吧!

实验开始了。张怀远、汉纳根、周光宗和工头等在围观。管粮把土和好,用铁锹拍成一个个方体:总办大人,俺保证,明天这泥土干了以后,会坚固如铁。张怀远一挥手:好,来十个兵丁,昼夜看守。

第二天上午,在众目睽睽之下,管粮掀开帘子,泥土已经干了,用手敲敲,十分坚固。张怀远、汉纳根、周光宗等都在,一些工头也十分关注,都来察看。

张怀远让几个体格好的来砸。几个兵丁拿来镐头、大锤,使劲地刨,使劲地砸,泥土台子上只出现几个小点,并没有残损。汉纳根让身边人把炸药拿来炸。这时,雪竹跑过来:大人,算过了,这种土泥造价只是青州水泥的四成。张怀远高兴地连连点头。

雪竹突然发现了管粮,就喊:管粮兄,你怎么在这啊?管粮愣住了:是蒋雪竹?你咋变成了姑娘?雪竹笑而不语。

众人躲开后,有人点着药捻子。一声爆炸,火光四射,泥土台仅有一些破损。

张怀远问汉纳根:你看如何?汉纳根惊叹:古老的文明,奇异的技术,不可思议的坚固!张怀远接上:还有低廉的价格!汉纳根笑道:穷国要想办大事,就只能是它了!张怀远高兴地说:好,咱就叫它土泥吧!

汉纳根向管粮伸出手:我再一次向你表示我的敬意,我想,这次你不会拒绝。管粮还是转身走了。汉纳根一脸尴尬。张怀远不解地看着管粮的背影。

水泥问题刚解决,上头就来了急件。张怀远正在看文件,周光宗走进来:大人,和你商量点儿事。张怀远把文件合上问:商量什么?

周光宗不好意思:是雪竹的事儿。我觉着她挺好。张怀远一愣,随后哈哈笑起来:你喜欢上雪竹了?好啊,我看你们是情缘所至,命运所归,还真是一对!我愿意做月下老人!成全你们这天生的一对!周光宗高兴地向大人拱手一揖。

张怀远很高兴:你和雪竹要是真能结成连理,以后就跟随我,我到哪儿,你们就跟到哪儿,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大难降临,我这个老翅膀遮风挡雨还管用。

当晚,蒋雪竹正抚琴弹奏,管粮敲门进来。雪竹高兴地说:英雄救我一命,我该早去拜访。管粮笑:琴为载道之器啊。雪竹感慨道:人是过客琴是主人。想想黑店那天晚上真险,要不是遇见你们,我的命就交代了。

两人正说着,周光宗推门进来看见管粮,一愣道:你也在这?雪竹问:你们认识?周光宗笑着:我知道他,我们开会时,他去献策了。

雪竹说:管粮救过我的命。她告诉管粮:周协办是留洋国外、著书立说的学士。管粮表示钦佩。周光宗自谦:不过一介书生而已。雪竹,张大人有事找你。

雪竹赶紧来到总办处。张怀远问:雪竹啊,你今年多大了啊?雪竹似乎猜出什么:义父问我多大干什么啊?张怀远慈爱地看着雪竹:我考虑,你今后别再这么漂泊了,该有个归宿,安个家吧。有个家安稳,义父和你父亲这两颗心也就落地了。周光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看如何?

雪竹抬头看着大人,想了好一会儿说:我想还是把我父亲的事先跟他说了,听听他怎么说,看看他什么态度再说。张怀远点头:嗯,雪竹你长大了!

第二天上午,周光宗来到总办处,张怀远把那个“急件”递给周光宗:你看看这个。周光宗接过“急件”翻开,见上面写着:“朝廷重犯蒋仕达已抓捕归案押解京城,据查该案系有多人参与谋反并庇护,连坐者高达七十二人,朝廷急令各部速速将其缉拿归案诛斩。”他自语:蒋仕达?雪竹的父亲……

张怀远问:你何去何从啊?周光宗十分真诚:光宗自小跟随大人,聆听教导如何做人,如何处世,视我如己出。今大人又愿把义女许配与我,光宗真是三生有幸。蒋先生是大人至交,如今他身陷囹圄,我作为大人的弟子,当与先生、大人同风雨共患难,爱雪竹更要胜过以往。

过了一天,周光宗来到蒋雪竹住处。雪竹问:大人和你谈过了?周光宗与先前仿佛换了个人,叹了口气:谈过了,从蒋先生身上我看到大清的世态充满了艰辛。雪竹,我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还是留恋美利坚的生活,从我回国那天起,就有重返美利坚的愿望,不知雪竹能否跟我一同前往?雪竹早已经听出周光宗的弦外之音,她淡淡一笑:父亲还在牢里,我哪儿也不去。

张怀远把雪竹叫到总办处,兴致很高:我和光宗谈了,他很痛快,我没看错他,这小子有点良心!雪竹却平淡地说:义父,我和光宗的事到此为止吧。

张怀远奇怪地问:怎么?是他变了?雪竹摇头:没有,是我不想。义父,谁愿意娶一个朝廷重犯的女儿呢?

张怀远觉得,既然雪竹无意此事,就得赶快把她的意思告诉周光宗。他对周光宗说:我看到此为止吧,你是大清的才俊,前程远大,不要为一时一事误了前程。周光宗在张大人面前还是那副慷慨陈词的样子:没事大人,你千万不要多想。

张怀远提醒:光宗啊,我这个老翅膀能护着你们,从蒋仕达这件事看来,要是真出了大事,谁都无能为力!周光宗坚持道:我光宗非雪竹不娶。

张怀远把管粮叫到总办处说:找你两件事,第一件,你别走了,留在这没有危险,你做山顶炮台的总工头。第二件事,我不明白,汉纳根先生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多次拒绝他的礼数?

管粮答道:回大人,第一,我不能做山顶炮台的总工头,因为捕快迟早还会来抓我。第二,俺对洋人的仇恨刻骨铭心,俺十岁时,亲眼看见洋人杀俺爹,杀了那么多咱们的人,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张怀远解释道:不是所有洋人都坏,中国人自己也有好有坏。汉纳根是我们大清的朋友,他是个好人。管粮点点头:大人,俺明白了。

就在这时,门生报告说,京城的捕快求见,在门外候着呢。管粮一听有些不安。张怀远略一思索,小声对管粮说:你马上去雪竹那里,让她收拾一下东西等着,我有事要找她。然后告诉门生:让他们进来吧。

捕快头进来,管粮要出去,二人打了个照面。捕快头怀疑地回头看一眼管粮,忙着见张大人,向大人抱拳,拿出腰牌,又拿出急件递上。

张怀远说:此件我已收到。捕快头进而说明:此件与张大人所阅急件不同,附有此案缉拿人员名单,据查,这人已经逃到你处。

张怀远客气道:朝廷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本办一定协助调查。你也看到了,工程任务紧,琐事又千头万绪,朝廷防御工事交予本办也是重任在身,不容小视。故此查办不能亲历,将派员协同你们调查好吧?捕快头说:谢大人!

张怀远提醒:不过,这里有近万人,查起来恐怕会很难。捕快头说:我们一一排查,决不漏网。他又拿出一个告示说,大人,还有一事求助。山东捕快恳请我们协助追查掖县黑旗乡勇之后人,这是告示新件。张怀远看告示中有管粮、管水之名,心中一惊,就热情地说:你们舟车劳累,人困马乏,我给你们安排好了,你们先休息休息再办案吧。